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霜都路到底,是个三不像的小区。 很多年前,有人喊出一种广告口号:“一亩地的自由”。一大块没人理会的土 地,被开发出来加以灌溉,规划成一个个大的农庄,过不多久,大的农场被规划成 一亩、一亩大小的所谓“一亩地的自由”。买了一块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住到霜都路底的人,都有点开发西部的精神。现在住在那里的人都自己住在不 大的房子里,有人养点兔子、羊、鸡等动物。土地也很肥,自己的蔬菜都可以自己 种。 一六三八号是一个独院小屋,已经很旧了。用来住洋娃娃太大了,要舒服地住 人就太小了。但是格局还满好的,照了相,登到房地产广告上,照样是二房二厅, 厨厕全,包围在日光和山色之间。 对这一类房子,我相当清楚。所谓卧室,二张单人床都必须靠墙放置。中间的 空地刚好放一个床头柜,夫妇必须经常练习,以免入睡前小腿打架,所谓客厅和饭 厅,二者间的分界线是非常不明显的,事实上根本没有分界,厨房当然比个小拖车 小得多。 韦君来为我开的门,韦先生淡蓝的眼珠,高高身材,相当憔悴,动作缓慢,说 话也不快。他大概三十五岁,穿了一件蓝色衬衫,已有补钉。脚上是一双旧军用靴 子,他对个人仪态根本不在乎,事实上他根本玩世不恭。 “哈啰。”他说:“有什么事吗?” “我姓赖,赖唐诺。” “赖先生,你好。” 我们握手。 “我是个侦探。”我说。 “侦探?”他问。 “喔。” “我想和你太太讲句话。” “我也在这样想。” “你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不知道。” “有一点概念吗?” “进来坐,”他说:“你要抽烟可以自己抽。” 他把我带到洋娃娃房子的客厅,唯一的一张沙发套了套子,硬得要命,但他让 给了我,自己拖过一把直背椅。 “你最后见到你太太是什么时候?”我问。 “三天之前。” “你们住这里多久了?” “比这也多不了多少天,我们搬进来两三天就大吵一次。” “她就离开了?” “是的。” “什么时候……夜里?早上?下午?什么时候?” “我早上起来,她已经走了。” “你起床早不早?” “非不得已不起床,我喜欢赖在床上。” “那天早上你都在床上?” “是的。岂有此理,她早餐没给我做就离开了。” “一切都留给你自己干,是吗?”我问。 “没错。” “伤脑筋。”我替他说。 他用他浅蓝眼珠很快看我一眼,说道:“少了一个女人是伤脑筋。” “你们两个为什么吵架?”我问。 “不为什么。” “她出去,有没有留张字条,或什么的?” “除了水槽中留一些脏盘子外,什么也没留下来。” “晚餐留下的脏盘子?” “不是,她早上自己用了荷包蛋、吐司和咖啡。” “她做早饭你听不到?” “没听到,她一定轻手轻脚在厨房搞。” “煮咖啡也闻不到香味?” “没有。” “她带了多少衣服走?把衣橱里的都带走了吗?” “没有。” “你对她的衣服清不清楚?有没有查过少了什么?” “没有。” “她亲友呢?”我问:“你太太有没有亲友,会去投靠?” “说不上来,我们亲戚不太串门子。我不喜欢她娘家亲戚,她有个舅舅,死的 时候遗了点财产给她。那只是一星期之前的事,我不知道她还有什么亲戚,我也不 在乎。” “你们在什么地方结的婚?” “我早该先问你,你找她又为了什么?” “我有话和她说。” “有关什么事?” “为了她为什么离开。” “我也要问她。”他承认:“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一走就有那么多陌生人到我们 家问三问四,有香烟吗?” 我给他一支香烟。 “你有工作吗?”我问。 “我经营这个地方,我准备自己做个花园。” “你的职业是什么?靠什么赚钱?” “我自己做自己老板,收支还平衡。” “有人见到你太太离开吗?” “我不知道。” “邻居呢?” “一家不错。另一家是吃了饭没事做,专管闲事的长舌妇。” “谁是长舌妇?” 他用大拇指向西面的邻居指一指:“姓林的女人就是。” “她是太太?” “嗯哼。” “先生也住一起?” “他有工作。” “他会不会多管闲事?”