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屋门发出的声音好像很陌生,小心翼翼、蹑手蹑脚、似叩似弹,很有可能是找 错门的。 这是仪表厂的宿舍楼,还是厂子没有倒灶的时候分给方胜男的,虽然面积不大, 倒也说得过去。幸好还落下了这么一套住房,要不,辛辛苦苦、兢兢业业的,还不 全都白干了。此楼共有三个单元,原来用油漆标明的单元字码早已风吹日晒脱落得 痕迹全无,除居委会的老太婆、邮递员和本楼住户之外,初来乍到者即便有天大的 本事也一下弄不准一单元和三单元到底是哪一个,进错单元找错门是常有的事。方 胜男屏住呼吸、四肢静止,想等这人敲一敲之后自己走掉,但这人像是知道屋里有 人,今天有意跟她作对似的,极富耐性又坚韧不拔,不停歇地把防盗门弄得叮叮直 响。本来就心神不定的方胜男,一时间心里有些发毛。看来不把这人支走,今天说 啥也甭想安安静静、从容不迫地从这包里拿出一张钞票的。她只好把手从包锁上松 开,直起身,走过几步,打开屋门。 万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田芬。方胜男的心头猛不丁就“咯噔”一下。 田芬没有发现她的不自在,进来之后先是轻轻地将防盗门碰紧,然后又关好了 里面的木门,才将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干吗哪?脸咋这么红?”田芬笑道。说着便熟惯地走进客厅,陷进沙发,斜 躺着看着她。 方胜男一时心虚嘴拙,不知如何应对,看田芬今天进门时轻手轻脚有些反常也 不敢问。此刻的心脏简直就变成了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嘭嘭、咚咚”瞎跳乱撞。 脸就越发地烫,一直热到了耳根,并且大有向整个脖子挺进,不让她血压升高造成 大脑急速充血决不罢休之势。 “渴了吧,我去沏茶。”方胜男使出全力尽量稳住自己,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么 一句话。不等话音落定,已转身窜进了厨房。 避开了田芬的视线,方胜男浑身乏力地喘口长气,似乎刚才忘记了呼吸,这一 下才觉得从上到下通透了些。接着,再做几下深呼吸,希望自己能够平稳自如。已 经干下了,慌也没用,还不如装个没事人似的,或许会更好些。但是往杯子里放茶 叶的时候,两只手却死活不听使唤,作贼一般地抖个不停,比刚才开锁时还较劲。 好不容易放完了茶叶,她又不得不两只手抱住暖水瓶,才勉强将水准确地倒进了杯 子。 “你怎么啦?”田芬从她手里接过茶杯,刚呷了一口,突然一脸严肃地盯着她。 田芬一贯脑子好使,反应极快,往往在其他人对刚刚发生的事情尚处于懵懂之 中,谈论的兴趣停留在表面现象的时候,她就已经可以看到埋藏于表象之下的要害 了,如果需要选择,便能在一分钟之内作出决断,而且经事后验证,十有八九都是 正确的。方胜男对此深有了解,也因此对好朋友田芬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没 有想到,今天会在田芬的这一优点面前如此尴尬。 方胜男觉得,很可能是自己不大自然的表情让田芬看出了破绽,所以努力地开 启双唇,准备如实交代,但嗫嚅着,一个完整的句字尚未出口,额头上的汗珠却先 冒出了一大片。 “你喝口尝尝,苦得简直搭不上嘴。放了多少茶叶,啊?”田芬笑着举起茶杯 说。 一听是这个意思,方胜男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立刻回到了原位。因为田芬一向快 人快语,从不会拐弯抹角,也就是说,今天她并未觉察到什么。冷静一想,自己不 应该如此紧张啊!念头是动了,可并未付诸关键性的行动。锁还是锁,包还是包, 不是还原封原样好好的吗?再说,包在另一个屋子,从客厅根本看不到。 “没啥事吧?看你心神不定的。”田芬的确没有觉察到什么,大大趔趔地伸出 手,一把将她拉到身边,挤在一个沙发上,“来,咱一块儿品尝这杯苦乐人生。” 说着就把茶杯送到方胜男的唇边,喂上一口,然后看着方胜男苦得呲牙皱脸的样子, 嘻嘻笑闹。 