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关于这方面的问题,我和纪医生聊得更多一些。他是我在这医院认识的第二 个人,因为他也是我表弟的主治医生。在向他请教我表弟的病情时,我得到了很 多关于白血病的知识。纪医生刚过不惑之年,比我大两岁。彼此熟悉之后,他就 直称我为“老弟”了。他说,老弟,你说死亡是什么呢? 我知道他要向我宣讲这 一难题了,听一个医生进这道题我是兴趣盎然。当时是在他的值班室里,后半夜 无事可做,为了向他表示我的敬意( 当然也为了他能更多关心我表弟的治疗) , 我事先准备了一瓶好酒及一些下酒菜,在清冷的后半夜突然端出来,自然博得了 他的欢喜( 在此前的闲聊中我已侦察到他喜欢喝酒) 。死亡是什么? 他看着我的 眼睛说,那就是呼吸停止,心跳停止,接着是脑死亡,细胞死亡,再下来是化学 转化( 在细菌中转化或在火中转化) ,最后还原为分子、原子飘荡在这个世上。 那么灵魂呢? 我问。他说没有灵魂这个东西。他说你是搞写作的,你们作家 就喜欢玩灵魂这个字眼。他说你去过解剖室吗,我以后带你去看看,用锋利的刀 打开胸部,划开腹部,用锯、用钢针打开头部,你就不会再相信什么灵魂了。当 然你会说,灵魂飞了,灵魂是看不见的,哈哈,飞了! 这时我知道他已经喝多了 一点,纪医生是个严肃的人,这种笑声在我听来像是另一个人发出的,我无端地 感到一点害怕。 酒里面含有酒精,化学名乙醇,进入人的血液后,开始令人兴奋,如浓度太 高,则使人产生中毒反应。对一个医生的血液来说,这种化学反应仍是“六亲不 认”。从这方面来看,纪医生作为一个医生仍有缺陷。当然,对一个长年工作在 癌症病区的医生来说,目睹接连不断的死亡而深感自己无力回天之后,静下来时 喝点酒似乎也不算什么。 可怜的是我的表弟。一年多前在中学的足球场上还是一个漂亮的边前锋。突 然感到头晕,就在球场边蹲下了。后来他给我讲,在此之前他常常做一个梦:他 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走,前面是一个穿白罩衫的护士。他跟在她的背后走,四周 有消毒水的气味,那护士回过头来,面孔变成了他的妈妈( 他妈妈已死去好几年 了) ,妈妈对他说了一些话,他听得不太清楚。这时他感到很冷,他抬头四顾, 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很深很深的天井里,周围的高处都是栏杆和回廊。这样只剩下 他一个人,他感到恐怖,想叫,这样便醒来了。就这样一个梦,他在生病前几个 月反复做。这是预兆,表弟躺在病床上肯定地说,预兆,这太可怕了。 我将这事讲给纪医生听过,他说人的梦是否含有预兆说不清楚,也许纯属一 种偶然的巧合。但是,宋青知道这事后反应就不同了,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 说,这太奇怪了,太奇怪了,你表弟事前就知道他要生大病,要住医院,梦将什 么都告诉他了。 想到这有可能真是预兆,我心里就堵得发慌。我、医生、护士都知道白血病 的结局,可我的表弟才17岁呀,难道他真的要早早赶去与死去的妈妈、爸爸聚会 吗? 他们分别三年多了,那是新年假期,我表弟一家三口外出度假。他爸爸开着 小车,没想到在高速路上出了车祸,足足有五辆车撞在了一起。当晚我在电视新 闻中看到车祸现场时,我认出了那个我熟悉的车牌,我惊呆了,手脚发麻,脸上 的肌肉也绷得紧紧的。我抓起电话拨到交管局事故处理大队,然后满脑晕乎乎地 赶到医院,看到了死里逃生的表弟躺在病床上,我哭了,安慰着他。接着我去了 太平间,看到了已撒手归西的表弟的父母。我发誓要照看好表弟,让他平安、幸 福。 命运对人有时是太残酷了。如果真有神的存在,我愿意每天为表弟祈祷。宋 青也说,她作为护士进医院以来,对死亡已见惯不惊了,但我表弟的身世还是使 她惊骇。这不公平,她说,不公平,上帝不该这样安排。 这一切,我是十分不愿意写进这部小说的,我只愿永远忘掉这段经历,忘掉 癌症病区,痛苦、呻吟和绝望,常对人存在的一切发出虚幻的疑问。如果不是在 守护我表弟的漫长日夜里,发生了如此多神秘莫测而又惊心动魄的事件,我这部 小说也没有任何写作的必要了。 现在,当我要重新叙述这一切的时候,我的头脑并不比呆在医院的日日夜夜 更清醒。我看见手术室,纪医生戴着手套的手上沾着血迹。我看见宋青的大口罩 上沿,一双专注的眼睛透出庄严之美。人只有慎静地参与一场生死搏斗时,才有 如此庄严的眼神。我表弟说过,宋青护士守在他身边时,他感到平静。 严格地说,纪成医生迷恋上酒,是从去年夏天开始的。