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秦川忽然很理解水犹寒的作品,谋杀的故事!是的,从一开始他就是带着仇 恨来到这世上,因为仇恨,他很少体会平常人的生活,把自己囚在心牢里三十年, 就像母亲顶着一张面目全非的脸呼吸了三十年一样,他从未觉得母亲是活着的, 她只是在呼吸,为了儿子呼吸。母亲的名字叫倾城,可是这个名字在三十年前就 已经和她的思想以及灵魂一起葬身火海,活下来的只是一具躯壳。三十年来,母 亲很少表现出明显的喜怒哀乐,除了对儿子毫无保留的爱,对什么都是麻木的, 哪怕是当年为了供儿子上学一路行乞,她也觉得很坦然,好像她理所当然应该承 受这些,上天要她来到这人世就是要让她经历苦难的。也许这才是双目失明面容 被毁的母亲能奇迹般地生存下来的原因吧。 可是现在秦川发现自己错了,母亲并非如他想象中的那样对什么都不在乎, 她的心也并非什么都没有了,有的,她心里除了他这个儿子还装着另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三十年杳无音信,三十年不曾来探望他们母子,那个男人就是他的父亲 朱洪生。 母亲肯定是在意那个男人的!当得知他要来看她时,她慌了,从来没有那么 慌过,据阿忆说,奶奶满屋子乱撞,无处藏身一样。后来阿忆被打发出门,奶奶 要她到市场去买水果招待客人,阿忆就去了,多大的事啊,平常买菜买水果都是 她去市场买的,不远,步行也就二十分钟的路程。来去花了一个小时吧,一回来 就出事了,院子里火光冲天,阿忆哭喊着想冲进去救奶奶,可是大门从里面反锁 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越烧越大,邻居来了,消防车来了,而火势已经蔓延 到了屋外,人根本进不去。 秦川赶到的时候,火已经烧到了尾声,房子都烧塌了,他哭天抢地想随母亲 一起去,旁边的人拉住他,拉他的人里就有朱道枫。他这才意识到母亲是因为什 么自焚的,她肯定是害怕面对朱氏父子才走此绝路,在这座城市里生活这么多年, 没有人认出母亲,年纪大的人倒是记得三十年前有一个绝色的舞蹈女演员在这城 里红透过半边天,可是现在,思念了三十年的男人突然就要来到自己面前,母亲 绝望了,自己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怎么能见他啊!那就不要见吧,让他一辈子 只记得过去的倾城!秦川太了解母亲的个性,虽然在苦难中挣扎了这么多年,却 从未低过头,哪怕是面目全非,落泪到行乞为生,也是一身傲骨。所以她才选择 了葬身火海,意思很明白,你们要来看,我偏不让你们看,三十年你们杳无音信, 现在想来看那就看我怎么死的吧,就像当年我是怎么被同样的大火烧毁一切的! 秦川此后的很多天都在化为灰烬的院子前徘徊,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真的 了解母亲的决然和残酷,她这一生只下一步棋,她将棋子死死握在手心,不下则 已,一下就是死棋,灭了自己,也给对方致命的一击。可是纵然母亲赢了这步棋, 秦川却因此失去了母亲,罪魁祸首就是朱氏父子,如果他们不是贸然前来探望, 母亲就绝不会使出这着死棋,不到万不得已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抛下相依为命三十 年的儿子,一想到这秦川的心就着了火,眼前的火已经灭了,弥漫着刺鼻的焦味, 可是他心里的火焰还在燃烧,原本已经放下这仇恨,现在仇恨的火焰又炽烈地燃 烧起来…… 在母亲的葬礼上他见到了朱道枫,本来他想赶他出去,就像把那个叫朱洪生 的男人赶出去一样,但是当他看到朱道枫身旁的幽兰时,脑子里顿时火花四溅, 劈劈啪啪炸成一片,灵感啊,这绝对是灵感的光芒——幽兰,不是他的挚爱吗? 于是他不但没赶朱道枫出去,还朝他深深地一鞠躬,表示“谢意”,谢谢他 带来幽兰,从而明确了这场争斗的目标。