然而此刻的方胜男却无法跟田芬一样地笑个不停。虽然紧张是消除了一些,但 不知不觉,惭愧又占据了她的心头。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贼。俗话说,兔子不吃窝 边草,更何况田芬还是自己的交心朋友,现在有何脸面跟田芬如此亲热地坐在一起! 方胜男巴不得这时能突然出现一个日全蚀,让自己躲在黑暗中,再也不要出来。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想为朋友去重新沏杯茶,田芬却不让她再忙活,站起身, 三下两下跑进厨房,拿过暖水瓶,将茶水兑成了两杯,然后抬起食指,亲昵地点点 她的额头,玩笑道:“瞧你呆的。” 如坐针毡,勉强地往嘴里嘬了几口,方胜男便再也熬不住了。她还是离开了客 厅,匆匆抓起围裙,准备择菜做饭。为朋友摆上一桌香喷喷的饭菜,是她此时觉得 最最应该做的事。 双手忙活着,心里却不停地嘀咕:田芬最好一直坐在沙发上,千万不要来回走 动,否则一旦走进了卧室,见到包被提到了桌子上,就太难为情了,自己的这张脸 真不知该往哪搁!幸好田芬并没有问起那个包,自己也正好装个糊涂。她开始恨自 己为什么那么急!多等一天,跟田芬当面借一点儿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何至于 现在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不过,她刚才有意打开了电视,但愿哪个频道的节目现 在能好看些,吸引住田芬,让她定在沙发上别动。 然而,此时的电视节目并没有吸引住田芬,方胜男真切地听到了从客厅传来的 脚步声,并且,这串脚步正在迈出客厅。方胜男慌忙停下手,但一时又不知如何才 能挡住田芬的两只脚。她呆呆地立在那里,活像一个街边的雕塑。 “哎,胜男,我的包你放好着呢吧?”田芬走了过来,还是问起了那个包。 方胜男顿时手足无措,但使劲地挤出一副坦然无事的表情,掩饰着自己内心的 紧张。她本想应答一声:“好着呢呀!”但说出口的却是:“怎么啦?” 只要田芬向前再走几步,就可看到敞着门的卧室,就可看到那个包了。田芬的 旅行包,此时正毫无疑问地表露着被人刚刚动过或者准备打开的痕迹。方胜男真后 悔刚才没有随手带上卧室的门。 幸好这时田芬的手机突然唱了起来,是一段电子音乐。是在校期间,她俩时常 挂在嘴边的一首小夜曲。田芬从小巧的真皮挎包里掏出手机,看了看,销了音,然 后对方胜男说:“时间到了,我该走啦!把包给我看好,啊?” 平时,田芬只要一来,都是吃过饭才会离开的,有时手机唱了一遍又一遍她就 是不理不睬,甚至索性把开关一摁,无论什么事情都挡不住她俩在一起的融融惬意。 但在今天,却给自己设定了时间提醒,一定是有非常要紧的事得马上去办。方胜男 不禁松了口气:正好! 方胜男赶紧将田芬送出门外,一直送到楼院旁边的小道。 田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叮嘱方胜男一定要多多保重,如果心情不好,可以回 老家住住,到外地走走也好。仿佛她要出远门,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或许她俩从此 要永别一样,同时又好像方胜男眼下不是一个赋闲在家的失业者,而是一个悠闲自 得的富姐,想上哪就可以上哪去散散心似的。直到坐进出租车,她的嘴也没有停下 来。 田芬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随着车体的向前移动,整个上身都向她扭了过来, 似乎有更多的更重要的话要说但又难以开口。方胜男不由自主地联系起了那个包, 心头一抖,四肢也跟着颤栗了一下。 这时的出租车吐着白烟,很快将她与田芬之间拉开了一个很大的距离,接着奔 到了小道的尽头,拐了弯,楼群随即挡住了彼此的视线。 方胜男如释重负,终于透过一口宽松的长气,但愧疚得直想哭。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