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今天早晨醒来,头脑清醒了些。 但愿一切真是我做的梦。 读到这里,我的头脑异常地冷静。我想起那次后半夜的经历,我为寻找一个 隐隐约约的哭声而在走廊上发现的人影,那人影进了秦丽的病房,我赶过去时, 门是虚掩着的,里面没有关灯。我探头看见秦丽和22床的老太婆都已熟睡。除此 之外,房里没人,但我突然记起我当时并未走进房去。或者,那人就躲在门后呢 ? 女人,雪白的脸。这和宋青在半夜的走廊上看见的景象一模一样。我相信宋 青不是错觉,秦丽也不是在做梦。这种重复只能说明,一切确有其事。 表弟在病床上翻了一下身,我走过去给他掖了掖被子。回转身来的时候,我 对这空空荡荡的病房也产生了一点儿恐惧。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 谁? 我的声音紧张,不像是从自己喉管里发出的。 老徐,老徐。我听出这是吕晓娅的声音,刚知道我的职业时,她称我为徐作 家,熟识后便以老徐相称了。在这医院里,我就有这么几种称呼,纪医生称为我 老弟,宋青称我为徐哥。看来,在医院呆久了,大家都成了一家人似的。 我打开门。吕晓娅站在门口,头发有些凌乱,看得出是睡下后又起来的。她 说,请到我病房里来一下。我感觉到她的身体有些发抖。 她的床上衣被凌乱。她说,她熄灯睡下以后,很快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突 然听见房内有响动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轻轻搬动桌椅似的。她睁开眼睛,在暗黑 中看见一个人吊在天花板上。是一个女人,脖子细细的,全身赤裸,双手向两边 分开,像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她惊叫了一声,抬头再看时,那吊着的人影没有 了。 我查看着房里的情况。窗子是关好了的;桌椅都没有被移位的情况;地面没 有什么脚印,这些观察我是从侦探小说中学来的。也就是说,如果真有什么进来 装神弄鬼,这现场不会没有一点痕迹。比如说,掉在地上的一根头发或一颗衣扣 啦等等。然而,我什么也没发现。 这使我相信吕晓娅看见的景象是一种错觉。但她决不同意我这种看法。她说, 真的,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女人就吊在天花板上。我仰睡着的,睁眼刚好看见。 她的声音还在发颤。 为了说服她,我叫她关了屋内的灯,以便重新体会体会,在暗黑中,我们究 竟能看见什么。 一开始,屋内一片漆黑。慢慢地,眼睛适应以后,看见了墙壁的一点点白色。 窗帘没完全合上的那道缝有些微光,像是有水在淌进来一样。 我说,你看看,有什么呢? 她抓住我的手站在暗黑中,她的手异样地冰凉。她说,快开灯,我怕,我受 不了了。 她的话刚完,屋内的灯叭地一声亮了。那样突然,那样刺眼,我感到脑袋嗡 的一声,像在极度紧张中被闪电击中了一样。 雪亮的灯光中,宋青站在门口。后来我知道她来例行查看病房的。打开灯, 她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每晚九点,这层楼的清洁女工作最后一次扫地。从病房到走廊,她熟悉 这里的每一块地砖。 当然,对医生和护士的值班室,她打扫得特别认真。除了扫地之外,她还用 抹布将桌啦柜啦擦得干干净净。忽然,她在宋青的桌上发现一个新鲜的玩意儿。 这是一个拳头大小的玻璃球,里面有水,一个好看的仙女在水面上飘飘欲飞。 她拿起这玻璃球来,里面的水便剧烈晃动起来,像台风吹进了大海一样,那仙女 在翻天覆地的水中始终不沉,随着浪上下翻飞,很是有趣。 一只手在后面拍了她一下。她回头看见宋青站在她身后。好玩吗? 宋青问。 真有意思,她说,你买的? 宋青摇头说,秦丽的家属送的。你认得吗,以前的那 个“23床”病人。 清洁女工当然记得这个病人。有一次,秦丽问她,小夏,你老家在什么地方 ? 她说是石坪县。秦丽说她也是那里的。凑巧,她们还是老乡。