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我对他的自言自语感到莫名其妙。这时,喷水池对面有一个人影在走动,走 走停停,这样晚了,会是什么人呢? 纪医生突然哀号道,董雪一定是死在山洞里了! 一定是,那些牛头马面的家 伙,他们把董雪害死了。 纪医生的突然失控使我惊惶失措。我摇着他的肩头问:你怎么了? 怎么了? 我的手背感到了他的泪水,我突然冷静地想,纪医生突然这样悲痛,是真的吗? 于是我镇静地问道,你认为董雪失踪后是死在某个山洞里了吗? 纪医生埋下头,稍稍平静了一会儿说,董雪失踪已一年多了,我做过一个梦, 她被吊在一个山洞里,一群牛头马面的怪物围着她狂笑。董雪的脚下垫着一块岩 石,手臂被吊得笔直笔直的,我听见她关节的骨头都在咔咔地响。她全身的衣服 都已成了长长短短的布条,背上和手臂全是伤痕。那些牛头马面的怪物呵斥她、 鞭打她,后来又在洞里架起一口大锅烧起来,说是要将她煮了来吃。梦中的我目 睹这场面心急火燎,便举起我平时常用的手术刀,悄悄走到一个家伙的背后,我 用尽全力向他那牛一样的背上刺下去,哗地一声便冒出一股黑颜色的血来,我突 然意识到,这些牛头马面的家伙全是死人。我惊叫一声,便醒来了。 纪医生抬起头来望着我。四周寂静无声,我无端地感到有点害怕。 这间堆放杂物兼作休息的屋子将小梅搞得神魂不安。刚才,宋青打开那个一 人多高的大木柜时,她心里不禁发跳。因为当她发觉这屋里有呼吸声时,首先想 到的就是这个柜子,她不敢想像这柜子里会藏着什么人,当然更不敢去打开它看 看。她叫来了宋青,并且打开了它,却见里面堆满了层层叠叠的病历。她松了一 口气,相信自己听到的呼吸声仅仅是幻觉。 宋青离开后,小梅重新躺在小床上想睡一会儿。半夜过后的医院静得像一道 无底的山谷,她关了灯,屏住气听了听,刚才颤动在这屋里的呼吸声好像并没有 出现。 她的眼皮慢慢沉重起来,似睡非睡之中,看见一张白纸在空中飘动。那张纸 时高时低,突然对着她飞来,她来不及躲闪,那张纸已经贴在了她的脸上,她惊 恐地抬手抓下这纸,啊! 就在离她鼻梁几寸远的地方,一张女人的惨白的脸正对 着她! 这是一张被淹死多日后被打捞上来的尸体才有的脸色,惨白而肿胀。 小梅就这样在惊恐中醒来,喉咙里吐着呻吟,背上全是冷汗。她想到了她铺 在楼梯上搜集脚印的那张白纸,自从设置了这道机关后,黑衣女人再没有出现过。 想到刚才的梦,她不知道这梦有没有什么预示作用。难道,黑衣女人是一个 已被淹死了的人吗? 她心里打了一个冷颤,伸手将被单往上拉,一直将头蒙住,才感到踏实了一 点。 她命令自己想一些愉快的事。她想到了郑杨。有人说,找警察作男朋友有安 全感,她知道这种话实际上是有种讥讽味的。比如现在,她就感到很不安全,郑 杨却远在异地,而他自己在这种外出任务中,也是很难说得上有多安全的。实际 上,警察是一种高风险职业,而她作为护士,本来应该是十分安全的,如果没有 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发生的话…… 小梅翻了一下身,继续想她和郑杨相处的日子,脑海中出现的画面都是:郑 杨在漆黑的楼梯上拥抱着她,而近处却响起了登楼的脚步声,黑衣女人与楼梯上 的黑暗混淆在一起,带着风声从他们身边挤过。 这觉是没法睡了。小梅翻身坐了起来,开了灯,坐在床头发愣。 她望着紧闭的房门,知道外面便是那长长的走廊,夜半时分的廊灯洒着清冷 的光。有轰轰的水声传来,是卫生间里的一个水闸坏了,给人一种老有人在使用 卫生间的感觉。而各间病房里,有的病人已在服药后昏昏睡去,有的却在痛苦地 熬着这长夜,这种度夜如年是健康人无法体会到的。作为护士,小梅对病痛的感 受是非常具体的了。 此时,她突然想到了酒吧,午夜时分正是最纵情的时刻。也许此时,她曾经 饮过的那种叫做“午夜红唇”的酒正被另一些女孩子品尝着,而她们身边总是坐 着风度翩翩的男士。他们谈笑,他们跳舞,他们脸上红扑扑的。