第四十四章 谢瓦尔德医生的日记10月3 日 只要我还记得,我就要从上次的记录开始,把后来所发生的一切都详细地记 录下来。我不能漏掉任何细节。我必须定下心。 我来到伦菲尔德的房间,发现他面朝左侧躺在一滩血水之中。我上前扳过他 的身子,很明显他受到了非常严重的伤害,他四肢瘫软,身体各部分都没有一点 点知觉。他的脸上有着严重的瘀伤,好像是在地板上撞的,地板上那滩血也是从 脸上的伤口里流出来的。 当我们把他身体翻过来的时候,跪在他身边的看护说:“我想,先生,他的 脊背折断了。看,他的右手、右腿,以及整个脸部都瘫痪了。” 看护怎么也想不透这是怎么发生的。他紧紧皱着眉,困惑不解地说:“有两 件事情我想不明白。他脸上的伤,好像是把自己的头往地上撞形成的。我曾在爱 瓦斯菲尔德精神病院看见一个女孩在别人拉住她之前这样做过。另外,如果当时 伦菲尔德正处于严重肌肉痉挛的话,那他从床下摔下来的时候也可能摔断脖子。 不过,我怎么也不能想象这两件事情怎么会同时发生,因为,如果他的脊背先折 断了,他不能再去撞自己的头,而如果他的脸在从床上滚落之前就已经那样的话, 那么床上应该留有一些痕迹。” 我对他说:“快去找范·黑尔辛医生,麻烦他赶快过来一趟,一刻也不要耽 误。” 看护匆忙地离开了。几分钟后,教授穿着睡袍和拖鞋赶来了。他仔细地查看 了地板上的伦菲尔德,然后转过身看看我。 我想,他一定从我的眼神中明白了我的想法,因而用一种平静、清晰地语气 对我说话,其实是故意说给看护听的:“啊,真是一场悲哀的意外!他需要非常 小心的看护和照顾。我本应现在和你在一起,但是我要先去穿戴整齐。如果你还 在这里,那我几分钟后就回来。” 病人现在开始急促的呼吸,很显然,他正在承受着可怕的伤痛。范·黑尔辛 很快就回来了,还带着一个手术箱。他肯定已经考虑好了,进来后,他轻轻对我 耳语:“叫看护走开,等他经过手术醒过来之后,我们必须单独和他在一起。” 于是,我对看护说:“就这样吧,西蒙斯,我们该做的都做了,你最好接着 巡视。范·黑尔辛医生现在要为他做手术。如果有任何异常情况,立刻向我报告。” 看护退下去了。接下来,我们非常仔细地给这个病人进行了检查。他脸上的 伤是只是皮外伤,真正的伤来自头骨破裂,就在运动神经那个位置附近。 教授思考了片刻,然后对我说:“我们必须尽一切努力降低他的颅压,使之 恢复正常。脑部出血的速度很快,这说明他受到的伤害很严重,他的整个运动神 经都受到了压迫。颅压还将继续上升,所以,我们应该立刻进行开颅手术,否则 就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我走过去打开了门,发现亚瑟和昆西站在 门外的走廊里,他们还穿着睡衣,踏着拖鞋。 亚瑟对我说:“我听见你的人来叫范·黑尔辛医生,说是出事了。所以我叫 醒了昆西,更确切地说是告诉了昆西,因为他并没有睡着。现在事情变化得太快 了,而且也太奇怪了,所以我们这些天都睡得不深。我还一直在想明天晚上这件 事情可能就有大的变化呢,我们只能更加小心才是。可以进来吗?” 我点点头,等他们全都进了房间,我又关上了门。 当昆西看到地板上躺着的病人,还有地板上那滩鲜血时,不禁小声叫了出来 :“天啊!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怜的家伙!” 我简单地把事情解释了一下,并补充说,我们希望他在手术后不久就能暂时 地恢复意识。 昆西立刻走开坐到床边,亚瑟坐在他身边。我们都耐心地在一旁观察。 “我们应该等待,”范·黑尔辛说,“直到找准了最好的手术位置后再进行 锯颅,只有这样,才能最快最有效地移除瘀血,很明显,他脑颅内还在继续出血。” 我们等待的时间显得漫长得可怕,我的心直往下沉。