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河谷镇,一度确是市商会可以大吹特吹的地方。高山之上是太松树、橡树和石 南科灌木的天下。稍下一点,是大的造船用槲树。其下是起伏的丘陵地,再下就变 成了一度极为肥沃的山谷地。 现在,整块地是废地,大块大块的石头,排列在深深挖泥机挖出的巨沟旁。这 些都是原始冰河和河水浸蚀的大圆石。当时也许要大得多,即使现在仍像大太阳中 沙漠里的大白石。在控金的人没有碰过的丘陵地上,大量的橡树造成了黑黑的阴影。 斜坡上不是葡萄园就是兰园。留下来的足够告诉大家,这里一度末被破坏前农夫们 有多快乐。 一条河自山上流下,在河谷镇外经过,随后因着地势的转平,分成很多支流, 流入丑陋不堪的人造石块区。 我找到一家汽车旅馆,先住下来。登记的名字用真名赖唐诺,登记的车号也一 字不错写上公司车车号。我怕的是有一天警方会调查我每1 分钟的行动,我不能叫 别人说我使用假名在逃。 我立即展开行动。 仍居本镇未离开的镇民深恨挖金人的不择手段。本来有地的人,已经清理一切 拿了现钞去较大的城市了。镇里,一度全是挖金办公室、机械公司,现在都空了出 来。整个镇里暮气沉沉有如葬礼仪式在进行中。仍在镇上做生意的面铺都很沮丧, 留在那里的原因是暂时不知该到哪里去。 没人知道挖掘公司当时的纪录后来到哪里去了,那些总公司都是在别的地方的。 资料都没有了,大机器也没有了,连雇员也不知去向了。 我不断地询问,有没有那位年长雇员仍在镇里没有离开。有位杂货店的老板告 诉我,他认为有一个老隐士,叫作彼德什么的,当初有替挖掘公司服务,参与挖掘。 他想不起彼德姓什么了,也已不知道他现在住哪里了,不过他在河的下游一里处有 一个住处。那地方还有一块地,没有被他们控过,而彼德住在这上面。他每过一段 时间会到镇上来采购一些供应品。他都是付现,而且从不多言客套寒暄。什么人也 不知道他如何维生。 我又听到有不少公司正在这一带计划要把石块放回地下,而把地下沃土再翻到 上面来。老本地人都在说,即使他们能办成,也至少要很多年后,上面才能长出农 作物来。另外一派人物认为只要用现代化的科学肥料,谷类几乎立即可以自这种泥 土上生出来。各派自以为是,先入为主,凡是和自己不同理论的都不予考虑,听都 不听,各作没结论的争论,我知道和他们去谈话,不会有结果的。 我来到彼德的隐居处时,时间已近黄昏。他住的地方一度曾是挖掘现场作业的 房子,四周都有窗户。一半的窗户,已经被彼德用油筒上剪下来的铁皮钉在窗上, 封了起来。 彼德已经快近70岁了。他骨骼很大,但是肉不多。没有皮松弛的样子。他姓苟。 “你想要知道什么?”他问,一面引导我坐向一张自造的木板凳,板凳边上有 个旧货堆里捡起来的破火炉,火炉里有火在烧,火炉上一只锅子,没有锅盖在煮豆 子。 “我想知道一些这一带的古老故事。”我说。 “为什么?” “我是个作家。” “你在写什么?” “一篇掘金的历史故事。” 彼德把烟斗目嘴上拿下来,拿住烟斗部,把柄端向河谷镇大概的方向指一指。 他说:“他们会把什么都告诉你的。” “他们偏见很多。”我说。 彼德有趣地轻声咯咯而笑,哲学意昧地同意道;“一大堆狗屎理论。” 我向房间的四面看看。我说:“蛮温暖的住处呀。” “给我这种人住正好。” “怎么可能挖金子的人没看中这块地呢?” “他们一定要留一条地,使河水不倒灌进工作的地方来。他们本来想做一条防 洪堤,把河水引开,但没有成功。他们留这一条地不挖,以便将来再来时,土地不 会给河水淹没了。” “这一条未挖过的地有多大?” “大概一里长,几百码宽吧。” “真是极漂亮的农地,其他地方本来也像这里一样吗?” “不是,这一条本来也是未耕的土地。其他土地都不知要比这一带好多少。尤 其是近山谷的地。” “我觉得这一带已经不错的了。” “嗯哼。” “我一路过来还看到有兔子。” “不少兔子。有时我也打一两只吃它们的肉。”他伸手指指墙上挂着的点二二 口径锈掉的来福枪:“这支枪外表不怎么的,内膛可是光亮如镜子的。” “这块地的地主是什么人呢?” 他的眼睛闪着光彩。“本人。” “真是好极了。”