是的,他拥有的东西太多了,多到他对 什么都不在乎,除了幽兰,没错,就是幽兰,这才是他致命的死穴! 现在他们已经不住梓园了,搬到一个叫巨石岛的地方,四面环湖,美不胜收, 朱道枫果然是财大气粗,不仅买下那个岛还在上面建了一个蔷薇园,他们的房子 就矗立在那片蔷薇花园中,是栋三层楼的木屋,极尽奢华与浪漫,这样的浪漫大 概也只有朱道枫才有能力去实现吧。他真是一个浪漫到骨子里的人,为了讨好自 己的女人,什么招都使得出来,他真该去当个艺术家,而不是一个商人。 中秋节的晚上,秦川光顾了巨石岛,是幽兰打电话叫他过去的,当时他刚从 国外回来,接到幽兰的电话很是惊喜,两人在电话里相互问候,秦川一听幽兰的 意思就明白,她是想趁着中秋这个团圆的节日修复他和朱道枫的关系。他答应了, 但绝不是去修复的,他是去挑战,明确目标,让对手惶惶不可终日,还没开战就 攻破他的心理防线。 这招果然奏效,中秋节的第二天,朱道枫就主动给他打电话,约他出去喝茶, 他也欣然应允,来吧,通通把你的招使出来吧,我可不是幽兰,随便几下就被你 收服,要我放弃仇恨除非你放弃幽兰! 但是放弃幽兰他就能得到吗?这个秦川一点把握也没有,毕竟感情这种东西 一旦在心里生了根,是很难拔除的,更别说选择另外的人。从内心来说,他是真 爱着幽兰的,自从数年前第一次见到蒙着面纱的幽兰,也就是水犹寒,他就彻底 没救了,猝不及防地淹没在那双旷世美丽的眼睛中。此后的三年里,他没有她的 任何消息,仿佛是一个梦,梦一醒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直到后来在 梓园意外与她重逢,他才相信她是真的存在于这世上的,她走出他的梦境活生生 地来到他面前,依然是那双美丽的眼睛,让他无力抵抗……如果没有朱道枫,他 早就勇往直前地去追了,他自知不是朱道枫的对手,也清楚朱道枫在幽兰心中的 位置,一个让她放下仇恨的男人,这个男人毫无疑问已经占据了她全部的心!所 以他一直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就是现在他也还是观望的态度,因为他没有找到 突破口,百密肯定有一疏,不会没有机会的。 秦川把跟朱道枫见面的地点设在了他跟幽兰第一次见面的茶楼。四年过去了, 茶楼的生意还是这么好,装潢也一点没变,目的就是想营造一种怀旧的气氛。朱 道枫一点也没在意这个地点有什么不妥,反正是秦川选的,肯定有他的理由,也 许他经常来这吧。 “觉得这里怎么样?”秦川点了茶水,掏出烟点上。朱道枫什么豪华的地方 没见过,哲明的王府茶楼可比这气派多了,所以他并没有觉得这里怎么样,但又 不能照实说,就笑了笑,点头道:“还可以的,可以的……” “这是我跟幽兰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朱道枫怔住了,一脸愕然。 “不过我很少来。”秦川耸耸肩。 “哦,是吗?”朱道枫极力让自己保持常态。秦川这个时候递给他一根烟, 他看着烟,有些为难地说:“不好意思,我已经戒了……” “戒了?” “嗯,幽兰要我戒的,”朱道枫抱歉地说,“其实我心里想抽,又不敢,一 回去她就闻得到味的。” “没关系,有人管是好事,”秦川收回烟,自顾吞云吐雾,“不像我,没一 个人管我,以前还有个老娘管,现在……”他没有说下去,却比说完整句话还让 朱道枫难受。“对不起,小川,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朱道枫的表情充 满自责。 “不怪你,这怎么能怪你呢?生死有命,不是人为可以控制的。” “你真这么想?”朱道枫表示怀疑。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想?”秦川逼视他,似笑非笑,“人都死了,活着的 人却还是要活着的,以前我妈老跟我提起你,说你心底好,人善良,她一直记着 你的好……” 朱道枫的眼中开始闪动着泪光,这真是个多情种,比他父亲有人性多了。