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已经查明电报是从西区一个支局发出来的,我第二天早上开了公司车,十一点 钟到了那里。 一个男士在支局后面使用电传机,一位年轻小姐笑着向我,“能帮你忙吗?” 她问。 我把电报给她看。 欢迎的脸色自她脸上褪下,换上了赌徒打扑克出价时的脸色。 “怎样?”她问。 “我收到这封电报。” “你是赖唐诺?” “是的。” “柯赖二氏的?” “是的。” “有证件吗?” 我把驾照给她看。 “要知道什么?” “什么人发的?” 她说:“用这种匿名发报的,我们会叫他留下地址,祇是供万一有回电时用的。” “我有没有资格可以看姓名地址?”我问。 “看了也没有用。”她说。 “为什么?” 她说:“发了电之后,我看过登记簿,根本没这个地址,姓名也在电话簿里找 不到。” “妳倒是十分小心谨慎的。”我说。 “我们有我们的规定,赖先生。” “是的,”我告诉她:“我有我的困难,也许妳的规定可以帮我解决困难。” 她想一想,又仔细看我一眼。 “妳做什么都依照规定的吗?”我问。 她向肩后在工作的男人望一下,抬头看我,“不见得。”她说。 “这样好一点,”我告诉她。 “好多少?” “好多了。” “能帮你什么忙?”她低声地说。 “妳可以先告诉我,为什么妳会对这封电报发生疑问?妳为什么要看发报人登 记的姓名地址?” “祇是好奇,”她说:“并不是疑问。” “为什么?” 她考虑了一下,又向肩后看看。 她说:“我以前见过这位发报的年轻女人,她不记得我,但是我们曾经多次同 在一个地方吃饭。” “哪里?” “四条街外,一个自助餐店。” “知道她姓名吗?” “不知道。” “能形容一下吗?” 她又向背后看一下,说道:“我不认为可以对你说这些事,赖先生。有人会… …奇怪我为什么站在这里和你说那么多话。” “祇有‘一个人’会奇怪呀。” “那还不够?他是经理。” “妳什么时候用午饭?” “十二点半。” “十二点半我在门口等妳。”我说:“我们去自助餐店,也许妳能把她指给我 看,至少你可以形容给我听。” 我转身走向门去,转身前没忘记向她笑笑。 “你都不等一下我是说好还是不好?”她问。 “假如妳同意,我不必等。”我说:“假如不同意,我不愿听。” 我走出去的时候,清楚地看到她向我在微笑。“走远一点等我。”她说。 我还有点时间可消磨,我不愿回侦探社,所以我走下去先去看那自助餐店。我 仔细地看那个店,找了个电话亭让电话代替一些跑腿的工作,我回进公司车,找了 一个近电信支局的地方,停好车,等着。 她十二点三十分准时出来。 我快步出来,替她把车门打开。 她进了车,用手指护着裙子,等我替她把车门关上。 我把车门替她推上,绕过车头,坐进驾驶座。我说:“妳知道我叫赖唐诺,我 不知道妳的芳名。” “梅。” “祇有梅,一个字?” “单名,朋友叫我梅子。” “尊姓呀。” “叫我梅或是梅子,随你。” “早上和妳谈话为什么那么怕事?”我问:“经理会找妳麻烦?” 她大笑说道:“标准狗咬耗子型。” “怎么样?” “结婚,有家,三个孩子的爸爸,拚命动我脑筋。” “性骚扰?” “没有。”她说:“没什么我应付不了的,他也没那种胆。” “怎么说?” “他祇敢偷偷看看我,潜意识又不敢承认在偷看。但每次我和稍好看一点的男 生多说几句话,他看我,表示不耐烦。事后迁怒我……老天,你该看看,祇因为我 和你说话,你走了之后他严询我的样子。” “妳怎样告诉他?”我问。 “告诉他我一向应付他的故事。”她说:“我准备好很多可以使他满意的故事, 我总要想办法适应这越来越困难的环境呀。” “妳告诉他什么?” “我告诉他,你有一封应该收到的电报,但是没有收到。你在问我们收报的时 候,对发报人姓名地址是如何处理的。” 我向她疑问地看看。 “不必怀疑,我是个天才说谎专家,有的时候说点无害的小谎对双方是有利无 害的。像上午的情况,我何必花时间去做不必要的解释呢……前面,自助餐店有停 车场的。你直接开进去,用完餐他们会给你停车票盖章……这里,右转。” 我转入停车场,我说:“梅子,有一个可能那个年轻小姐见到我的时候是会认 识我的,我希望我们坐在一个隐蔽一点的地方。万一她来的话,我要在她看到我之 前,先看到她。 “我刚才已经看过那餐店,有很多桌子是在骑楼上的,上面看得到下面,下面 不太会注意上面的。” 她说:“我知道,一对对情侣想私下谈谈的时候都选在那个地方坐,那上面的 桌子都是只能坐两个人的,桌子和桌子间距离也大,可以自由讲话。” “我们坐上面好吗?”我问。 “没什么不可以。”她说:“你要有顾忌怕一下撞上,我们还可以直接上楼, 楼上也有食品摆开在那里自己拿,花样没有楼下多,但楼下主要的东西楼上都有。” 我们进店,直接上楼,取了食盘,去拿食物的时候,她对我说:“唐诺,问你 件事,你要老实说。” “没问题。” “这顿饭是不是你付钱?” “是我邀请妳的,当然我请客。” “我的意思,是不是公款开支?” “我是要报公帐的。” “你不是掏腰包吧?” 我摇摇头。 “那么,你别笑我,”她说:“我会拿两人份的烤牛肉,早上我祇喝咖啡,每 到中午我就饿了,荷包控制我食欲,今天假如真是公款开支。我要大吃一顿。” “别耽心,尽管大吃,我会陪妳的。” 她真的拿了两份现切的烤牛肉。 我们坐在一个骑楼座上,灯光不太亮,座位不突出,但是看得到楼下收钱的柜 台,每一个拿了食物的人都要到柜台先付钱。 梅子吃起饭来看得出她是个健康正常人,津津有味。 “照妳刚才所说,妳赚的钱不够妳吃饭?” 她笑着说:“你挖到我私生活秘密来了,唐诺。他们付我是够的,我的私人开 支大,每分钱都要计算计算。” “那个工作妳满意吗?” “我喜欢那份工作,我喜欢观察每一个走进来的人,先猜一猜他会发一份什么 样的电报,然后和他们递给我的电文对照,看猜得对不对。” “准确性如何?” “相当正确。”她说:“我对人性的判断是相当准的,你看,下面收费柜台前 那个拿好食品准备付钱的女人,她可能是个暂时有重要心事挂在心上的已婚太太, 在她后面第三位的男人偷偷的在注意她,我认为她是偷偷来这里见他的。你看好了, 等一下他们会假装偶然的坐到同一张桌子去,而且是只两个人的桌子。” “假如像妳所说,他们为什么不上楼上来呢?” “楼上……楼上都是认识的人来的……你看,她端了盘子走了,她会选个两人 桌,另外一个椅子也是空的。” “现在为止,正确,”我说:“但是,任何一个单独来这里的女人都会……” “你看那男人,他现在在付钱。”她说。 男的把钱付给柜台,把收费条放在食盘上,端起食盘,无目的地在食堂里走着, 要找个合宜的位置。 他走过我们说的女人前面,显然没注意到她对面的空位。然后,看到了,转身, 有礼地鞠躬,请问。 她很保守,很自重有礼,大概回答他位置是空的,他道谢后,把食盘上的东西 向桌上放。 “怎么样,服了吗?”梅子说。 “也许妳真有特强的观察力。”我说:“也许妳在表演什么我不了解的手法, 我自己也常做这种试验,但是我不会在一行排队的人当中选出这两个人来,知道他 们会坐到一块去。” “唐诺,我时常试这一招的。”她说。 “去你的这一招。”我告诉她:“妳给我少来了,在我前面那容妳耍这一招, 告诉我怎么回事。” 她看起来要哭出来的样子。“唐诺,”她说:“你不信任我吗?” “当然不信任。”我说:“刚才那件事妳表演过火了。” 她把眼睛固定在碟子上:“我以为我会喜欢你……而你……” 我等她说完,她突然停下,我追问她:“而我怎么样?” 她抬头愤愤不平地说:“你这样说。现在我都不知道……我还愿不愿意和你合 作。” 她不吭气快快地进食,我不吃东西看着她。 突然她说:“唐诺,别这样。” “别怎样?” “别这样看我。” “那妳就不要在我前面耍花样。”我说。 “这不是耍花样,唐诺。” 我再看一下她说的两个人对坐着的坐位,她说女的另有丈夫,我认为是对的。 男的四十五到五十之间的年龄,头发不白不秃,抑制的忧愁感布在脸上,好像找了 一辈子什么东西,突然发现这根本是不存在的。双肩有一点点代表疲乏的伛偻,他 仍没有发胖,腰身保持得和头发一样好,衣服穿得很得体,这家伙可能又有钱…… 又有身分。 从我坐的位置看那个女人,可以看得非常清楚。她虽是斜着背对这边,但不时 我可清楚地看到她侧面,从我观察所得,她很会用她的眼睛。她会看看别处,信赖 地看看他朋友,笑笑,又把眼光放低,她大概二十六到三十岁。 坐在那里看这个女人,我有点后悔当梅子初次把她指给我的时候,我未曾仔细 看清楚她的样子,我隐隐记得她是瘦瘦好身材,流线型的。 