我说:“我觉得在这里生活,比在镇上好得多。” “事实上确是如此。这个镇已经死掉了。这里则不然。你怎找来的?” “镇里有人说你可能在这里,而且可能告诉我一些挖金时代的故事。” “想知道些什么?” “只是些一般性的就可以了。” 彼德又把烟斗的桶指向河谷镇的方向。“那些人真令人倒胃口。整件事,我在 开始的时候就完全看透了。这一带的土地肥沃,用马用犁的时候,这里是鱼米之乡, 农夫生活过得十分惬意,突然有人来游说挖金子,多数人都认为不可能的事,大家 反对,突然真的有了金子,大家疯狂起来。地价也狂升起来。没有肯出售,因为天 天有新价。商会介入,他们向商人低头、把整个镇送上门去。镇里每一个人都有工 作做,还要自外镇进口人来,很多很多人。市镇大大膨胀,物价飞涨,交通工具来 不及供应货品。每每有冷静一点的人都会谈起,一旦挖金公司工作做完,市镇会变 成什么样子。 “慢慢的,狂热平静一点了。炒地皮的人都想脱手了,买的人意愿不高了,工 作需要的人少了,即使卖压重,市商会尚不能面对现实。他们不断说有一条铁路会 筑进来经过这里,本镇会是铁路上重镇之一。又说石头下面还有黄金。但是下坡时 比上坡时快得多。不多久,就变成今天你见到的模样。每个人都在咒挖金公司。” “嗯哼。” “什么时候开始工作的?” “正当他们开始要挖金子的时候。” 火炉里的火旺了一点,火炉上的豆子在滚,彼德站起来,用支木匙把豆子翻一 翻。 “我对这一段十分感到兴趣。” “你说是个作家?” ‘提的,假如你想赚几块钱,我可以整个晚上和你在一起,你讲的对我都会有 用的。” “多少钱?” “5块钱。” “先拿来。” 我给他1张5元钞票。 “一起用晚餐。” “高兴之至。” “除了豆子,饼干,糖浆,没有别的东西。” “听来已不错了。” “你不是本地区的渔猎督导官吧?” “绝对不是。” “好吧,我还有两只偷猎来的鸡。我们两个先来吃饭。吃完了饭,再来聊。” “我帮你弄好吗?” “不要,你坐着。坐那角上去,不要挡路了。” 我看他一个人弄晚餐,不自觉地有些羡慕他。房子很简陋,但是很干净。每一 件东西有一定位置, 没有一件东西不在位置上。食柜是木板钉成,原来是装两个5 加仑煤油筒的大木箱。装物柜是小木箱上下左右钉在一起的,都不必用锯子就钉成 了。彼德拿出两套刀叉盘子。糖浆,他解释给我听是自制的,一半白糖,一半红糖, 加了点枫树味。饼干,实际上是自己用铁皮烘的干饼。没有牛油。干煮豆里大蒜特 别多。汁很浓厚。鸡是腌过的。彼德解释在本州准猎季中,他喜欢宿营打猎。有时 禁猎季也手痒,不过打来的鸡必须远离房子去毛,去内脏,去头,去足洗清洁,所 有杂碎都要埋掉,然后把它腌过。没有一个浑帐的渔猎督导官可以找到他藏在哪里。 “这些家伙常找麻烦吗?”我问。 “城里有一个家伙自己讨了一个督导官助手干。”彼德道:“他有时会到这里 查看一下。”彼德又咯咯地笑了起来,他说:“还不是每次什么都找不到。” 晚餐吃得很舒服,饭后,我希望彼德准我来洗盘子,但是在争论的时候,彼德 就把该洗的都洗干净了。所有的东西又放进了箱子做成的食柜。彼德把煤油炉放上 自己造的桌子。 “来支香烟?”我问。 “不要,我还是用我的烟斗。便宜一些。我也喜欢用烟斗——有满足感。” 我自己点上香烟,彼德点上烟斗。那是个斗很大的烟斗,所以要装很多烟丝, 吸起来尼古丁一定很多,整个房子也都是烟味,不过并不难闻。 “你想知道些什么?”他问。 “你也曾经参与探勘过?” “当然。” “怎么深勘的,我认为不是太容易,因为值钱的都在水下面。” “那时候,”他说:“我们有个钻井机,用它来探勘不困难。你把钻头打穿地 面到河床,用个吸泥机把地下泥巴和水吸出来,所有吸出来的倒进一个大缸,一盘 一盘淘,就掏出黄颜色来了。” “颜色?”我问。 “是的。那是被河水及冰河自上游冲下来的,大小如针尖。要很多很多次的淘 金后,才能值1毛钱。” “那你必须要掘很多很多洞,才能赚钱罗?” “不行,赚不到钱。只有大大的挖土机在1 毛钱一平方码的土地上才能有利润。 而且还只能一个人工一天开完。” “但是,这种蹩脚矿苗,他们用什么方法来估计可以有多少利润呢?” “容易。”