他 被秦川的话说得感动不已,又很为秦母的去世难过,“我也一直记得她,那个时 候我还很小,你妈怀着你,经常问我喜欢弟弟还是妹妹,我说喜欢弟弟,她就说 希望我们是好兄弟,相互扶持,一起成长……小川,你的出现对于我对于我们朱 家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喜悦,虽然中间发生这么多的事,可血总是浓于水的,你怎 么记恨都可以,就是别不认我们,这个家也有你的份,我拥有的一切都有你的份, 我是说真的,我们欠你们母子三十年的感情债,你要什么我都拱手相让……” “我要的你舍得吗?”秦川显得很平静,这一点继承了他的父亲朱洪生,喜 怒不溢于言表。 “除了幽兰我什么都舍得。”朱道枫显然也是有备而来。 秦川就笑了,充满同情地看着这个跟他有着相同血脉的兄长,脸上带着笑, 说的话却是刀子,直捅向朱道枫,“可我除了幽兰什么也不想要,怎么办呢?” “为什么?”朱道枫猛灌了口茶,结果被烫到,吐也不是吞也不是,表情很 痛苦。可是接下来秦川的话却更让他痛苦,秦川说:“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吗? 如果我们是亲人,你会把你最珍贵的东西送给我,这话你还记得吗?我一直记得!” “可幽兰不是……”他话说了一半就打住,可能意识到后面两个字说出来不 妥,就换种方式说,“幽兰是一个女人,有独立的思想和情感,就算我拱手相让, 她也未必接受你,这个道理我不说你也明白的,对吗?” “我当然明白,不过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你是她的仇人呢,她都可以接 受你,而我跟她一直相处很好,为什么不能接受我?” “可幽兰是我的命,你要走她就会要我的命,你是想要我的命吗?” “你的命不是我关心的,我关心的是你什么时候放手……” “我不会放手,这个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我什么都可以放弃就是不能放 走她,小川,我知道你心里有恨,可仇恨这个东西纵然可以毁灭别人,可也会毁 了自己的,你要明白这点,我们是亲兄弟,只有今生没有来世的……”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秦川嘴上说知道,眼里的光芒却似狼,“可我是 真心喜欢幽兰的,一直很喜欢,我对她的爱一点也不比你少,我相信会有那么一 天,她会属于我,跟我走上红地毯的。” “你这么自信的原因是什么?” “预感,还有就是命运的轮回。” “命运的轮回?” “是的,不知道你信不信,我是很相信命运的,命运从来就不会很慷慨,给 你想要的全部,不可能的,命运没有这么大方,你现在几乎拥有了你所要的一切, 别太高兴,不会长久的,命运让你得到肯定也会让你失去,这是人生的真理,我 悟了好多年才悟出来的,你比我岁数大,难道还没有悟出来吗?” “小川……” “没有悟出来现在悟还来得及,所以你要提前做好思想准备,如果有一天失 去幽兰,决不是她要失去,也不是你让她失去,而是命运让你失去……” 朱道枫的脸色煞白,很虚弱的样子,“给我根烟好吗?”他这个时候主动要 烟抽了。秦川连忙递过去,殷勤地给他点上,打火机的光芒转瞬即逝,秦川分明 看到了他眼底的绝望和恐惧。很好,要的就是这效果! 朱道枫显然是很久没抽了,贪婪地一口接一口地猛吸,他看上去真的很虚弱, 像个久治不愈的病人,完全失去了抵抗力。秦川并不想要他的命,只想夺走他最 珍贵的东西,让他品尝失去挚爱的痛苦,生不如死受尽折磨,这比直接要他死去 还要痛快得多。 “我不会失去幽兰的。”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我等着。”秦川回答。 