我问。 “绝对不会,他从不多嘴。” “假如我去和林太太谈谈,你不会介意吧?” “你有你的自由。” “你允许我和她谈谈?” “可以。” “你在这里不会搬家?” “我会等她一个礼拜,之后就不管她了!” “你是说再回来也不理她了?” “是的。” “也许她突然失去记忆,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 “我也会失去记忆,不记得她了。” “我觉得你不太合作。”我告诉他。 “不出钱,你能得到多少合作?”他问:“你告诉我你要见我太太,我告诉你 我也想见我太太,我又告诉你她在什么情况下离开的,事实上,我自己也只知道这 一些。” “你有辆车?” “是的,老爷车。” “她没开走?” “当然她不敢,我不会让她这样做的。” “那她怎么离开的?” “用脚走,我相信。” “附近有公路站?” “差不多半哩路远。” “她有没有拿箱子走?” “我不知道。告诉过你,她走的时候我没见到。” “你不知道你们有多少口箱子?” “我现在知道了。” “以前不知道?” “我认为少了一口箱子,但不能确定。” “你有没有查一查她带走了多少衣服?” 他摇摇头。 “她还有衣服留在这里?”我问。 “是的。” “要是需要带个箱子走半哩路,她不会带太多衣服。” “应该没错。” “除了她舅舅遗留给她的财产外,她自己有房地产吗?” “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问问。” “我不知道,我对她财产没有兴趣。老兄……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赖,赖唐诺。” “你是一个侦探?” “是的。” “有人付钱,请你来调查的?” “我当然不会白工作。” “当然,有人付你钱,你应该为赚钱而工作。私人说来,我并不反对你。但是 我不喜欢不认识的人东问西问。事实上,我们的家事和别人无关。” “这就是你的态度吗?” “这就是我的态度。” “好吧。”我说:“我不打扰你了,我附近走走。” “就知道你会这样。” 我站起身来说:“再见了。” “再见。” 我走向前门。他本想站起来送我出去,想想又改变主意,摆了摆手,换坐到我 刚离开的沙发,把头后靠,把脚搁到一张椅子上去,把我给他的纸烟猛抽一口,从 鼻孔中喷出两条烟来。 我走到他西邻的人家,信箱上名字是林千里先生。 我按门铃,门把立即转动,突然在门里面的人想到这样未免太过明显,门把暂 停动作,握住不动了五秒钟。而后门把一下转到底,门被打开。一位面孔像个斧头, 黑眼,五十岁的女人站在里面说:“你好。” “你好。”我说:“我来是想请教一些住在你那边那位邻居的事……” “你干什么的?” “我是个侦探。” “我说嘛,也该来了,该有人出面了。进来,进来请坐。我每次想到那边那可 怜女人,每次想到每个人只是问问就算了,一点作为也没有,就觉得不服气。那些 人怎么能让他得逞呢?这实在是向警察和我们文明挑战。你说你姓什么来着?” “我还没有说,我叫赖唐诺。” “我是林千里太太。” “林太太,你好。” “你可以坐这里。”她说:“我慢慢来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先告诉你,我不 是好管闲事,我只是一个正常、不太忙,终有一天会死的人。我自认为是个好邻居, 别人不欢迎,我就懒得串门子。我总认为中国古语说得对,远亲不如近邻。邻居嘛, 本来应该守望相助的。你说是不是?那边有什么不对吗?”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对。” “我先生,千里,他不喜欢这样。他老说我闲事管太多了,他说我再要多管邻 居那件和我们无关的事,他就要搬家了。老天知道,我真的不希望千里认为我在偷 看别人,或是在管闲事。赖先生,我真高兴,今天是你自己主动过来的,一点都没 有受我任何暗示。你说你是个侦探?” “私家的。” “什么意思?” “我是个私家侦探,不属于警方。” “你的意思,你并不代表警察?” “不代表警察。” “你的意思,事情发生了那么多,警方还没有出动?” “还没有。” “嘿!