从范·黑尔辛脸上的表 情可以看出来,他也非常担心结果会如何。 我非常害怕伦菲尔德醒来后说出的真相。我真的害怕去想。但是我很确信手 术的结果,因为我曾读过专门看护临死病人的医生写的书籍。 伦菲尔德不规则地喘息着,每次看起来他都要睁开眼讲话了,但是紧跟着他 的呼吸就变得越来越急促,然后整个身体也越来越麻木。 虽然长期以来,我早已习惯和病人、死人呆在一起,但是我却变得越来越焦 虑。我几乎都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太阳穴上搏动声也像是锤子敲击的声音。 这种死一般的寂静变得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我轮流看了看我的同伴,他们都涨 红着脸,眉头紧锁,看得出来,他们也在经受着同样的折磨。 房间里弥漫着紧张的空气,仿佛在我们头上悬着可怕的丧钟,它随时都会在 我们最没有防备的时候重重敲响。 病人的情况不断恶化,随时都有可能死去。我抬起头看教授,他也正盯着我。 他阴沉着脸对我说:“时间已经不多了。他说的话可能值好几条人命。我一到这 里就是这样想的。他已经命在旦夕了!我们就从耳朵上方开始动刀。” 然后,他就立即开始动手术。有几次,病人的呼吸还是很急促,但是终于, 病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把胸膛都要撑破了一般。 突然,他睁开了眼睛,眼里充满了狂乱和无助,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瞪着。然 后,他的眼神渐渐缓和,转化成一种惊喜的眼神,嘴角也放松下来。 他的身体有点痉挛,同时说:“我会安静下来的,医生。叫他们把我的马甲 脱下来。我刚刚做了一个噩梦,这个梦让我变得很虚弱,无法动弹。我的脸怎么 啦?好像全都肿了,痛得难受。” 他想转动自己的头,但是哪怕这点轻微的动作,都令他的眼睛变得有些呆滞。 我轻轻地把他的头转回原处。 这时候,范·黑尔辛医生严肃地对病人说:“告诉我们你的梦,伦菲尔德先 生。” 伦菲尔德听到教授的声音,破碎的脸上显出一丝愉悦,他说:“是范·黑尔 辛医生吧,你能在这儿太好了。给我一些水,我的嘴唇好干,然后我会告诉你, 我梦到……”他停下来,好像昏过去了。 我轻声对昆西说:“白兰地,就在我的书房,快!” 昆西急匆匆跑了出去,不久便带回来一个玻璃杯、一瓶白兰地还有一瓶水。 我们润湿了病人干裂的嘴唇。很快,他便苏醒了过来。 看起来,他的大脑虽然受伤严重,但还能间歇地运作。因为在他差不多恢复 意识后,他以一种极度痛苦而困惑的眼神盯着我,这种眼神我永远也忘不了,然 后他说:“我不应该自欺欺人,那不是梦,而是可怕的现实。” 说完,他打量了一下四周,后来看到坐在床边的两个人,他继续说道:“如 果我刚才还不敢确定的话,现在看到他们就知道我没在做梦。” 他的眼睛闭上了一会儿,那不是因为疼痛或者困倦,而是不自觉的,似乎是 为了积蓄力量。当他又一次睁开眼睛后,他有了更多的力量,急促地说道:“快, 医生,快,我要死了!我觉得我只有几分钟了,然后我就要死了,或者比死更糟! 再用白兰地润一润我的嘴唇。在我死前,或者在我可怜的大脑死掉之前,我有些 话必须说出来。 “谢谢你!就在我恳求你让我离开的那个晚上,在你走了以后,我都讲不出 话了,因为我觉得自己的舌头都像打了结。但是除此以外,我的头脑非常清醒, 就像现在一样清醒。在你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一直处于痛苦的绝望之 中,可能有好几个小时吧。后来,我终于安静下来,脑子也恢复了冷静,我那时 才意识到身处何处。