回到公寓,阿忆开的门,自从母亲去世,秦川就收留了阿忆,不收留她怎么 办呢?她无处可去,跟自己一样,也是举目无亲。他留下她,也是对母亲的一种 纪念,因为母亲生前很喜欢她,把她当自己的亲孙女看待。阿忆也真是讨人疼的 孩子,不仅模样长得清秀水灵,还很懂事,手脚灵活又勤快,秦川并没有把她当 保姆使唤,而是当自己的妹妹一样看待,只要在家,他就教她学电脑、英文等等。 “川哥哥,有客人来了。”阿忆拿出拖鞋放到秦川的面前,系着围裙,像是 刚从厨房里出来。 “谁啊?” “是我。”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个艳装女子。 秦川看了她一眼就不愿看第二眼,招呼也不打,径直上楼。 “秦川!”繁羽跟着上楼,一身大红的套裙,穿得像个新娘,秦川拦在楼梯 口很不客气地质问道,“没事你老上这来干吗?你烦不烦?” 繁羽早就习惯了他的这种冷面无情的态度,笑着说,“我想你啊,这么多天 也不见你的人,我就只好过来了。”完了又补充问了句,“那个小姑娘是谁?是 你什么人?” “她是我什么人关你什么事?”秦川看着这个满脸浓妆的女人,习惯性地一 阵反胃,穿得这么艳,耳朵上还挂两个亮晃晃的大耳环,眼影化得像熊猫,他看 着她简直不能呼吸,指着门口说,“你回去,我还有事,别打搅我!”说着就头 也不回地走进书房。 繁羽两个月前就从朱氏集团辞职了,是她自己要辞的,满以为秦川会收留她, 不想秦川根本不理她,不理就不理,繁羽不请自来,每隔几天就来一次,本来想 象以前一样给他做家务博取他的好感,谁知家里已经有了个小保姆,模样还长得 这么好看,她更加气不过,改成每天都来了,一来就赖着不走,还像使唤丫头一 样地使唤阿忆,颐指气使,俨然以秦川女友的身份自居。当然这都是秦川不在的 时候,他若在,她是断没有这样的胆量的,因为看得出来,秦川根本没把阿忆当 保姆,对她很亲切,就像自己的家人一样,而对繁羽却像是路人,甚至连路人都 不如。 晚饭的时候,秦川下楼了,一眼就看到繁羽端坐在餐桌上,像女主人似的吆 喝阿忆:“摆三双筷子干什么,你也准备上桌吃吗?你是保姆呢,懂不懂规矩?” 阿忆眼泪汪汪地缩在一旁,不敢吭声。 “你又凭什么到这吃饭?”秦川怒不可遏,本来看她还没走就一肚子火,竟 然还敢教训阿忆,他走过去一把夺过她面前的碗筷,“阿忆,你来吃!你是我家 的人,当然要跟我一起吃饭!”说着把头转向繁羽,挑衅地说,“你走,不要老 是让我赶你,你就这么没有廉耻吗?你还是不是人啊?” 繁羽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胸口剧烈地起伏,显然秦川的 话刺激到了她,纵然脸皮再厚也抵挡不住这样的羞辱,她站起来,双手支在餐桌 上逼问秦川:“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你这么对我?这么多年了,我什么都为你 做,从没把自己当过人,甚至不惜为你去陷害人,可是到头来你竟然这么对我, 秦川,你别逼我……” “这话应该我来说,”秦川放下碗筷,索性挑明态度,“你为我做了很多, 我都知道,但都是你自己要做的,没人逼你,我也不止上百次地告诉过你,我不 喜欢你,讨厌你,让你离我远点,是你自己死赖在这,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我妥 协吗?你随便找个男人都比找我强,懂不懂?你有脑子吗?这么无谓地耗下去, 损失的不是我,是你自己!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我是想不明白,我除了样子普通点,哪里比外面那些女人差了,你有必要 这么讨厌我吗?我是爱你的,秦川,我也恨自己贱,连我自己都嫌弃自己,可是 有什么办法,我就是爱你,就像你爱水犹寒一样……” “不要拿她来说话!”秦川“啪”的一下放下碗筷站起来,“你有什么资格 提她?