他说:“工程师打洞知道一次可以抽出多少平方英寸的泥土,而每 一平方英寸泥里又有多少的散金。” “他们没有挖到有很多很多金子的洞吗?” “没有,只是黄金的颜色而且。” 我等了一下,好像是自己在想,只是想出了声音。“要伪造这一类资料,并不 困难呀。” 他自口中拿出烟斗,看向我一分钟,把嘴唇闭成一条直线。什么也不说。 “这是唯一你们探勘过的地方吗?”我问。 “不是。我熟悉这一种方式的工作后,”他说:“他们调我查全国工作。我也 去过加拿大的克伦岱克河,那是尤肯河的金矿区,那里常年冰冻,我们先要用水蒸 气把表面的冰溶解才能开始挖洞。我也去过南美探勘。我跑遍全国——最后回这里 开挖泥机。” “存下钱来吗?” “1毛也没有。” “但是你现在不工作了呀。” “没错,我还过得去。” 我静默了一下。彼德又说:“我现在过日子花不了多少钱。我的东西都是来自 就地取材。蔬菜是自己种的。只有豆子,烟草,糖,面粉是不时要进城买的。我也 买腌火腿,炸火腿剩下来的油可以炒菜。一个人生活,简单得很。” 我又自己想了一阵。我说:“我来的时候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过一个十分舒服的 黄昏。现在只缺乏一件事了。” “什么事?” “来一点酒。我想我们可以一起进城,很快弄一瓶回来。” 他看向我、好久地不开口。“你喝什么的酒。”他问。 “随便什么,只要是好酒都行。” “你通常付多少钱去买酒?” “3块钱左右一夸特。” 他说:“你别离开,我马上回来。” 他站起来,走出门去。我听到他走出去的脚步声。我听到他走出去20尺左右。 然后他站定了不动。此后,脚步声又响起。门外月光正明。经过没有被洋铁皮打死 的窗户,我向外望,我看到月光照射下,橡树,松树底下都有阴影。挖掘过的地方 高低不平,一部份凸起之地反射月光成白色,使我想起了沙漠。 过不多久,彼德回来坐下。我看向他,拿出我的皮夹,拿出3张1元钞票。 他交回我1张钞票,伸后进裤袋,掏出一个5角硬币,交给我。“我只带来一品 脱。”他解释道。 他自后裤袋拿出一个瓶子。放在桌上咱己去拿了两个杯子。他倒了一些在两个 杯子里,自己又把瓶子放回后裤袋。 酒是深琥珀色的。我尝了一下。居然不坏。 “好货,”我说。 “谢了。”他谦虚地说。 我们坐在那里喝酒,抽烟。彼德给我说老矿区的故事,给我说沙漠中失落矿区 的故事,非法占夺他人矿权的故事,因矿造成夙怨的故事,也点缀了不少本地旧日 最热闹的奇闻轶事。 第2杯下肚时, 我头脑已经有些嗡嗡的了。我说:“听说最近有一家新的挖掘 公司,想要来这里。” 彼德咯咯笑出声来。 “会不会你们那个时候漏失了什么?” 彼德说:“那时我的老板是个姓潭的老头子。以为他的眼皮底下会漏失什么东 西,那是天下的大奇闻。” “但是仍有一些地方他们不能深及河床石,是吗?” “没错。” “有不少这种地方。” “没错。”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再挖?” “可以呀。” “能赚钱?” 彼德把嘴唇闭紧。“也许。” “翻后,他们又可以再把这里变成可耕地?” “那是他们在讲。” “真成事实,不会那么好?” “没错。” “我猜他们会找到你挖掘时的纪录,知道每一块地能钻多深,钻过多深,然后 他们会知道再去哪里挖。” 彼德凑向我道:“我一生见过最假、最鬼的骗子,都聚在一块去了。” “什么意思?” “他们这种挖掘法。” “他们已经开始挖掘了?”我问。 “当然。这里再下去一里半。老天,全是骗人。”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他说:“老天!他们把黄金放进钻探的管子去,又把它抽上来, 用盘子掏出来。过一段时间,就会招揽一批凯子来参观。凯子们个个两眼瞪着盘子 底下,猛看淘出来的金沙。他们不知道的是,有一位工作人员要用手拉住一根绳子 以安定钻子的上下走动。你仔细看他手,你会看到他一只手放裤袋内,只有一只手 扶着绳子。