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方胜男吃得很慢,心里不停地琢磨着下一步的应对之策,反正不甘心就这样被 这胖女人带到姓郝的面前邀功,更不愿就此认输。白秘书非常有耐心,好像料到了 一根根面条不会很快进入方胜男嘴里似的,索性细细地摆起了她儿子的事情。她说 她儿子叫曹儒鹏,起名的时候她爱人可费了老劲,这个字典那个词典翻来找去,就 差动用《辞海》了。她说她和她爱人老曹三十岁时才有的孩子,当时一看是个带把 的,真是高兴得不得了,可说啥也没想到,那动了几天的脑筋才定下来的名字竟然 跟他儿子就像两极一样,永远沾不上边。她说她跟老曹是小学一直到高中的同学, 一起插了队,一起回的城,一想起呆呆傻傻的儿子,她这个做妻子的心里总是觉得 对不住即是发小又是丈夫的老曹。她说她儿子小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很正常,而 且还特聪明,八岁那年因为淘气从一道两米多高的墙上掉了下来,磕了后脑勺,才 摔成了这样,智商也就一直停留在了那个年龄。她想申请个指标再生一个,老曹就 是不同意,说她这么大年纪了,怕她身体受不了,落下病根。 白秘书的絮叨方胜男根本就不往耳朵里装。心想,跟我扯你儿子、扯你老曹干 什么?她越发细嚼慢咽,为的是多一些思考的时间。然而下面的话却使她不得不留 意了起来,而且越听越细,甚至连一些“咦、哟、呀、唉”之类的语气助词都不愿 错过。 “说起来呀,我这儿子多亏了郝董。郝董可是个好人。没有他,我儿子上哪儿 能找上个吃饭的地方哟!他跟我们是同插一个大队的知青难友,他在一队,我们俩 在二队,两队邻着,常做着伴儿来回跑上二十多里路看电影。黑黑的山道不好走, 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很危险。郝董胆子大,人也热情,总是在前面给大家引路。他爸 爸是‘右派’,妈妈是‘反革命’,他人又好打抱不平,只要有看不过的事儿就坐 不住。为这,他穿了队干部不少的小鞋,吃了不少亏。我们俩的家庭成分还不错, 家里也常托人带来些吃的、穿的,就是全国粮票呀,钱呀,劳动布工作服什么的。 他可没这个福分,老曹就每次都给他分上点儿,趁收工的时候塞给他。他也实在, 从不假模假样地推辞推辞,是吃的,就揣到兜里,是穿的,立马套在身上,不过哪 一次都忘不了正儿八经地说声‘谢谢’。他从小就有教养,谈吐、举止都透着一种 气质,不管多愁多苦衣服老是比其他人整洁,就是在哪儿打个补丁也规规正正的, 看着就跟其他人不一样。” 方胜男一边吃一边听,还必须得一边观察着周围的动向,尤其是那帮酒徒的一 举一动,一丝一毫也不敢放松。这时,只见酒徒们突然站了起来,呼啦一下全立在 了地上,身后的椅子在防滑瓷砖上蹭出粗野、刺耳的尖叫,此起彼伏,响作一团。 他们是一下离开椅子的,好像是听到了某种号令。方胜男的头发根一下竖了起 来,禁不住迅速溜一眼脚边的那三只灯泡,同时放下筷子,拿起了茶杯。 茶水依然是满满的,她一直未动,凉面里的花椒麻了她好几次,她都没舍得消 耗掉一口,哪怕是浅浅的半口。只要一出现异常,就立刻把茶杯砸下去。方胜男做 好了一切准备! 那帮人举起了酒杯,接着一饮而尽,连杯沿上的白沫也一滴不剩地嘬到嘴里, 发出的声响如同“抓、抓、抓”。 那帮人穿起了衣服,潦草地系上纽扣。那帮人套上或趿上鞋子。那帮人离开了 圆形餐桌。那帮人鱼贯地向门口走去,前前后后拉开了很大的距离,几乎撒满了半 个餐厅。如果此时他们同时转身包抄过来,将必然形成一个可以封锁住通往餐厅大 门任何一个路径的包围圈。 方胜男紧张到了极点! 然而,那帮人并没有转过身来,走在最前面的居然跨出了餐厅大门,接着最后 一个也走了出去。不但如此,期间他们连方胜男这边看都没有看一眼。 奇怪!方胜男不敢轻易地放松警惕,目光依然跟着他们。他们的背影丝毫没有 停下来的意思,逐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窗外飘荡起半醉半醒的怪笑,而且越飘越 远。 方胜男简直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一时很难将那帮酒徒彻底拎到局外去。