这时,我听到我们房子后面传来狗叫声,显然狗不在它们原 来的地方!” 伦菲尔德说话的时候,范·黑尔辛医生的眼睛一眨不眨,但是他的手却伸过 来紧紧握住了我的手。但是从他表面上却看不出什么来,他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低声说道:“继续说。” 伦菲尔德继续说着:“他穿过浓雾,来到我窗前,就像我以前经常看到的那 样。但是此后他变得具体起来,不再是幽灵了。他眼露凶光,张着血盆大口笑着, 当他回头朝身后那片传出狗叫声的树丛看过去的时候,那些尖利的白牙在月光下 闪着光。 “开始我并没有叫他进来,虽然我知道他想进来,他以前就想进我的房间了。 最后,他开始给我一些许诺,不是光说说,而是马上就做。” 这时,教授打断了他的话,“怎么做呢?” “就是真的兑现。就像以前,在有阳光的日子里,他就会把苍蝇送进来。都 是些又大又肥的苍蝇,翅膀发着金属一般的光泽。而到了晚上,他就送进来蛾子, 背上还有着骷髅十字架的图案。” 范·黑尔辛医生自己点了点头,然后轻轻对我说:“天蛾阿特洛波斯——就 是你所说过的‘骷髅蛾’?” 病人没有停,继续说:“然后,他小声说:‘老鼠!老鼠!老鼠!成百上千, 成千上万只老鼠。每只老鼠都是一条生命。狗和猫都爱吃。都是生命!都是红色 的鲜血!血液里蕴藏着好几年的生命!不仅仅是嗡嗡叫的苍蝇!’ “我嘲笑了他,因为我想看看他到底能做些什么。后来,在黝黑的树丛那一 边,他的房子里传来了狗叫声。他让我靠近窗户。于是,我踮起脚往外看。他举 起了手,看起来像是一种无声的召唤。有一大片黑影在草地上蔓延开来,就像火 焰的形状一样朝这里移动。然后他把浓雾朝左右分开,然后我就看到成千上万只 老鼠,它们眼睛里闪着红光,跟他的眼睛一样,只是小一点。 “他抬起手,老鼠立刻都停住了。我觉得他好像是想说:‘我会把这些生命 都给你,还有更大更多的生命,它们的寿命加起来都数不清了,只要你肯臣服、 效忠于我!’然后一片红云,血一般的红云,向我飘来蒙住我的眼睛。在我意识 到我做了什么之前,我发现我自己已经把窗子打开了,还对他说:‘进来吧,我 的主人!’ “老鼠都跑了,窗缝很窄,只有一英寸宽,但是他从窗缝里一下子钻了进来, 就像月光 也经常会穿过小缝照进房间,然后又还原成满月一样。“ 伦菲尔德的声音变得微弱了,我又用白兰地去润了润他的嘴唇,然后他又继 续讲了起来。不过,看起来他的记忆力好像是间歇性的,因为他现在说的事是几 天前的事了。当我准备提醒他告诉我们到底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时,范·黑尔辛轻 声对我说:“让他继续讲,不要打断他。他不能从头再想了,如果一旦你打乱了 他的思路的话,恐怕就讲不下去了。” 伦菲尔德继续说:“整天我都在等他的消息,但是他什么都没给我,甚至连 一只苍蝇都没有。当月亮升起来时,我已经非常生气了。后来,他从窗子里—— 当时窗子是关着的——钻进来,甚至连敲都没敲一下,我非常生他的气。可他却 蔑视地看着我,他那张苍白的脸从雾中探出来,红眼睛闪闪发亮。他旁若无人地 朝前走,好像整个地方都是他的一样。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气味都跟以前不一 样了。我抓不住他。” “我想起来了,不知怎的,哈克尔夫人进了我的房间。” 他话音刚落,坐在床边的两个人就站了起来,走过来站到病人的后面。这样 病人看不到他们,他们却能听得更清楚。他们两个都没作声,但教授显然有些吃 惊,手也有些发抖。但是,他的神情却变得更严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