真是天晓得。”她喊道。 我坐在那里等她说话。 “好吧,”她说:“我还是要告诉你,我知道些什么东西。事实上,也没有什 么可以保密的。” “是星期五晚上,也就是十三号那一天,我先生睡得很熟,我总是有点小声音 就吵醒了。我听到他家有争吵声,而后是大吵大闹,时间正好是午夜。” “我告诉过你,我不喜欢管别人闲事。但是邻居嘛,也应该自己识相,我起床 看看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当然,也可能是有强盗进去了,在逼他们说出钱藏在哪 里。不过都不是,只是夫妻吵架。韦君来在咒骂他太太什么事,她喊叫着,这是我 一生听到最可怕的叫声,之后我听到一下重击声。赖先生,我发誓我听到一下重击 声。” “我先生事后一再告诉我,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认为是我在想象。我当然 知道我听到什么,没听到什么。先是女人大叫,之后是一下重击,是什么东西重重 打到什么东西的声音。” “你当时怎么办?”我问。 “我把自己退到窗廉后面,继续听下去。那边房子里有灯,但是窗廉是闭着的, 什么都看不到。你知道后来怎么了,赖先生?我会告诉你后来怎么了。重击之后, 那边屋里静悄悄,一点任何小的声音都没有。他们两个吵得天翻地覆,男人有件什 么事在骂他太太,太太大叫。突然就一切静寂了,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现在,你总不能也告诉我,那个男人没有打她,把她打昏过去。我知道是事 实,我的意见是他不是用拳头打她。他用棍子或什么棒子打她,把她打死了。这就 是我认为的,赖先生,他已经把她杀了。” “为什么会这样想呢?”我问。 “我告诉你我‘认为’……事实上,我‘知道’。我清楚得就像我知道我有几 只手指头。我干脆告诉你,我为什么知道好了,赖先生。我回身找了一件睡袍,我 又找了张椅子坐在窗边上,等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那男人从后门溜出来,走到他停车的车库。你知道他带了什么?” “他带了什么?” “他肩上扛了一长条东西,是什么东西卷在地毯里……看来像地毯,也许是毛 毯。黑黑的,赖先生,你知道是什么东西?” “你认为是什么东西?” “不是我‘认为’是什么东西,是我‘知道’是什么东西,他扛着的是那女人 的尸体。” “你看得到死人吗?” “当然看不到,可怜的女人已经给地毯或是毛毯包起来了。我看不到她,但是 可以看到男人,还可以看到那包东西的样子,里面就是个死人的样子。那包东西在 肩上,很重,有点摇摆,就像还没有僵硬的尸体。不能算摇摆,应该说甩呀甩的, 我看他走进车库,车库灯亮了,我听到车后的行李箱关上的声音。那是很明显,不 会错,后车厢砰砰的声音。” “你形容一下,她长得什么样。”我说。 “她身材小巧,非常好看,不到二十六,可能要更年轻。我真不知道这样好看 的女人,到底看中韦君来什么地方。她体重不到一百一十磅,大概五呎二寸左右。” “她眼睛什么颜色?” “蓝色。她头发天生红色,穿短裤很好看。所以她总是穿短裤、短裙。” “我想,你后来就回床睡觉,在他……” “回床睡床?没这回事!我就坐在这里守着。你知道后来怎么啦,赖先生?” “不知道。” “那男人走出车库拿了一把铲子、一把锄头回去。” “亮光够不够你看清楚是铲子和锄头?” “不够亮,要是要我宣誓说是铲子和锄头,我不能说。但是我听到铲子撞到锄 头的声音,你知道……金属碰金属的声音。” “说下去。”我说。 “他把房子的灯熄了,把铲子、锄头放进车里,把车库灯也熄了,轻轻把车开 出车库,开出房子后面我看不到的地方。天知道在那里他干什么,不过他在那里停 了几分钟之后,然后就把车开上街走了。” “我想,”我问:“你有报过警?” “报警!”她叫道:“我可能没告诉你,我们那位林千里,林老爷的个性,我 向他报一报已经不得了了。我把看到的向他一说,他差点没把我头拧掉。照他样子, 好像防止邻居被谋杀,本身还是一种罪恶。