那个周末之夜, 她和宋青之所以在酒吧呆到了半夜,绝不是因为兰兰的挽留。她心里非常清楚, 是这位姓卢的中年男子使她和宋青都忘记了时间。这是另一种生活,一种与她们 充满消毒水味儿的生活环境完全不同的生活。卢将各种新奇事讲给她们,在音乐、 美酒中,卢的每一次手机铃响,都会使他又进入了工作,合同啦、订货发货啦、 银行账目啦等等。对卢而言,在深夜的酒吧与两位丽人邂逅的同时,工作也在同 时进行。这种生活方式强烈地吸引着小梅,当她侧脸与卢的眼光相遇的时候,她 有触电的感觉。 小梅无端地叹了一口气。她关了灯,重新躺在这冷寂的小床上。睡意慢慢袭 来,她想,但愿不要有病人在半夜后发生什么事吧,这样,她便可美美睡上一觉 了。 突然,室内的暗黑中又有了微弱的呼吸声。她屏住气静听,像有人站在她身 边似的。她瞪大眼睛,在暗黑中分辨出室内并未有任何异常。 这是幻觉。她再次安慰自己道,同时侧身对着墙边,不去想那些可怕的事。 然而不行。像是有一根弹簧在空气中颤动一样,确实有呼吸声在屋内吹动。 她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有痛感,这说明自己是清醒的。她翻身坐起,噗的 一声开了灯。 屋内一切如旧。她跳下床来,在屋内的各种杂物间环顾,她再次打开高高的 柜子,里面除了成堆的病历资料容不下任何其他东西。难道,这些过时的病历会 发出声响吗? 小梅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眼光落在屋角的那一堆纸箱上。这都是些医疗器械 的包装箱,空空地砌在那里,有五六层吧。她举起手,掀下了最上面一个,打开 一看,空的。她继续翻看,另外的也是空的。当她碰到最下面一个纸箱时,奇怪, 很沉! 她推了一下,没能推动,便伸手打开纸箱的上盖,伸手向里摸去。 天啊! 她摸到了一个人的头,还在手的下滑中摸到了那人的耳朵和脸颊。 她一声惨叫,感到屋顶和墙壁都旋转起来。 那天半夜,小梅在休息室里的恐怖经历,我是在事后才看见现场的。算起来, 当她在屋内神魂不安时,我和纪医生正在楼下的喷水池边谈论着关于董雪失踪的 各种问题。 纪医生关于董雪被吊在山洞里的那个梦让我害怕,同时也引起了我的另一种 关注。因为据我所知,人的梦中景象的来源并非完全的莫须有,相反,它常常是 人的视觉、触觉、嗅觉以至幻觉残留下来的东西。这些东西像沧海桑田一样被埋 在了潜意识的黑暗中,通过变形的通道,它有时会闯入人的梦中。因此我问纪医 生道,据你所知,董雪在失踪前有过受虐待的经历吗? 比如童年时期,我尽量将 问题提得委婉一些。 到底是精明的医生,我的这一提问使他感到不是滋味,我听见他的语气有点 生硬,他说,我没听她讲过这些。我想她不会有这些经历。从舞蹈学校到歌舞团, 她的经历还是很顺的。也就是在这个夜里,纪医生谈起了他认识董雪的经历。在 他的讲述过程中,喷水池对面的一个人影老是在我眼中晃来晃去。这样晚了,是 什么人在对面徘徊呢? 这使我有点分神。纪医生却一点没注意这些,显然,他已 完全沉浸在回忆里了。 我能够想像纪医生与董雪相识的那个酒吧。人们深深陷在软椅里,灯光与音 乐一样迷离。作为一个长期在理性中生活的人,纪医生感到这里的一切都很模糊、 感性、混沌,某种边缘不清的东西吸引着人们。邀他前来的那个男人坐在他的对 面,仿佛在把玩着一个严谨的医生在这样的场合会有什么感受。纪医生的衣袋里 已经装着一个厚厚的信封,那是五千块钱啊———纪医生生平第一次得到的一笔 意外之财,那个邀他出来的药品供应商塞给他的。他按了按鼓鼓的衣袋,感觉像 是一笔赃款。不过,条件倒是不太违背良心的,只是在纪医生所在病区中,优先 选用这家药品商的药物。药品手续齐全,质量优良,价格公道,纪医生觉得办这 种事是可以接受的,并且,据他所知,习院长在这方面早已玩成百万富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