你讨人厌并不是因为你的外表,而是你的内心,空洞无物,虚荣自贱,你 能跟人家比吗?” “我是不能跟她比,不过你能得到她吗?她是朱先生的女人,他们两个才是 天生一对,你凭什么横插一杠?我不能跟她比,你又有什么可以跟朱先生比的, 他哪样都比你强,有教养,有风度,体贴人,又那么善良,任何一个女人都会选 择他,而不是你……” “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了繁羽脸上。“你给我滚,马上滚,再 也别让我见到你!”秦川扯着她往门口拖,“滚!滚!如果再让我见到你,我会 杀了你!” “我滚,我马上就滚!不过秦川,你听明白了,我不会放过你的,你今天对 我所做的一切我早晚悉数还给你,你想得到水犹寒是吧,那我告诉你,这个世界 上只要有我繁羽在,你就休想得到她,即使得到了我也可以让你失去她,不信你 就等着瞧,这个世上不是没有报应的,你会遭报应的!”繁羽捂着一边被打得通 红的脸,踉跄着到门口穿鞋,边穿鞋边指着秦川骂,“你不是人,连畜生都不如, 没人性,没良心,还想跟朱先生争,你争死都争不过他……” “滚!”秦川抓起桌上的碗就朝她砸了过去。 繁羽头一偏,碗砸在门框上摔得粉碎,她却哈哈大笑:“生气了吧,说到你 痛处了吧,你活该失去母亲,报应的日子还在后头呢!你等着吧,我也等着,大 家都等着,我诅咒你秦川,你会孤独到死!你死也得不到水犹寒!”说完头也不 回地夺门而出。 秦川跌倒在沙发上,几乎昏厥。 “川哥哥,你没事吧?要不要上楼休息,休息好了我再叫你吃饭?”阿忆上 前扶他。“没事,你先吃吧,我不饿。”秦川无力地摆摆手,挣扎着站起来,跌 跌撞撞地上楼,只有十几级楼梯,他费了好大的力气都上不去,颓然地坐到了楼 梯上,抱着头,样子痛不欲生。繁羽的话像把刀,准确无误地刺穿了他的心,他 真的跟朱道枫没得比吗?他真的到死都争不过他吗? 这一夜他彻底失眠。 阿忆真是个体贴又懂事的孩子,他一醒,就给他冲好了牛奶端到了床头。秦 川看着阿忆,觉得她长大了很多,尽管习惯性地把她当孩子,可是她已经不是孩 子的模样了,都十八了,出落得亭亭玉立,难怪繁羽会吃醋。怎么又想到了那个 女人?不想便罢,一想连牛奶都喝不下去了。“川哥哥,把牛奶喝了吧,对睡眠 很有好处的。”阿忆站在面前没动。 “你怎么知道我失眠?”秦川诧异。 “昨天晚上我听见你房间里的脚步声一直没停。” “吵到你了吧?” “没有,你这个样子不行的,”阿忆像个小大人似的,歪着脑袋说,“白天 你要工作,晚上又睡不好,身体会垮的,你可不能这样糟践自己。” 秦川靠在床头看着阿忆,点点头,微笑着喝完了牛奶。然后他下床穿衣服, 阿忆整理被褥,电话响了,他一接就精神振奋,是幽兰打过来的。 “秦川,有没有空啊?”幽兰的声音格外的温柔迷人。 “有啊,怎么了?” “有空你来我这一趟,我的小说写了一部分,想先给你看看。” “好的,我上午抽空来一趟。”秦川满口就答应了,挂线后好半天都舍不得 放下电话。阿忆在一旁看到了,就笑着说:“川哥哥,是你女朋友打来的吧?” “不是,现在还不是。”秦川有些不好意思。“还不是呢,看你的样子就知 道。”阿忆整理好床褥就到衣柜里取衣服,“穿什么好呢,浅灰色的吧,显得人 很精神,那位姐姐一定喜欢。”说着就把一件浅灰色夹克拿到了他面前,还自作 主张地给他配了裤子和毛衫。 “你怎么知道是个姐姐呢?”秦川顺从地拿过衣服比试。 “看你说话的语气就知道啦,像喝了蜜糖。”阿忆调皮地眨眨眼睛,一蹦一 跳地进浴室收拾去了,里面还传来她的声音,“你可要殷勤一点,要不找不到老 婆的,听电视里说,现在咱们国家性别失调,男的多女的少,你要不抓紧可是要 打光棍的。” 秦川呵呵直笑:“要是我娶了老婆,你怎么办呢?” “我给你带小孩啊,我最喜欢小孩子了,你多生几个,我帮你带。” “越说越离谱了,”秦川对着镜子换好了衣服,还别说,这丫头还蛮会挑衣 服,浅灰色夹克穿在身上确实很精神,阿忆看到了连声称赞。