他说要是我能睡觉,不要半夜起来穿了 睡袍偷看别人洋相,会活得快乐得多。” “韦先生什么时候才回来的?” “他两小时四十五分钟之后才回来。赖先生,照我看起来,他一定去到海边沙 滩了。” “为什么?”我问。 “因为,”她说,“只有那个地方你可以埋掉尸体,在两小时四十五分钟之内 回来。即使如此,还得快快铲土,埋得还不太深。四十五分钟,正够一个男人在又 松又湿的沙地里挖一个坟墓。” “你见到他开车回来了?” “是的。” “你有没有见到他从车里拿出什么东西来?” “没有。他只是把车开进车库,就自己回进屋子去,我见到厨房灯亮了很久, 他一定在自己煮壶咖啡,也许他自己喝一点酒。假如你了解他,他就是那种人,可 以埋掉自己太太回来,喝点咖啡,来点酒,什么都不愁就上床睡觉。” “自此之后,你没见过韦太太?” “全世界最后有人见到、听到她,恐怕就是那晚她大叫之后,被别人打昏……” “不过你并没有见到有人打人?” “我没见到,我听到的!” “第二天早上,你没见到韦太太?” “没有。” “有没有见到韦先生!” “大概十一点钟他才起床,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走出来去车库,在里面 相当久,回进屋去后,就开始东摸西摸。” “你做什么?” “我?我什么也不做,不过我手边正好缺了些糖,我想要借点糖。所以我就去 敲他们厨房的门,就像平时我时常去邻居家那样子。” “发现什么了?” “韦先生来开门,我问他能不能和他太太说句话,他说他太太头痛,才睡到床 上去,又问我要什么,我告诉他我要借杯糖,他就拿了一杯糖给我。” “你只借了一次东西吗?” “我是只借了一次东西,但是我后来去送还我借的糖了。” “那一次怎么样?” “我还是走厨房后门。” “你要找韦太太?” “是的。” “你没有见到她?” “我告诉过你,自从那一晚后,什么人也没见过她一根指头。这是她活着最后 的一次,这……” “他又怎样应付你呢?” “怹说韦太太搭巴士进城去了。事实上,我知道她没有,因为我一直在看这幢 房子,我知道她连院子里也没出现过,我知道她根本已经不在这里了。” “林太太,你还对什么人说过这件事?” “有一位高大的高先生,昨天下午来过,说是要知道一点隔邻那位邻居的事情。 我对他说了一点,没说太多,因为千里老叫我不要对陌生人说太多话。” “事实上,你告诉我的,差不多都告诉过他?” “我只是回答问题,我当然不会把臆测的事拿出来自找麻烦,不过我知道的应 该有问必答。” 我说:“我对你观察的能力实在很钦佩。假如你不在乎我乱讲,你真是个一流 的好侦探。” “真的呀!”她笑得嘴都合不拢:“你真是好,赖先生。要是我先生在这里能 听到就好了,我相信你自己一定有说不完的冒险经验。看看我,住在一个沙漠里, 连邻居都少得要命,再说都是安份的多,也没什么事可发生。” “我知道你的感想。”我告诉她,和她握手言别。 我又回到韦君来的住处,按前门的门铃。屋里一个声音问道:“什么人?” “赖。”我向里面喊道。 “又要干什么?” “想要张照片,你太太的,有没有?” “没有!” “一张也没有?” “没有!” 我试着推门,门是闩着的。我离开前门,兜到房子后面,我进车库里张望,老 爷车子的确是老爷透了。我拿出记事本把车号记下,光线一暗,我自肩后回望,韦 君来站在车库门口,挡住了阳光,也挡住了我出路。 “我不喜欢别人来我的地方偷偷摸摸。”他说。 “我看看你汽车里面,会不会反对?”我问。 “会。” “我多看一下车库环境,会不会反对?” “会。” 我把记事本放回口袋说:“我站在这里,你反不反对?” “反对。” 我侧过身,小心地经过他身边,离开车库。 “你不必再回来。”韦君来告诉我:“有机会拜托转告那只多事的老母鸡,她 要是再不停乱叫,我就找律师对付她。” “那要花很多钱。”我告诉他:“不如报警,请警察叫她闭嘴。” “你可以滚你的了。” 他跟着我走出来,眼睛瞪着我,看我走向他另一方向的邻居。 那位邻居什么也不知道。 韦君来一直站在外面,看我开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