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现在,这双眼睛正热情地盯着她,宋青不停地舞蹈着,是他要求她这样做的。 难道,他复活了吗? 也许,他是受了重伤,后来被救活了。对的,只能是这样。 他现在坐在地板上看她跳舞,他们好像已经是情人了。 他是怎样到来的呢? 在激烈的音乐声中,宋青一边扭动着腰肢,模仿着以前 在电视上看见过的各种舞蹈动作,一边悄悄地想,我和他已经好上了吗? 她记得 刚才自己是坐在一间温馨的卧室里,她浑身燥热仿佛进了蒸笼。突然,他就从那 幅红色帷幔后走进来。他拥抱了她,她闭上眼,享受着这幕期待已久的场景。他 领着她来到了这间空荡荡的大厅,光滑的木地板,周围的墙上全是镜子。他说, 这是练功房,最适合跳舞了。他说,你的声音好听,跳舞也一定很好看。她毫无 抵抗就同意了。 墙角有一排大衣橱,他打开衣橱门,让她参观各式各样的演出服,有健美装、 短裙、吊带袜、各种颜色的纱裙,等等。他取下一件猩红色的露肩长裙递给她, 说换上它,一定好看。这是条丝织的长裙,拿在手上很滑腻,很柔软。她捧着它, 迟疑着不知怎样换衣,他走过来,替她解衬衣的扣子,接着是胸罩的背扣,她看 见牛仔裤也慢慢滑落在她的脚踝,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仿佛突然吹来了一阵大 风,将她的衣服从外到内一件件剥去。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和冲动,当她 全身赤裸以后,她不顾一切地抱住了他。她感到自己置身于一堆大火里,她迫切 地想和他一同立即化为灰烬。 然而,他却推开了她发烫的裸体,他说,穿上它,快跳舞给我看。她很不情 愿地从头上罩下了这条长裙,猩红色的露肩长裙,她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美得要命。 音乐响起来了,他坐在地板上,要她跳舞,她的一双赤脚最先在地板上踏动 起来,好像音乐的节拍是被她的脚踩响的一样。她不可遏制地扭动起来,然后旋 转,她发疯似地甩动长发,旋转的时候让裙子像云一样飞起来,她不断跌倒,跪 在地板上,觉得仍然开心,她就这样跪着,让上身和肩膀不停地随音乐扭动,她 感到自己的两个乳房胀得发痛,她想撒开衣服,然后冲过去抱着他…… 一切怎样结束的她已经想不起来了。现在,她直挺挺地躺在这张陌生的大床 上,这是什么地方? 一堆鹅黄色的床罩堆在地板上,这不是纪医生和董雪的卧室 吗? 这已是第二天上午了。宋青大梦初醒般从这间神秘的房子里醒来。她惊恐地 想哭,她知道自己已经掉进一道深渊里了。 在纪医生的抽屉里发现董雪的照片后,我的心里无端地多了一份负担。明确 地说,我是感觉到在哪里见过这位照片上的女子。清秀的面容,性感的嘴唇,很 传神的眼睛里藏着一点儿惊恐。这一丝惊恐是她自己也未感受到的东西,仿佛是 她的一种自然表情,惟其如此,我想这种东西一定来自她生命中非常久远的地方。 这一丝惊恐潜伏在她的生命中,像一只猫头鹰蹲在花香袭人的林子里,使进入林 子的人多了些略带惊悚的诱惑和神秘。 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她呢? 深夜,听着病区里偶尔被一声咳嗽惊破 的寂静,我在找寻着曾经见过她的蛛丝马迹。记忆通常不像电脑鼠标那样好用, 我找不到进入的窗口,而关键词是,我一定见过她。这是直觉,我从来都相信它 的真实。 我找了薇薇,问过她与董雪合拍那张照片的情况,可我却毫无收获。因为薇 薇说,她并不认识董雪,是摄影师的临时安排。并且,看得出来,这种偶然合作 以今天的眼光来回顾,薇薇已经是倍受惊吓。本来是一件过了就忘的事,谁会知 道,她会因为守护吕晓娅而进入这家医院,而她带来这本影集,好像就是专为纪 医生送达什么信息似的。人在无意中干成了最关键的事或丢失了最要命的东西, 而人自己并不知道,这便是有些东西让人害怕的缘由。 快半夜了,病区的长长走廊上已绝无人影。我披上衬衣从病房出来,将表弟 留在静谧的睡眠之中。坐在走廊拐弯处的长椅上,我点燃香烟,想着那一双略带 惊恐的很美的眼睛。 慢慢地,我记起了六年前遇见的一个女子,我记起那双眼睛,她是董雪吗? 我一时不敢肯定。 那是在崇山峻岭中的一片风景区。