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走出殡仪馆的时候,感到有一些眼光在神秘兮兮地望着他。他不知道殡仪 馆里的这些人会怎样议论他,好在医院里的人不知道,除了李老头和宋青。 那么,谁给院长讲了这件事? 李老头成天守在医院的太平间里,见人都很少 说话,简直像哑巴一个,他不可能对外讲。宋青呢? 她知道这事我不想闹得沸沸 扬扬,并且我们关系不错,她也不太会对院长讲起这事。 但是,院长昨天找宋青谈过话。纪医生猛地想起昨天刚上晚班,值班室里的 电话就响了,宋青接过电话后说,那我马上就来。宋青回来后说,是院长找她, 因她为本月的奖金问题给上面提了意见。宋青说,这就是分配不公嘛,累死累活, 每月几百块钱,只保住个不饿死的份。 纪医生现在想,宋青说的都是真的吗? 她在院长那里足足呆了有四十多分钟, 就没说点别的? 比如,关于他纪医生,他想以后得对宋青有所提防才对。 习院长隔着办公桌递给他一支香烟,你得振作精神,院长说,最近有大手术 我都没安排你做,是怕你出错。可是,你是我们院里的一把好刀啊,不用怎么行 呢? 习院长在专业上与他是同行,都是在业界小有名气的胸外科专家,不同的是, 习院长的老婆在卫生局当了一个副处长,这样,他和局里的头头们可熟了,三年 前趁老院长离休,他就名正言顺地被提拔当上了院长。不过,老习对他纪医生不 薄,当上院长半年不到,就私下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把住房彻底装修了。大家 都过过现代化的生活嘛,习院长笑嘻嘻地对他说,并承诺只要认真效力,以后回 报多多。 其实,纪医生明白,这一切好处仅仅来源于一个绝密消息,那就是习院长在 城里私下开了一所美容院,是一个要他做手术的女病人悄悄向他透露的。那女病 人说,她以前常去那里做美容,时间长了,才得知那美容院的真正老板是这家医 院的习院长。那美容院很豪华,女病人说,至少得上百万投资吧。 纪医生当时吃了一惊,但转念一想,这很正常。整个医院的人事、医疗、药 品等大权统统在他老习一人的手里,搞这点钱还不容易? 但纪医生也有了一个主意,他找着习院长说,我妻子闲着在家,你帮忙给她 安排个工作吧,比如美容院就适合她。到医院来她嫌脏,美容院她会喜欢的,她 以前在歌舞团,化妆什么的,还有些基础。习院长说,我到哪里去给她联系美容 院呢? 纪医生不容置疑地说,院长,你肯定有办法,能帮上这个忙的,我先谢谢 你了。 习院长真是聪明人,他能感到这些话中的潜台词,除了很快安排董雪去美容 院上班外,还到纪医生家做客,并说你这房子面积是够了,有100 多平方吧,可 就是该装修装修,我们算兄弟了,你拿五万块钱去做这事吧。 从此,纪医生感到习院长还算个知识分子,有良心,够朋友。当然,他纪医 生的医术对这医院也不可或缺,这算他自己的本钱。看着他心神不定地上不了手 术台,习院长心里着急也是应该的。 他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说我尽量调整情绪,有大手术,还是我做吧。习 院长深表同情地说,也难怪,董雪失踪一年多没有音讯,叫人难过啊。她妹妹董 枫现在还经常找我,说是医院要负责,美容院也要负责,好像我们犯了什么过错 似的。我每次都对她说,董枫,你冷静点好不好,你姐姐失踪,我们大家都着急, 该想的法都想了,报纸电视上的寻人启事都是院里出的钱,你相信,这事会有结 果的。 纪医生心里一惊,都一年多时间了,这董枫还找医院闹事,也太不近情理了。 应该说,董枫还算是他们的同行,她在一所精神病院作护士长,又不是街上 卖菜的婆婆大娘,这样纠缠,确实叫人恼火。 纪医生说,我有时间找董枫聊聊,董雪是我妻子,失踪了谁不着急呢? 她作 为妹妹也该体谅体谅。 纪医生起身要走,习院长站起来说,还有一件事,你得去看看。据美容院里 的人说,老有一个电话找董雪,说是董雪在他们那里订了一件体操服,订金都交 了的,怎么不去取货? 美容院不便讲董雪失踪了,就说她出差了,等回来后就转 告她。你就去替她取了那服装吧,习院长说,免得经常来电话烦人。 纪医生点头称是,便走出了院长办公室。 那晚,我上21楼去找表弟与宋青时,心里曾奇怪地想,这样晚了他俩呆在那 里怎么就不害怕? 因为按时间算,到化验室取化验单应该早就回来了。 