秦川说:“嗯,你 的品位不错啊,这么好的姑娘给我当保姆实在可惜了,什么时候你也找个男朋友 啊。” “我不找。” “为什么呀?” “奶奶不让找,她说我得等着你,”阿忆上前给他整理毛衫的衣领,像是漫 不经心又像是一本正经地说,“奶奶说万一你讨不到老婆了,或者被别人甩了, 我得捡你回家。” 秦川张口结舌:“捡……我回家?” “嗯,奶奶是这么说的。” “她还跟你说什么了?” “她说我任何时候都不能抛弃你,就算你抛弃我,我也不能抛弃你,无论发 生什么事,我都得在你身边,不能让你在外面流浪,一定要记得把你带回家……” 秦川先到出版社开了个短会,安排了一些工作就驱车赶去巨石岛了。也许是 在新闻出版行业做得太久,人变得很麻木,也厌烦了,在出版社彭社长的盛情相 邀下他就转行到了出版社,虽然工作仍然很忙碌,但比在报社单纯多了,至少不 用频繁地面对公众,一天到晚接触一些乌七八糟的人。他讨厌跟人打交道。相比 之下,他更喜欢文字的世界。 今天的天气很好,秋日的阳光闪耀着耀眼的金色,特别是驶出市区后,面对 着满山遍野的黄叶,秋的意味更浓了。这是他第二次来巨石岛,前天中秋节来的 时候是晚上,周边的景色看不太清,现在他可以很自在地享受眼前的美景,放点 轻音乐,摇下车窗,这感觉真是很好。显然这附近住的都是花农,家家户户都有 花圃,现在正是秋天,菊花最多,院子里摆不下,就摆到了路边,红的,白的, 紫的,黄的,一路驶过去,沁人心脾的菊花香很舒服。 车子开到了湖边,前面就是巨石岛了,远远地看真的就是一块巨石漂浮在临 近岸边的湖面上,苍翠的绿,耀眼的黄,相互映衬着,倒映在湖面上宛若仙境。 朱道枫真是会选地方,连这都找得到,买下整个岛,出手的确不凡。在这城里, 恐怕除了他没人有这样的实力,难怪繁羽说他不能跟对方比。是啊,秦川想,他 确实没有地方可以跟他比的,但没得比就一定会输吗?一条窄窄的鹅卵石小路从 岸边延伸到岛上,这是上岛的唯一途径,只能容一辆车驶过,两边都是湖水,一 不小心车子就会载入湖中,就像爱情的彼岸,充满艰险,永远只有一个人能到达 彼岸拥有爱情拥有她,这个人就一定是朱道枫吗? 上了岛,一路开过去就是一片密密的树林。路两边是向前延伸的花圃,全都 清一色地种满蔷薇,林中弥漫着浓郁的蔷薇花香,比来时路上的菊花香更有味道。 驶出树林,眼前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蔷薇花园,他们的房子就矗立在 花丛中,阳光下格外的温馨动人,秦川几乎没有勇气再往前靠近,一个美丽的童 话,一段美好的爱情,一个无辜的女人,他真的要去破坏吗? “秦川,过来!”幽兰在房子的走道上看到了他的车,兴高采烈地冲他挥手。 他停好车下去,幽兰也跑了过来,一身羊绒浅紫连衣裙,头发高高地束起, 笑靥如花,还是那双美丽的眼睛,荡漾着迷人的秋波。“怎么才来啊,我等你老 半天了。”幽兰亲热地挽住他的胳膊。 “不好意思,到出版社开了个会,耽误了时间。”秦川抱歉地笑,侧脸打量 着幽兰,老天,好美! “罚你中午在这吃饭!”她调皮地拽着他,拉他进屋,一进门就冲厨房喊, “小艾,来客了,把上好的龙井拿出来。” “知道了。”厨房那边传来一串清脆的女声。 “我怎么消受得起呢,上好的龙井啊!”秦川坐到柔软的布艺沙发上,环顾 四周,更加佩服朱道枫渗透到骨子里的浪漫,满室的蔷薇,墙上,地上,连天花 板的那盏大灯笼上都雕刻着蔷薇,这里有别于梓园的豪华,更强调舒适和温馨, 置身其中是无与伦比的享受。 “怎么样,这里如何?”幽兰拿来一篮金黄的橘子给秦川剥果皮,“都是东 波设计的,朱道枫也花了不少心思,我觉得这里比梓园有人味。” 秦川掰一瓣橘子塞进嘴里,笑而不答。 小艾的茶沏好了,端过来,“先生,请喝茶。” “多大了?”秦川问。这女孩的样子让他想到了阿忆。 “十九。”小艾羞涩地答。 “哦,比阿忆大一岁。” “阿忆是谁?” “我家的一个小保姆,”秦川一说完又连忙更正,“也不能算是保姆,是我 妈从老家带过来的,跟了我妈很多年,她家里又没人了,只好收留她。” “你真善良。” “你觉得我很善良吗?” “至少本质善良。” “本质善良?”