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四岁的韩昌虎走出加格那达北岭子的时候差不多都脱了人形了,他脸色焦 黄枯瘦,须发又长又脏,连同身上的衣服散发出一种又酸又臭的气味,那衣服其实 早已不能称做衣服了,树枝和利石已将它们撕扯成毫无规则的条条缕缕,勉强仅够 遮丑而已。 韩昌虎是去捕隼的。这个文绉绉的“隼”字,也许教他十遍二十遍他都写不准 读不准,他以及他的村里人乃至整个东北地区的人都管这种比鹌鹑大不了多少的鸟 儿唤作麻鹰。当初黑毛拿出张彩图,问他认不认得图上画的东西,他说认得是只麻 鹰,黑毛说认得就好,只要能逮只活的麻鹰回来,那么他打麻将欠下的赌债就一笔 勾销,非但如此,动身前还可以先预支两百元盘缠。韩昌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 朵,他自春节以来,只要上牌桌就背气,屡打屡输已经欠下黑毛四千多元钱了,这 笔债就是把家里的柴禾卖得一根不剩都还不起,可一只麻鹰就行了。黑毛不是在拿 自己当猴耍吧?韩昌虎躺在炕上想了好几天,最后决定当一回猴,因为这是惟一的 希望所在,否则就只有卖房抵债。在韩昌虎生活的地区,欠赌账到时不还,比小媳 妇偷汉子还丢人哩。 加格那达位于大小兴安岭接壤地带,是一块数百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起初几 天韩昌虎在林子里转,凡山坳里的住户都是半农半猎为生,对野兽禽类的生活习性 都知个十之八九,偏偏麻鹰这玩意儿是个啥路数,都因平时难得一见而颇为陌生。 不过韩昌虎知道,鸟到春天必然要下蛋孵雏,只要寻觅到麻鹰的巢窝便自有办法。 他之所以先从森林着手,是因为体形稍小的鸟总是在树枝上筑窝。 韩昌虎直朝北插,走了七天七夜来到北岭子。这里风大,残雪早已吹尽,连表 土也存身不住,举目四望到处是灰褐色的嶙峋裸石,刀子般的显露着狰狞面目。山 上没路,韩昌虎整天翻上爬下,衣服鞋袜被割得稀烂,没见着一只麻鹰。离家二十 天了,背的干粮眼看不支,他开始泄气,渐渐懂得了黑毛这把赌注其实下得并不冤 枉。一天,当筋疲力尽的韩昌虎瘫坐在山顶上彻底认命预备回家的时候,眼前猛地 一亮:一只麻鹰在右前方三百米处掠过!这稍纵即逝的一瞬使韩昌虎浑身血液沸腾 起来,回家的念头立即扔掉了,找了它这么多天总算露面了。韩昌虎决定守在这里 等。捕获猎物往往是需要耐心的。然而,命运再一次同他开了个玩笑,七八天过去 了,麻鹰连鬼影子都没再露过。而袋子里的干粮尽管一省再省最终也吃光了,岩石 窝里的积雪也日见稀少,再等下去非得饿死渴死在北岭子不可。于是韩昌虎不得不 认为,那天所见到的麻鹰只是自己的一个幻觉…… 韩昌虎口袋里还有些钱,那是黑毛给的盘缠,用它回家不成问题,可离家越近 他却越不想往前走了。回去干啥呢,众人的耻笑可以不去管它,可黑毛那边的债却 不能不还哪。 正当韩昌虎神思恍惚往家赶的时候,冷不防在小镇的酒店里遇到了个熟人。 此人姓胡名广财,绰号胡扒子。胡广才自小丧父,母亲拖着他改嫁,后父性格 暴戾且贫病交加,得不到家庭温暖的他长得瘦小干瘪,书也不读,专事偷鸡摸狗勾 当。当韩昌虎在小酒店遇到他时,他已有两三年没在村里露面了。 胡广财把韩昌虎引到屋外便递给他一只大包,说:“走走走,先去洗个澡理个 发,衣服都在里头,一股子臭味儿,没法跟你说话。” 一个多钟点后,韩昌虎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了,才重新有了个汉子样。胡广 财给的衣服非但大小正好,样式也挺不错。 回到酒店,胡广财已在小单间里叫齐了酒菜恭候多时了。 两个年龄相差不多。虽然胡广财为害乡里名声恶臭,然出门在外总是一个村子 的人,再说韩昌虎眼下也正穷途末路一又刚领受了对方的衣物。感觉上就是不一样。 长久未见面,少不得寒暄一番,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便转上正题。 “兄弟,听说你上加格那达北岭子去了?” “去了。” “见着麻鹰啦?” “唉——” 胡广财借着酒哈哈大笑,笑毕把脑袋伸到韩昌虎面前,低声问:“欠黑毛钱啦?” “四千多,没法还了。” “四千?不是一笔小数哇,一只麻鹰就能了?” “能了。” “能了就好,来来,喝酒喝酒。幸亏你遇上了我,不是吹的兄弟,麻鹰我见过, 不是一只,而是两只、三只四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