你再仔细看,可以看到他不时把口袋内的手伸出来去扶那绳子,又把本 来扶绳子的手放口袋里去。那只才自口袋里伸出来的手中,会有含量的金沙撤进钻 头里带下地去。告诉你,这是相当诡的设计。他们不会使它出来太多的金子。他们 算得精精的,而且.钻头不到以前钻过的深度以下,他们也不出金沙。不过,老弟, 你相信我,这些凯子亲眼见到,当钻头钻到河床石之后金沙就大量增加了。你甚至 可以亲自从一个洞的出金量,计算到每一亩地,可以出多少金子。又可以计算到发 财的数目字。他们得挖一个像肯德基州一样大的洞,来藏这里挖出来的金子才行。” “他们投资了不少黄金?” “什么?撒进洞里去的吗?” “是呀。” 他摇摇头道:“要不了多少。他们是浑蛋。有一天会被捉去坐牢的。” “他们挖了几个洞?” “3个。正在开第4个,才开始。” “什么人在幕后,知道吗?” “不知道,本州南方来的一批骗子。他们出售的股票也都在那里。” “镇里的人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 “分成两派。有的哇哇叫,发牢骚。有的赞成拥护。一旦只要有人又说要再挖 掘这一带的土地,市商会就狗踮屁股高兴得要命,以为以往的光耀日子又将来了— —只是他们不要自己来挖掘。” “为什么?” “这显得他们热心过度了。一看到又有人来这里挖金子了,我就知道金子是放 下去的。他们把金子撒下去,淘出来,筹钱再开第2口井。要不要再来点酒?” 我说:“不了。这家伙顶够劲的。” “那是真话,我自己亲手酿出来的,我知道。” “你说你的,我还要开车回去的。” “我自己一个人也不太喝,但是有朋友聊天时不同,你是个好人——作家,是 吗?” “嗯哼。” “写些什么?” “不同题目的文章。” “对开矿什么也不知道,是吗?” “什么也不知道。” “怎么突然发神经要写这个题目?” “我认为会是个很好的题目——登上有关的杂志,不是开矿性,但是是农业性 的。” 他看我半晌也不说话,慢慢地他又把烟斗装满烟草,全身轻松地抽着他的烟斗。 过一阵之后,我告诉他,我要走了,我说也许有一天我会回来再问他一些问题。 我告诉他,我每一次来都会付他5 块钱,占他一个黄昏时间。他说非常公平,我们 互相握手。“但是,”他说;“任何时间,你想来‘拜访’,用不到花5 块钱的, 来就是来了。我喜欢你。不是每一个来访的人我都请他坐的。从来也没有太多人尝 过这好东西。”他把手拍拍自己后裤袋里的酒瓶。 “这我知道。”我说:“要再见了。” “再见。” 我开车回到汽车旅馆。一辆大而光亮的两人跑车,停在我租的屋子前面。我把 钥匙拿出来,打开屋子门。我听到相邻房子里有声音传出,我很快把我房门关上。 我听到碎石铺的步道上有脚步声,脚步声走上我门廊,门上响起敲门声。 要来的终于来了。我至少该沉着应付。 我把门打开。 门外站的是薄雅泰。“哈罗。”她说。 我把门为她打开。“这里,”我说:“不是你该来的呀。” “为什么不该?” “很多理由。例如,不少侦探正在找我。” “这点老爸告诉过我了。” “还有,假如他们发现我们两个在一起,报纸上可有得写了。” “你是说两个在一间房里?” “是的。” “多够刺激。”她说。过了一下,她又说:“你不介意,我不在乎。” “我介意。” “介意什么,你的名誉?” “不是,你的名誉。” 她说。“父亲也会来的,午夜前会到。” “他怎么来?” “飞机。”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个汽车旅馆?” “我一家一家找会找不到?这里也只有4家,第2家就找到了。” “你父亲来这里干什么?” “事情越来越热了。” “有什么新发展?” “韦来东律师打电话给我,邀我明天下午两点钟到他办公室去。” “不要去。” “为什么不?” “我认为失踪的信件在他那里,他正在准备加重压力。” “你认为所有信都在他那里?” “是的。” “你根本不相信检方侦探出卖地方检察官这一套说词?” 我摇摇头说:“先把自己放轻松,你已经在这里了。先享受一下这里的一切。” “唐诺,你喝酒了?” “怎么样?” “庆祝什么” “我和一个造私酒的一同吃了顿晚饭。” “造私酒的?