当电梯门在21楼洞开时,我明显感到有一股凉气。这层楼整个就沉在暗黑中, 除了走廊中段的化验室有灯光外,其余的地方因夜里无人工作都悄无声息。 我走上了暗黑的走廊,我知道这些悄无声息的地方是实验室、解剖室等等。 实验室里立着人的骨架,玻璃瓶的溶液里泡着人的器官以及畸形婴儿等等。 而解剖室我简直就不敢想,上次纪医生带我来看时,就没遇上尸体解剖。我 只看见室内的水池里泡着一具全身赤裸的尸体,一种难闻的药水味扑鼻而来。这 事是由我和纪医生争论灵魂的存在与否而引起的,纪医生说,我带你看一看尸体 解剖你就明白了,别说什么身体是灵魂的住所,我们就把这住所打开,你会明白 一切的。 现在,这里一切暗黑,我不知道那具可怜尸体是否还躺在水池里。或许,他 已经被肢解,一些重要器官已经泡在另一间房里的玻璃瓶里,我不敢深想,快步 往前走。 化验室里的灯光让我松了一口气,一个穿白罩衫的女孩子对我说,宋青已经 取了化验单走了。 他们上哪去了呢? 我掉头往回走,在走廊的左侧发现一处凸出去的小厅,小 厅的窗口有两个人影,肩靠肩地趴在窗口上往外看,这幅背影像一幅木刻画。 我走过去的脚步声吓了他俩一大跳。你们在做什么呢? 我问。表弟说,我和 宋姐在看星星,刚才我们看见一颗流星,我说那是一颗星星爆炸了,死了,宋姐 说天上掉一颗星地上就要死一个人,我说那是迷信,宋姐还不相信呢。 我说你们急死我了。宋青说他们就呆了一小会儿。她说,好久没看见满天星 星了,夜里都呆在值班室里,人都快闷死了。这21楼真高,看星星都要亮一些。 从窗口望出去,果然是满天星斗。这样的星空很少见,或者是生活在城市里 的人被灯光干扰,很少再抬头仰望夜空吧。 宋青突然叫起来,看! 又是流星。一颗星发出很亮的光突然往下掉,在夜空 中划出一道光弧后消失在无底的暗黑中。 宋青说,这颗星又死了。表弟说,不对,那颗星早就死了,大约死在几百万 年前吧。死时,这星发出炫目的光,这光穿越茫茫宇宙,一直穿越了几百万年, 我们今天才能看见它。 宋青很迷惑地看着表弟。当然,她不知道,我表弟除了是个足球迷,还是个 天文迷呢。有一次过春节,表弟给人讲宇宙,他指着窗上放鞭炮的小孩说,这宇 宙,最早就是那孩子手中的一粒鞭炮,里面塞满黑色的炸药,但这不是一般的炸 药,是核能,然后它爆炸,满天的纸屑就是它爆出的物质,它们后来成为一颗颗 星星。空气因爆炸充满气浪,呈圆形向周围扩散,这叫作宇宙的膨胀,所有的星 星都随着这气浪向远处流动,所以,星星实际上离我们是越来越远。 表弟果然又搬出了这些老生常谈,他显得非常兴奋。宋青说,那我们现在看 见的星星,是否就真的存在呢? 也许它早就爆炸了,死了,只是它爆炸时的光还 没抵达地球上空,我们也就只能看见它以前的形象? 这样说,由于距离,我们看 见的很多东西都是错觉,我们却误以为是真实。真是不可思议。那么一个人死了, 那死者和生者的距离有多大呢? 我们站在生的这边,能否真实地看见死那边的景 象呢? 宋青突然打了一个冷颤。她双手抱在胸前,喃喃地说,那我在走廊上看见的 白脸女人一定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死人了。这医院从最早算起已建了快一百年了, 一定死了很多人,他们慢慢都会走回来的。 我知道宋青的思绪已经混乱了,看着表弟不知所措的样子,我便故意高声地 笑起来,我想用笑声使宋青清醒过来,知道她说的全是胡言乱语。 看着宋青还是显得迷茫的眼神,我说你怎么了,你是学医的,还不知道人死 了就完了这个简单事实。你看见的白脸女人是幻觉,是幻觉你懂不懂。就说吕晓 娅吧,她看见天花板上吊着裸体女人,我研究过了,完全是因为看了《女巫》那 本书中的插图造成的,我已经对她讲过了,她承认有那种可能。至于你看见的白 脸女人,也是幻觉,什么原因造成的我还不知道,我们以后一起找找原因,别怕, 什么都会搞清楚的。 我的一番话严肃、镇定,宋青平稳了些。我们离开窗口一起下楼。然而,就 在我们刚刚转身的时候,我们听见了哭声,很微弱、很悲痛的女人的哭声,和我 与宋青在以前的那个深夜听见的一样。这哭声听不出来自哪里。 我们都怔住了,心里发紧。我说我们快下楼吧。就这样我们互相拉着手,脚 步混乱地向电梯门走去。我按下下行的按钮,看见指示灯不断地往上跳,我们都 盼着电梯门快点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