突然,我看到了凌佩珠。她一个人坐在一角的一只桌子旁边,两只眼睛盯住了 梅子叫我看的这一对男女。 凌佩珠的眼光,像两把匕首,狠狠的盯住那女人的背后,像要把她衣服撕去, 把她衣服下每件东西挖出来。 我一直挂一只眼睛在餐店的进口,我没有见到凌佩珠进来,我可以下结论,她 是先我们进这个店的。 她有没有见我们进来呢? 至少她一点点知道我在这里的表示也没有,她两眼看住那一对人,照她目前坐 的地方,她可以看到这两个人,而这两个人则不易看到她。 我看向梅子。 “好了,梅子。”我说:“妳可以讲老实话了。” “什么意思?唐诺。” “妳和我一样清楚我是什么意思,妳以前在这里吃饭的时候,见过这一对人, 是吗?” 她把眼光降低。 “这才是妳知道他们会坐到一起去的真正原因,告诉我,他们是什么人?” “我……我不知道,唐诺。我以前见过他们,我承认这一点,我祇是想给你更 好的印象。” “妳见到他们以前用这种方式见过面,是吗?” “是的。” “她是不是那个给我电报的女人?” “不……给你电报的女人要性感得多,更……唐诺,就是那一个!” 梅子现在看向的是凌佩珠。 “妳是说那一个人坐在那……” “没错,没错,就是她!她在看这一对人,你看她根本没有在吃东西,祇是在 看他们而已。” “是她发电报给我的吗?” “是的,就是她。” “妳刚才叫我注意这一对夫妇,祇是个幌子,是吗?” “是的,我不知是福气还是倒霉,我对面孔的记忆力很好。任何人给我见过一 次,几乎不会忘记。我经常会在街上见到别人,可以记得起曾来电信局发过电报。 我总在这餐店吃中饭,这两个人在这里玩过相同的把戏好多次,排队的时候他们不 排在一起,让别人夹在当中,女的总是先去选位置,男的假装不认识她坐过去,然 后他们好像渐渐混熟了……” “他们离开的时候怎么样?”我打断地问道:“一起出去吗?” “不是,女的先走,男的几分钟之后走,两个人仍假装不熟悉,祇是偶然在午 餐的时候碰到,客套两句而已。” 我说:“她这种看他的方法,一点也不像偶然相逢呀。” “我知道,但是……老实说,这也是我开始注意到他们的原因。我看到她用眼 睛看他的神情,真是非常有用……然后她站起来,自己管自己走出去,留他一个人 坐在那里,我开始奇怪了。一个礼拜之后,我又见到他俩,两天之前我又见他们一 次,今天是第四次了。” 我看了她几秒钟,问道:“为什么用这件事来使我发生兴趣呢?” “我……唐诺,你想我为什么让你带我出来吃饭?你想我为什么……肯帮你忙?” “因为妳可以大吃一顿。”我说。 “不是,因为我以前见过你,你……你使我发生兴趣。” “妳什么时候见到过我?” “在第七街一家墨西哥餐厅,你和一个极大个子的女人一起在用饭,她好像想 统治你,但是被你激怒得十分厉害。她已经老到可以做你的……唐诺,你看中她什 么?” “妳看到的是柯白莎,我的合伙生意人。”我说。 “原来是如此的!” “是如此的。” “她喜欢你吗?” “不喜欢,恨得要死是真的。” “她并不恨你,唐诺,她喜欢你而且尊重你,在她骨子里,她是怕你的。” “也有可能。”我不确定地说。 她有主意地看着我。“唐诺,”她说:“假如我帮助你,你肯为我做件事吗?” “什么?” “帮助我弄个新工作。” “妳现在的工作有什么不好?” “那个经理。” “妳为什么不简单点请求调职呢?” “我怕。” “怕什么?” “公事要经他手,会伤他很重……我又怕他会阻止我离开。我……我怕他怕得 厉害。” “他真的在爱妳吗?” “疯子一样,脑子不会拐弯,自以为真情的。” “好吧。”我告诉她:“我会替妳找找看,我没有办法送妳回去办公了,我还 有事要做。” “我走回去好了。”她说:“我进你汽车的时候,汽车停得太近了。万一他看 到我们两个在一起……对他伤害太重了,我不要使他受到伤害。” “梅子,”我说:“让我们取消做作,妳是不是准备浪费妳整个青春,祇为不 愿意使他受到伤害?” “不是,所以我想开辟新生活。” “妳姓什么?” “韩。”她说。 “我一开始问妳的时候,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我逗着你玩的,唐诺。我希望能和你彼此熟一点。我要多观察你一下……我 耽心我见过和你在一起的大女人,我对你不敢一下确定。” “妳现在对我确定了吗?” “我喜欢你,唐诺。