我以为世界上已经没有这一行的人了。” “这种人是一直到处都有的。以后也不会消灭的。” “那个人是好人吗?” “嗯哼。” “酒好不好?” “相当不错。” “有没有带一点回来?” “都带在肚子里。” “闻起来你喝了不少。”她走近嗅了两下。“还有大蒜味。” “熏到你了。” “还好。可惜没有早点来,可以一起去。和造私酒的一起吃有大蒜的晚饭,多 过瘾!大蒜是加在什么菜里的?” “豆子。” 她走向一张会发响的椅子,坐下来。“唐诺,你有香烟吗?我一听到你开车回 这里,就兴奋得不得了,连皮包都没有带,就立即过来了。” “皮包在哪里?” “在隔壁那房子里。” 我给她一支纸烟,“里面有现钞吗?” “有。” “多少?” “600,700元。我不知道正确数字。” “最好去拿过来。”我说。 “喔,没关系的。告诉我,唐诺,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想要弄一点可以对付韦来东的东西。” “为什么?” “他要对你加重压力,我就对他加重压力。” “有可能办到吗?” “我不知道,他是非常精明的。” “这里是洛白公司有地的地方是吗?” “这件事你知道有多少?” “只有洛白告诉我的一点点。” 我看向她说:“我要问你一个可能你不肯回答我的问题。” “那就别问,唐诺。我们处得不错,我不希望你问我问题。”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喜欢独立过我自己的生活。有人问我太多问题使我感到没有 隐私权。对我喜欢的人,我会回答他问题,但是事后会后悔。我老是如此的。” “不管怎么样,问,我还是要问的。” “是什么呢?” “你有没有给你的洛白哥哥钞票?’” 她把眉头起:“这恐怕是爸爸想知道的吧?” “是我想知道的。” “有,”她说。 “多不多?” “不多。” “放进他公司的钱?” “不是,不是,爸爸一度不给他支援后,我给他一点,只是让他过得去,又可 以自己有个开始。” “多少?” “我一定要回答这问题吗?” “是的。” “我不愿意。” “我希望你会回答。” “你强迫我,我会回答,事后我会不高兴的。” “多少?” “大概 1500元。” “多久一段时间之内呢?” “两个月。” “什么时候停止给他的?” “他开始工作后。” “自此后没有再给他?” “没有。” “你停止供给他后,他要更多的了,是吗?” “是的,我恨他这个样子。知道吗?唐诺。我对他并没有什么关心。我觉得他 惹人厌得很。但是怎么说他也是家庭里的一分子。不应付他我就得出去自己一个人 生活。” “为什么不离开家自己去过呢?” “因为爸爸弄得一团糟。” “你是指他的第二度婚姻?” “是的。” “他是怎样卷入这个漩涡的?” “我还真希望能知道呢。唐诺,这真不是一个话题。” “既然已经谈起了,你就说下去吧。” “反正这我也有错。” “怎么会?” “我去南海、又去墨西哥,又去乘游艇出游。” “怎么样?” “留下爸爸一个人。他的个性也怪,他又硬又臭,但是内心非常优柔寡断。他 对妈妈非常好。我们3 个人生活得完全旁若无人。他的家庭生活非常圆满,这对他 十分重要。妈妈死后—一妈妈有她自己的独立财产你是知道的——她财产分给我和 我爸爸。那时我——一我看我告诉你好了——那时我因为一件失利的爱情,伤心得 难过。现在我不再在乎了,那时我以为再也不会比得过这种感情的伤害了。爸爸叫 我出去走走,我装了个箱子就走了。我回来时,他又结婚了。” “怎么发生的?”我问。 “其他的人是怎么发生的。”她痛苦地说:“你看看她!我不喜欢说她,但是 我也不必,你自己亲自见过她。两种完全搞不到一起去的人,你倒说说看,只有一 种可能。” 我看向她。我说:“你是说勒索。你是在说——” “当然不是。”她说:“你自己研究一下,这个女人是个成功的女演员。你有 没有自己想过,为什么,那么许多个性坚强的能干女人,老是到老处女年龄还没有 结婚,而唠叨,吹毛求疵,整天批评别人的女人,却能得到一个好丈夫?” “你想告诉我女人的擒夫秘诀?”我问。 “是的,假如你不点不亮的话。”