她转 过脸盯盯白秘书,白秘书此时的谈兴正处于高涨之中,犹如一个塞阀刚被拔掉的泔 水桶,里面的液体急切得非流淌干净不可。只听她叨叨着:“唉,最后才返了城。” 由于一阵紧张,白秘书的后半段话方胜男一个字也没听见。只此一句,很难将 前后连贯起来。但她还是努力地串连起来,应付道:“成分不好嘛。那个时候,也 难怪。” 方胜男平时喜欢看名人回忆录,从那些文章里多少知道一些过去的事情,对 “文革”也有个大概的了解,面对白秘书所说的往事,来上这么一句应该没有什么 不妥。但是话一出口,白秘书却睁大了眼睛,像是面里的花椒被方胜男挑进了她的 嘴里,愣愣地看看方胜男,好一会才有所失落地说:“你没听啊!” “没、没!你说,我听着呢。”方胜男发现自己接错了话茬,连忙掩饰,“这 儿的人,好像是种花椒的,放了这么多,来不来就把人麻一下。” 白秘书的眼睛又回到微笑状,说:“看那颜色就是生的,也不知道拿油炸炸, 看把我们姑娘麻的。喝点儿水,我接着说。” 方胜男装作顺从的样子喝口水,但依然不敢多喝,因为那一男一女还没有离去。 此时,最大的不安全因素就落在那个粗野壮汉的身上了。 白秘书继续着:“我说我们闹返城的时候,可费了很大的周折。郝董属‘黑五 类’子女,根本不敢抛头露面,只能背后出出点子,什么事都得我们这些革命后代 去当面鼓对面锣地折腾,直到听说云南的知青都回了家,我们那儿的公社干部才有 所松动,顺应着形势给我们办了手续。当时多亏了郝董,要不是他出谋划策,恐怕 就得晚上几年。那时是要返都返,也没人再问成分。当官的嗅觉没有不灵的,一个 个贼着呢,哪儿有傻不愣登捏着老黄历不撒手的?” “郝董也跟你们一起返了城?后来呢?”方胜男敷衍着问。 “别急嘛,听我给你接着说。返城是返城了,可到了城里之后,没想到一切都 跟我们的愿望差得太远——找不到工作。我和老曹都是在父母的单位先干临时工, 然后才熬到了转正。郝董可就与众不同了,返城时他父母刚平了反,本来他可以受 到照顾,到他父母的单位上班,以工代干。就是从编制上讲是个工人,实际上呢, 干的是坐办公室的活儿。一杯茶,一根烟,一张报纸看半天。这种轻松差事上哪儿 找啊!可你猜郝董怎么着?他不干,他死活不干!干啥呢?他干起了没有几个人能 看得起的个体户。就连我们两口子……哦,我和老曹返城后第二年就结了婚。就连 我们俩都理解不了他。可一晃这么多年过来了,事实证明,郝董是正确的。可以说, 他天生一双慧眼,能看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去。我和老曹前两年都下了岗,实在没办 法就试着找找他,看能不能给咱帮个忙,谁知道当时我们两口子还没把话说完,他 就给了我们一个干脆的:‘全家都过来吧。一个到车队开车,一个当办公室秘书, 儒鹏干个简单的,当个干清洁工,你们看行不行?’你瞧,他还问我们行不行。老 天爷啊,这么好的事情上哪儿找哟!后来我们全家就搬了过来,他还让我们住进了 一套三室两厅的单元房,房租也是象征性地只收一点点儿。不过老曹觉得全家人都 猫在人家那儿实在难为情,坚持着没进公司,在街边摆了一个修理自行车的小摊。 哎,小方,咱俩接触的时间也算不短了,今天就给你说个实话。我这个秘书哪,说 穿了就是一个高级打杂的。你想啊,我原来是个工人,写个啥、算个啥的根本就拿 不起来。一些不当紧的事儿跑跑腿还可以,稍微上点儿层次的,我简直就是粗人绣 花,郝董也不会使我。不就是当初接济过人家几件衣服、几样吃的吗?你看这人多 仁义、多念旧情!” 方胜男对她和郝董之间的关系及其渊源不感兴趣,但显而易见,如果关系不铁, 哪会跑到这里来,坐在一旁充当这种不光彩的角色? 她问白秘书:“郝董是怎么干起来的?怎么就干了今天这么大?”白秘书先是 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下:“咦——,说起他的事业来,三天三夜也给你唠不完。总 之,是个人物!”然后站了起来说,“你的面也吃完了,咱也该走了。” 方胜男心里“咯噔”一下。这句话是不是说:“你也吃饱了,得跟我走了,省 得路上再麻烦!” 她尽力稳住神,警觉地溜一眼那个壮汉。壮汉依然在与他娇媚的野花卿卿我我, 但恰在此时,一对贼唧唧的眼珠竟忙里偷闲地朝她瞟了一下。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