为了逃避城里的暑热,我藏在那里写作, 我住的地方是一幢小木楼,背面靠山,前面是一小片空地,有一片黑黝黝的树林。 这里的海拔是2500米左右,下面还有一些山头像土丘一样埋伏在云雾中。这里离 旅游主道很远,只有生性喜欢神秘或者存心迷路的人,才会离开旅游主道而在一 个没有标记的岔路口选择这条歧途。 而我闯入这里并在这小楼里住下来,完全是为了我那该死的写作。从小楼的 窗口望出来,除了山影雾气之外,还能捕捉到的,就只有一些人生天地宗教哲学 的意味了。我为找到这样僻静的地方暗自庆幸。只有一次,我突然想到,我如果 从此就在这里消失,一是世界绝不在意,二是在人间绝无线索。想到这点,我害 怕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晨在鸟啼中醒来,又是生机勃勃了。因为事实上我的存在 不容置疑,我走下略略作响的木楼梯,到楼下去吃早餐。 这小木楼由一个老太婆和她的孙儿一道经营着,孙儿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怅怅地样子,跑起来却像条狗。楼下的饭厅也是一间向路人开放的小饭馆,可几 乎就没什么客人。我不知道这老太婆为何选在这山中僻道上经营,唯一的解释是, 她本就住在这里的。楼上有三间客房,我住居中的一间。刚到的那晚,我伏在油 灯下写作,昏黄的光映着稿纸,好久没有这种仿佛回到古代的感觉了。我想,自 从有了电,我们似乎已经忘记了诸如“一灯如豆”或“灯残油尽”之类的感觉。 其实,对于幻想性极强的文学创作,这种深山油灯下的境界或许不可多得。 那夜,我沉浸在我笔下人物的沧桑史中,致使隔壁房中有人的走动也并未引 起我的在意,直到隔壁轰地一声大响,可能是盆子之类的东西砸到了地板上,我 才停下笔,猛然想到,隔壁住着客人? 我自下午到来后怎么就没见过呢? 这房间除了中间隔着木板外,脚下的地板与隔壁似乎就是连在一块儿的。因 为隔壁的人在房内走动,除了能听见咚咚的声音外,地板也在微微颤动。这样, 两边房间的人似乎没有任何隐秘可言,那人在走动,停下了,在拿东西,在咳嗽, 在理床铺,除了不能看见,你什么都能听到。这样,我用听觉迅速知道了隔壁住 着客人,是一位女性。 第二天起床,已快中午了,我走下摇摇晃晃的木楼梯到楼下用餐,饭厅里空 无一人,那个老太婆坐在门外,望着从山下攀援而上的小路,似乎在期待游客。 吃饭的时候,我问老太婆,这里还住着另一位客人? 她说是一个年轻女子, 前两天到来的,说是出来旅游,但住下后就没再往前走,她说这里清静,想多住 几天。但老太婆补充说,我看她是在这里等什么人到来吧。 这引起了我的兴趣,整个下午,我坐在楼下的藤椅上闭目养神,时而看看山, 看看云,也看着门前那条唯一的山道。大概是下午五点左右,那位出去闲游的女 客人回来了。 这以后发生的故事对于我来说,写进一部小说绝对吸引人,我记下过一些真 实的片断,可一直还没在小说中用上,但万万没有想到,这女客人却和我现在的 处境发生了联系。 早晨,纪医生下夜班回家后便直奔卧室,在那间华丽的大床上,宋青正酣睡 着,浓密的长发散乱地堆在雪白的枕头上,像一幅秘密的仕女图。一床薄薄的毛 毯盖着她凸凹有致的身体,这使她即使在酣睡中也暗伏着一种汹涌的活力。感谢 上帝,纪医生在心里念着,如此绝妙的造物真是多彩多姿。他想起昨天下午,在 窗帘隔绝的室内,宋青的舞姿和狂放,而现在,经过一夜的睡眠,这暴烈的身体 已变得水一样平静与流畅了。 他走出卧室,到客厅的长沙发上躺下。在昨夜的值班室里,他眼前常浮现出 家中卧室的这番景象。他的嘴角时不时闪过一丝微笑,仿佛一个江洋大盗,将世 界上最贵重的一颗钻石藏到了自己家里,这种绝密的欢乐,心脏有问题的人将无 法享用。纪医生坚定地认为,没有秘密的人生是苍白的,人在生前,在精子与卵 子各自孤独代谢的时期,谁将诞生是一个秘密;而人死后,究竟会怎样也是一个 秘密。这首尾的大秘密藏在虚空中,而人在有形活着的这段时间,也只有秘密的 东西才使人向往。由此,科学家、哲学家、侦探间谍以及他纪医生本人,基本上 算得是一类人。 纪医生在客厅沙发上醒来时已快中午了,他再次走进卧室,看见宋青已大睁 着眼睛躺在床上,她的眼神迷茫,大有一种掉进了月球上的荒凉与无助。看见纪 医生出现,她触电似的一翻身坐起来,随着“啊”的一声大叫,她发疯似的嚷道,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