她半笑地说:“唐诺,你也是该知道这一类 事的年龄了。” “好吧,告诉我吧。” “有个性的人,是任何时间都不一样的。”她说:“他们不会因为一己之利, 而像他君子一样改变面貌,耍小小的噱头技巧。这一派的女人只会把自己表现在人 前,我就是这个样子的。喜欢我就来娶我。” “另外一派,她们并没有一定的个性,但不同意别人的恶意,她们懂得把自己 缺点掩饰—一爸爸现在的太太知道爸爸当时寂寞,要有一个家,知道他女儿出去旅 行,可能会结了婚回来。她请他到家里去吃饭。” “洛白也表现良好。表现出男人与男人的相对友爱。她当然绝不是现在你见到 她的样子。父亲对她有高血压的事,在婚前是没有听到过的。那时,她只是一个不 喜外出、爱护家庭的好女子,她愿意牺牲自己,为别人建立一个家庭,在爸爸很累 时会替他按摩,无聊时会陪他下棋——喔,她对下棋爱好得不得了—一”雅泰眼睛 发亮:“结了婚之后,她可一次也没有和爸下过棋。”她升高她的音调,以便学习 她的继母。“喔,我真好——想和你下盘棋。我常—一想以前和你下棋好——一好 玩。不过是我的高——血压。我现在不行了,你知道医——一生叫我不可以受刺激。 医生要我平静,放松,不可以紧——一张。” 突然,她停下,说道:“你看,是你引发了我的。我想你是故意等这个机会, 趁我在生气的时候,好让我告诉你我平时不会说的事。” “相反的,”我说:“我对这一类事,一点兴趣也没有。我有兴趣的是最后你 和你的兄弟达成了什么协议了。” “感激非凡。”她大笑地道:“我挖出心来把什么都告诉你,现在你说没有什 么兴趣。” 我向她露露牙齿,我问:“吃过东西了吗?” “还没有,而且我饿极了。我一直在等你,以为你随时会回来。” “我想,这种地方8 点半之后是不会有店开着门的。不过,高速公路上应该找 得到24小时有东西吃的地方。” “你要知道,唐诺。” “什么?” “你嘴里喷出来的大蒜味道……” “有开胃作用?”我问。 她大笑道:“你人很不错,唐诺,但是你那辆车子,真是不敢领教。拿去,这 是我车子的钥匙,我们一起出去历险吧。” “你爸爸什么时候到?” “午夜之前到不了。你倒真有办法,把他弄得服服贴贴的。”她打开车门,自 己先跳进去。 我把打火钥匙放进匙孔,把引擎打着。引擎转动时既不咳嗽,也不打嗝喘气, 声音轻得有如缝纫机,但是力量大得如火箭。我把排档放在低档,轻轻加油,差点 把我的头摇掉。雅泰大笑道:“和你那老爷货不同吧,唐诺?这玩意儿除了陷在泥 潭里,否则我们用二档起步。” “我现在懂了。”我说。 我们找到了一家西班牙餐厅。她把餐单所有的特色菜都吃了。我们离开餐厅后, 她建议道:“我们在月光下开一会车吧。” 我估计沿了河会有一条走出山谷的道路。最后终于找到了它。沿河而上,在山 谷一千尺以上时水泥路到了尽头,我们在泥地上开,一直到了一个突出的地方,在 那里我们可以俯视整个河谷镇。自上面看下去,挖过的沟渠不怎么深,也不反光。 月光是柔和的,整个镇是夜景的一部份,就像星星,黑暗和在鸣叫的夜虫一样。 我把引擎和车灯关上。她靠向我。一只白尾巴野兔在月光下跳着窜过汽车的正 前方。一只猎头鹰粹然飞下攫捕一只不知道是什么的猎物。在山谷中它的影子只是 一个斑点。远的山脊在月光下只是一条不明显的线条,河谷镇已经平静地入睡了。 我感到她身上传来的热量,清楚听到她平静的呼吸声。我向下看过她一次,以为她 睡着了,但是她眼睛张得很大,对前面的景色视若无睹。 她伸过手来握住我手。她把修剪整齐的指甲在我手背上摩擦着。一度她叹了口 大气,突然她转向我,问道:“唐诺,喜欢这里吗?” 我用嘴唇磨一下她的前额,作为回答。 我以为她会把嘴唇抬高一些,让我可以吻她的,但是她只是挤得我更近一点, 静坐在那里没有动。 过了一下,我说;“我们早点走吧,在你爸爸回来前,我们最好能在旅馆里。” “我也如此想。” 两个人一声不响沿了山间的路境蜒而下。然后她说:“唐诺,为了这件事,我 可能一辈子会喜欢你。” “什么事?” “每一件事。” 我大笑道:“算了,都是我该做的。” “不是,”她说:”还有为了一些你没有做的事。唐诺,你是个好人。” “有什么事你没告诉我吗?” “不是的。