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可是,最罕见最奇特的事件,都是在平常的日子发生的。 对于一个人,那就成了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 那一天早晨,纪医生下了夜班后回家。他爬上了宿舍楼的最高一层,七楼。 将钥匙插进锁孔,旋转,门开了。他轻手轻脚走向卧室,平时他都这样,轻 轻地走到床边,妻子董雪还在熟睡,她的一条光洁的手臂伸在毛巾被的外面,只 有从事过多年舞蹈专业的女人才有这样美的手臂。通常,他会俯下身去,在这手 臂上亲吻一会儿,董雪就醒了,顺势搂住他的脖子,快睡吧,董雪会迷迷糊糊地 说,同时半坐起来,替他脱长外套。他看见她睡衣也没有穿,这使他陡生欲望。 这就是纪医生下了夜班后的幸福的早晨。可是这一天,当他轻轻走进卧室的 时候,一张整整洁洁、空空荡荡的大床让他吃了一惊。 妻子昨夜没回家,还是一大早就出去了? 他各处看了看,没有她回过家的迹 象。他走进卫生间,妻子的洗脸毛巾是干的,这证明她昨夜没回来过。 妻子在一家美容院工作,是他给安排的。董雪的原单位是市歌舞团,这么多 年来,这国家体制的歌舞团是完全瘫痪了,人员都闲着,每月发300 多元工资。 结婚以后,董雪坚持要找点事做,纪医生便通过关系,把她安排在一家美容 院做接待工作。 没回家过夜,这在董雪是从未发生过的事。纪医生猛地产生一种不祥的感觉。 突然,连接卧室的阳台门“砰”地响了一声。他走过去看,是通向阳台的门 没插上,风将它吹开又碰过来了。 他站到阳台上,太阳已经出来了,街上满是车流和人流,几个上学的小学生 在人行道上追逐嬉戏。 董雪就这样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开始,他还不敢相信事情有这样严重。他 给美容院去电话,电话那端说,董雪昨天下午5 点50分下的班,她说先去逛逛商 场买瓶洗发液就回家。他又将电话打给她的妹妹董枫,董枫说姐姐没去过她家。 他接着将电话打给了他所知道的董雪的所有朋友,回答都是,我们没见到董 雪。 这可能吗? 一个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没有任何留言,这说明她遇上 了突发的不可抗拒的外力事件。纪医生报了警。一名胖乎乎的警官认真地作着笔 录。警官非常职业的详细询问了他俩最后一次在一起的情景。有什么异常吗? 没 有。昨天早晨,他下夜班回来还在熟睡,妻子很快就起床上班去了。走时还在他 脸上亲了一下,他迷迷糊糊地应答了一声。警官询问了他俩的感情,很好,纪医 生真的感觉很好,结婚快五年了,没要孩子,可那是他们共同决定的。警官再次 询问,坦率地讲,你妻子有外遇吗? 或者你发现过有外遇的苗头吗? 纪医生恼怒 了,没有! 这不可能,我太了解她了,你这样怀疑对她不公平。警官无动于衷, 对不起,这是我们的工作需要。这样吧,先备个案在这里,你等几天,说不定妻 子就回来了。 就这样,一年多时间过去了,董雪杳无音讯。警官说,我们也没有任何线索。 这样吧,再等上一段时间,就可按死亡注销了。 死亡? 纪医生并不怕死亡,可死亡也是一件实实在在的事物啊,有遗体作证, 有骨灰保留,这才叫死亡。 比死亡更难于接受的是人的失踪,这种消失给人间留下巨大的阴影。如果最 终不露出谜底,这阴影至少会罩上一百年。 其实,人死后是最美的。纪医生有时会在值班室这样说,你看人死后的脸, 苍白,有的会有一点痛苦的残留,但已经很轻很轻,无足轻重了。这就叫解脱, 解脱了才有大宁静,大宁静,也才美,是吗? 宋青皱了皱眉头。她感到纪医生自妻子失踪以后就变得怪怪的。医院里私下 对此事有很多议论,有说是董雪暗地里有相好私奔了;有的说不可能,一定是在 逛商场时被人弄了麻醉药被绑架走了;还有人说,只有遇上了外星人才可能发生 这种事。另一种说法,是医院的药剂师、那个瘦瘦的张老头悄悄给宋青讲的,他 说,我怀疑是纪医生干的好事,你想,他要除掉一个人还不容易吗? 哼哼,纪医 生,什么办法都会,高明呀! 我随便说说,你可不能对外乱讲呀,宋青听得毛骨 悚然,但她并不相信这种说法。 无论如何,这件事让宋青无法猜测。在值班室面对纪医生的时候,她深感他 的不幸,有时总想给他点什么帮助。比如,我帮你去食堂打饭啦之类。纪医生有 时也像忘掉了这件事,甚至偶尔也会说一两句玩笑话。有一次,他就问宋青,你 说我们医院里,谁的胃口最好? 宋青想了半天也没答上,纪医生说,是守太平间 的李老头,每顿要吃半斤饭。为什么? 他是怕死后饿着了,先吃些来垫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