其实你进来和我说话的时候我就喜欢你,我想你是知道的, 经理也知道的,他在生气。” 她看看手表,“我真要回去了,唐诺,不能不走了,我根本不敢迟到半秒钟。” “妳时间还够呀,”我说:“我想还来得及由我来问妳几个问题,看妳对我坦 直不坦直。” “绝对真心,唐诺。我发誓,你要问什么问题?” “我问的问题,妳可以不回答,”我说:“但是妳回答的话,希望都说实话。” “好,我发誓,唐诺。” 我看住她眼睛,突然问道:“这个经理,有没有调戏过妳。” 有几秒钟,她眼睛没有看我,然后她说:“有。” “有没有给占去便宜?” “有。” “所以妳会怕他?” “是的。” “妳很老实,这样好一点。” “噢,唐诺,你为什么要逼我告诉你这件事呢?”她说:“唐诺,我……我… …唐诺,这不公平,你逼我说出来,万一他太太知道了……” “假如我们要做朋友。”我说:“妳要照我的方式。” “唐诺,我……有的地方我怕你。” “那样也好。”我告诉她。 “为什么也好?” “这会使妳不再骗人。” “唐诺,我已经……我已经从来没有这样老实过了。我……你在我要对你说老 实话的时候……” 跟那很气派的男人一起用饭的女人,把午餐用完。没有向男的打招呼,站起来 准备离开。 我说:“梅子,我得走了。”把椅子推后,轻拍她肩部,快快下楼。 躲过凌佩珠的视线,我追出门,走上街道,正来得及见到她左转,通过马路, 继续向前步行。 我在三十呎,四十呎左右跟住她,我不在乎她是否会见到我。 她走得相当快,但是不是故意要快,步子快可能是她的习惯。她走得虽快,但 是没有像别的快步女孩一样扭动。她把空气当水,自己祇是在一下下有规则的划水 前进。 我们一前一后走着。一辆车在马路上经过我们向前,是和她一起用餐的男人在 开一辆奥斯摩别尔。 开车的没有任何表示,她根本没有向这方向看。 我匆匆把车牌记下,是JYJ一一四。 我跟踪的女人走两条街到了一个巴士站。我跟踪她上同一辆公交车进城,走入 一个大厦。 事情到了这一步,她认识我或不认识我已经没太多区别了。何况我在想,她根 本不知道我的存在。她走进电梯,我跟了她进同一部电梯。 她看看我,我也看看她。她对开电梯的说:“七楼。” 我向开电梯的点点头,电梯发动。她把眼睛羞怯的向我翻一下,有如一个正经 女人在电梯里发现一个色狼在注意她一样。 她在七楼步出电梯,走下一个很长的走道,我在她后面慢慢走。到目前为止, 一点她认识我的迹象也没有,但是她知道我在跟踪她,她在前面可以听到我的脚步 声,她没有回头看我。 女人走进一间大办公室。 两扇大玻璃门上漆着:“杜汉伯‘和’杜氏租赁评价开发公司‘。 我跟在她后面进去。 她向里面的人笑一笑,打开在边上的柜台门,走进去,我祇好停在柜台外,放 着一块‘服务’牌子的前面。 一个年轻女郎走过来,满面笑容对着我。 “杜先生在吗?”我问。 “目前不在。”她应道:“能请问尊姓吗?” 我跟踪的女人开始经过一扇门要进里面的办公室。但警觉地稍停一下,想听听 我回答的名字。 我提高声浪。“赖唐诺。”我说。 我在跟踪的女郎旋转门把,走进门去。我看得出我的名字对她不值一毛钱,除 非她是真正的演戏高手。我用眼角一直在观察她,但是面孔对着我对面的小姐。 “请问赖先生,”她问:“您找杜先生有什么事?” “单纯是私人事情,”我说:“私人,机密事,我再来好了。” 我走出大厦,搭公交车回停车的停车场,发现忘了请餐店给我盖戳做免费停车 的证明,祇好付了三角五分的停车费。白莎要是知道这三角五分本来是可以省下的, 至少失眠一个晚上,我把车开回公寓。 楼下职员对我说:“一位年轻小姐来电问你有没有留话什么地租的事。” “你怎么知道她年轻?” “她的声音,先生。”他红脸地说:“她说她五点再打电话来。” 我说:“她再来电话你就告诉她,你把消息告诉我了,我也留下一个消息。” “是的,赖先生。”他恭敬地拿起一枝铅笔,把笔尖放近一迭备忘纸:“请问 留什么消息。” “告诉她:”我说:“我愿意订约,但不知该和谁订约。” 对这个公寓言来,一切利用价值都达到了。我走出公寓,留职员一个人愣在那 里,笔尖还在纸面上没有动,他的嘴巴张大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