我只是告诉你,换了别人,不会像你那样的。别的男人想要的太多, 我要随时准备拒绝,我对你可以放轻松,你在我边上,我可以只当你是宇宙的一部 分,其实你才真正是我的一部分。’” “你的意思是,我没有进取心?” “唐诺,别那样说!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也懂。不过女孩子说哪一个男人在身边绝对安全时,不见得是一个很好的 恭维呀。” 她大笑道:“假如你会知道,我真正心中感到和你在一起,我有多不安全,你 会大吃一惊。我意思是说,在那一段时间,环境多美,我—一暧!我又何必给你解 释——反正,唐诺,你能用一只手驾车吗?” “能。” 她把我右手自驾驶盘上拿下,绕过她头放在她肩头上,自己弯曲向着我。我慢 慢地把车开过小镇的无人街道,小镇现在看起来像个鬼城,是活在记忆里的地方, 很多房子都是欠修,需要油漆的。树荫在月光下有点诡异,房子更像是虚幻的。 薄好利在汽车旅馆等候我们回来。他包了一架飞机,又租了一辆带司机的车子 送他过来。 “爸爸,你提前来临了,是吗?”雅泰问。 他点点头,又左右左右的看着我们两个人。他和我握手,吻了雅泰,又转过来 看我。他什么也没说。 “爸,别那么认真好吗?”雅泰说:“我希望你那手提袋里有威士忌,因为这 时候镇里的店早已全部打烊了。我看到小厨房里有糖和平底锅,我给你们做一点加 糖的威士忌饮料好了。” 我们一起来到雅泰为她自己及父亲租下的双人房。我们在客厅坐下,雅泰做了 些热的威士忌饮料,把它倒在杯子里,分给我们饮用。” “在这里找到什么消息?”薄好利问我。 “不多。”我说:“但是也已经足够了。” “怎么回事?” “他们是在探勘。他们探勘挖过的地,用的是钻头。因为钻地只需要很小的土, 而且把金子放下去再钻出来,花费不需太多。又可以把同一批金子用了一次又一次。” “多少?” “我不知道,很少的钱就可以了。应该如此。” “最后会变怎么样?” “公司幕后老板会把公司的钱都拿走溜掉。这里也绝不敢弄探土机来挖一下, 因为一挖就会显得金的成份相差太多,矛盾得无法解释了,于是大家会知道金子是 加进去的。” 他把一支雪茄尾巴咬掉,静静地抽了一下雪茄。我见他曾经两次自酒杯上缘看 向女儿雅泰。 “怎么样?”我说。 “什么东西怎么样?”他问。 “下一个行动,完全由你决定。”我说。 “你认为呢?” “完全在你决定如何处理。” “我把一切交在你手里,知道你能干,对你能保护我们,我感到满意。” 我说:“你别忘了,明天这时候,我可能被逮在哪一个地方监狱里,被别人当 谋杀犯处理。” 雅泰情不自禁短短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父亲转过眼光看了她一下,又转回看我道:“你有什么建议?” “你要使洛白不牵进去的意愿有多强?” “非常重要,我自己正在使3 个共同事业有一个大的进展。这时候,发生在我 身上这一类事件,会有重大的影响——倒不是经济上的——但是,这些家伙会用异 样目光看我,人们也许会指指点点。我去自己俱乐部别人也会回顾着我。我走进房 间时别人的谈话会立即停止,而我还要假装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 我说:“处理这件事,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方法?” 我关切地说:“我们也许可以一石二鸟。” “什么是另外一只鸟?” 我说:“喔,只是偶发的一件事而已。” 雅泰把她自己的杯子和盘子推向一侧,自己靠在桌子上说:“爸爸,你看着我。 ” 他看向她。 “你在担心,因为你以为我爱上了唐诺了,是吗?” 他光明正大地看着她眼睛说:“是的。” “我实在还没有。我也不会去想爱上他。他在帮我忙,他是个绅士。” “我懂了。”薄好利尖酸地说:“你接受他,让你自己信任他,但是你不接受 我。” “我知道我没有全部依靠你,爸爸。我应该信任你的,我现在告诉你。” “不要选这个时候,”他说:“以后好了。唐诺,你有什么办法?” 