从此,她对秦丽 更亲近,常主动帮她做一些零碎事。秦丽死后的那晚,运她去太平间的手推车停 在病床边。推车人对她说,帮忙抬一下吧,她就做了。要在以前,她才不敢接触 死人呢。但当时她想到这是秦丽,想到她说话的样子,她也就不害怕了。 宋青将玻璃球接了过去,晃了晃,她说,小夏你看这仙女,就像要飞出来似 的。小夏又将这玻璃球接过来,凝神看了一下,突然叫道,这仙女好像是秦丽呀 ! 细长的眉毛,大眼睛,嘴唇却很沉静。确实很像秦丽。宋青心里一惊,一种 很复杂的感觉像这球中的大浪一样盖过她。可她却说,我看一点儿也不像。小夏, 你再看看,这就是一个一般的仙女嘛,仙女都这样画的,再说,秦丽的左耳根有 一颗痣,是吧? 说话之间,宋青忽然看见有人在门口探了一下头。她走出去,看见守太平间 的李老头正站在走廊上。她问,李大爷,有事吗? 李老头略显慌张地说,没,没 事。我找纪医生。宋青说纪医生正在病房看病人呢。李老头点点头,背转身便向 走廊另一端走去。 小夏到别处打扫卫生去了。宋青坐在空荡荡的值班室里,眼睛怔怔地看着桌 上的玻璃球。这是秦丽的男友特意挑选的礼物吗? 他送这么一件东西给我是什么 意思? 宋青心里七上八下,她伸手将这玻璃球放进抽屉,又严严实实地关上。她 不想再看见这件东西。 走廊上有了脚步声。纪医生走了进来。他一边脱下白大褂一边说,我出去一 会儿,这里你就照料一下。宋青看见他神色凝重,便问发生了什么事,纪医生犹 疑了一下,走过去关上门,然后说,殡仪馆运来一具无名女尸,李老头说,他觉 得有些像我那失踪的妻子,我不太相信,但还是想去看看。 李老头说,他今下午去殡仪馆办事,听说刚才运来了一具无名女尸,是在铁 道边的树林里发现的。警察处理了现场,拍了照,给尸体作了检查,就运到这里 来了。本来,李老头对死人啦尸体啦这些东西毫无兴趣,但当时却不知什么原因, 他觉得一定要去看看。他进了殡仪馆的太平间,在屋子角落的地上放着一副担架, 担架上的尸体被一床白被单蒙着。李老头蹲下去,用手轻轻揭开被单的一角,一 张血肉模糊的脸惊了他一下,只有迎面撞上火车或者从高楼跳下的人死后才是这 样血淋淋可怕。李老头立即给这张脸盖上被单,站起身时却又愣住了。他忽然觉 得这人很像纪医生失踪了一年多的妻子,董雪,对,很像是她。李老头再次蹲下 身去,揭开被单看了一会儿,面部模糊得已经变形,但一种第六感觉告诉李老头, 这人很可能就是董雪。 宋青听得毛骨悚然。她对纪医生说,也不一定就是董雪吧。当然,你去看看 还是有必要。 纪医生将脱下的白大褂重重地甩在椅子上。他说,那我走了,这事别向任何 人讲。宋青不住地点头,心里又惊又怕。 她听见纪医生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墙上的挂钟指着夜里10点20分。她突然想到该劝劝纪医生明天白天再去。这 么晚了,去殡仪馆查看一具无名女尸,无论如何是很可怕的。当然,纪医生心急, 要等到明天恐怕也不大可能。 宋青的思绪乱跳。她看见董雪跳舞的样子。那是两年前了,是纪医生的生日, 她和小梅都上纪医生家吃晚餐。他们都喝了一点葡萄酒,小梅说,董姐,跳一段 舞给我们看吧,你曾是市歌舞团的舞蹈尖子,露两手让我们饱饱眼福。董雪笑吟 吟地说,看我都长胖了,还跳什么舞呀。小梅望了一眼她高耸的胸部,说你不胖, 是性感,董雪说,算了,别恭维我了,30岁的人了还谈得上性感? 宋青插话道, 这年龄正好。大家都开心地笑起来,董雪佯怒着用拳头打她。后来,董雪被逼得 没法,只好站起来在屋中央做了几个舞蹈姿势。她穿着黑色的紧身小衫,白色的 大摆长裙,她的手臂雪白颀长。从她举臂抬腿的如风轻盈中,宋青能感受到她当 年在舞台上的形象。 这么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可以莫名其妙的消失,这太难让人相信。一年多了, 这桩失踪案毫无线索。今晚,她会血糊糊地躺在殡仪馆来结束这桩悬案吗? 宋青坐在值班室里,猜想着纪医生见到妻子遗体时的场景,她感到害怕。 夜深了。整座医院没有一点儿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