我热情地说:“我绝不管你薄家有多少钱,我提供的是合理的服务——” 他伸手按向我的肩头。他的手指用力地抓我。“我不是埋怨你,我是在担心雅 泰。通常都是男人围了她团团转。她看他们的好戏。有时她对付他们的态度,连我 都觉得过意不去。那是指以我男性立场,看这些男人被耍来耍去——”突然,他脸 转向雅泰,他说:“现在你可以不必担忧了,雅泰。在我出发来这里之前,我告诉 薄太太佳乐,她可以去找她的律师,和我的律师研究一个分产协定,我要她去雷诺, 安排一个不吵吵闹闹的离婚,我要她把儿子也带走。现在,唐诺,你把你的办法说 说看。” 我说:“这件事背后的主脑,是一位叫韦来东的律师。我相信我能先下手为强, 对他加以压力。我可以办到一半,另外一半不好办,因为股票已经卖出去太多了。” “多少?” “不清楚。相当数目就是了。会有不少人呱呱叫。” “同业公会会怎么说?” “韦来东发现了一个投资条例上的漏洞。或是至少他认为这是一个漏洞。” “我们能逮住他尾巴吗?” “凭这件事不行,他太滑了。稳稳坐在那里坐收10%的不当收益。所有公司的 职员,将来都要顶罪。” “我们该怎么办?” “唯一可行的方法是,”我说:“找到股票持有人,让他们把股票卖掉。” 他说:“唐诺,这倒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做出像驴一样笨的建议。” 雅泰赶紧替我辩护道:“爸爸,他的建议,在我看来倒是切实易行的。你没有 看出来吗?这是唯一的一个办法呀。” “乱讲,”他说,在椅子里把背弯起,头垂下猛咬雪茄道:“买这种公司股票 的人本来是等于赌钱。根本不是投资。他们梦想的是百倍,5百倍,甚而5千倍利润 的。用他们所付的钱,想把它买下来,他们门牙都会笑掉,笑你愚蠢的。付他们10 部想把它们买下,他们会以为中了头彩了,你有内幕新闻,于是100 倍也休想买到 了。” “我认为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怎么啦?”他问。 “只有一个人能把它买回去,那就是韦来东。” “他怎么可能会要买回去?”。 “他可能突然发现,所有卖出的股票都有非法转让之嫌,于是他请推销员到所 有持有人那里,告诉他们这个淘金计划不能成功,公会要他们用钱把所有卖出的股 票收回来。” “要你办到这步,要花多少钱?’他冷淡地问:“看样子要花50万才行。” “我认为我们花500就能办到了。” 他说;“我看你疯了。” “这件事花500元,划得来吗?” “5万元我也干。” 我说:“雅泰的车就在外面,我俩出去跑一趟。” “我能一起去吗?”雅泰问。 “我看不行。我们去拜访一位已经退休的单身客。” “我喜欢单身男人。” “那就一起去吧。”我说。 我们3 个人一起坐在前座。由我开车一路颠跤地走向挖掘过的土地边缘,直到 灯光照到苟彼德独居的房子外面。 “你们坐一下,”我说:“我先进去,看一下他的样子能不能接见女客。” 我自车座上滑下,走向房子。黑暗中爆出一声大喝:“手举起来!两手举起来, 举高些!”我走向车前,一面把双手高高举在空中。车头灯照出了我的身形,苟彼 德野性地说:“就知道你是只走狗———好吧,你就来自己找好了,狗条子,假正 经。一个作家!嗯?早先那辆车倒真像是个作家的。要是你没有搜索状,你给我快 快滚!要是你有搜索状,你就自己来搜好了。” 我说:“彼德,你又把我看错了。我来是想再要一些资料,只是这一次我愿意 付更多的钱。” 回答我的是听不得的粗话,直接侵犯我的父母祖先。 突然,车门又打开,雅泰出来,直接走向黑暗去,她说:“老实告诉你,没关 系的,是唐诺带了我和我爸爸来这里,和你谈一件生意。” “你是什么人?” “我叫雅泰。” “到亮光里来,我要看清楚一点。” 她移到我身旁,站在车头灯灯光里。 薄好利用愉快的声词说:“下一位就轮到我了。”他离开车子轻松地站到我们 身边来。 “你他妈又是谁?”苟彼德说。 我说:“你浑蛋,他是圣诞老人。”我把双手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