秦川蹙紧了眉头,开玩笑地问,“你的意思是我外表不善良?” 幽兰自己也剥了个橘子,津津有味地吃着,赞不绝口:“嗯,味道真不错, 是附近花农送的,很新鲜……”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不是不善良啦,你外表看上去有点冷,让人难以接近,”幽兰含着满口的 东西说话很含糊,“不过跟你处熟了,觉得你蛮好打交道的。”吃力地咽下橘子 后,可能是有点酸,她眉毛眼睛全挤一块儿去了,很是滑稽可爱,又继续说, “你得改改你的脾气,要不你要打光棍的,温柔的女孩全被你吓跑。” 秦川哈哈大笑,“今天早上阿忆也跟我说,我再不抓紧就娶不到老婆了,还 说我早晚要被人甩,万一不幸被甩了她会捡我回家……” “好啊,有人捡你回家就不错了,你呀,对女人太冷!”幽兰说。 秦川不说话,看着她,感觉她变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落地窗外的阳光照耀 在她身上的缘故,她整个人看上去很阳光,跟从前他所认识的水犹寒简直判若两 人,那个寒气逼人、忧郁冷漠的水犹寒真的就是眼前的幽兰吗?爱情的力量真的 是无穷无尽,可以毁灭一个人,也可以重塑一个人,记得一年前她从梓园跑出来 投奔他时,脆弱敏感,如受伤的小鹿,战战兢兢,让人看了就心疼。可是眼前的 幽兰却温柔迷人,脸上再也难寻往日的阴霾,笑容真诚热烈,比屋外的蔷薇花还 灿烂,连说话都是流淌的音符,这才是一个活在人间的正常女人的样子,而不是 幽灵,深藏在黑暗里。 “小说呢,拿来我看看。” “瞧我这记性,把正事都给忘了,我这就去拿。”说着一跃而起,像个小姑 娘,脚步轻盈地飞奔上楼。一会儿就出来了,又一阵风似的飞奔下楼,把一大摞 手稿交到秦川手里。“怎么又是手写的,不用电脑写?”秦川一翻,全是清晰的 墨迹,厚厚一摞,不用看就知道写完这些很艰辛。 “习惯了,总觉得用电脑写的东西没感情。” “这样太辛苦了吧,”秦川看到了小说的题目,“蔷薇祭?是书名吗?” “嗯,我喜欢蔷薇。” “得好好看看。” “拿回去看吧,这是一半的内容,不知道怎么回事,写不下去了,因为不知 道安排结局……” “结局?” “是啊,构思了几个结局都不太满意。” “听你说过这是一个谋杀的故事,那你内心真实的愿望是什么呢?是希望谋 杀还是被谋杀呢?或者谋杀者另有其人?” “……” 幽兰垂下眼帘,陷入沉思。“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怎么安排书中主人公的 命运,是让他们死,还是让他们活呢?” 一直到秦川离开,幽兰也没有确定怎么写完她的小说。秦川答应看过后再给 她意见。她留他吃午饭,他借口有别的饭局推脱了,其实是不想碰到朱道枫。 车子又驶到了鹅卵石小道,刚想开过去,前方也驶来一辆车,秦川一眼就认 出是朱道枫的黑色奔驰,显然对方也认出了他,停住了,两个人都没有前进,也 都没往后退,僵持着。秦川死死盯着前方,下定决心不后退。朱道枫好像也没有 退的意思,熄了火,在车里看着他。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大概僵持了十多分钟,还是朱道枫让步了,缓缓把车倒到了一边。秦川则大 摇大摆地把车开过了鹅卵石小道,到达岸边。他并没有绝尘而去,而是摇下车窗 冲朱道枫深浅莫测地笑,“这样很好嘛,退一步海阔天空。” 朱道枫也摇下车窗,很有风度地说,“我这叫以退为进。” “我让你退了就不会让你再进。” “不要逼人太甚,你还年轻,一味地冲锋向前,到想退的时候只怕已经没了 退路。” “既然走上这条路我就没想过退路。” “我不希望你伤害无辜,有什么怨气冲我来,别毁了她的幸福。” “她跟了我就不幸福吗?未必吧?” “你给的幸福不是她要的,因为她不爱你。” “别太早下定论,我已经预感到命运已经在向我倾斜了。”秦川信心满满。 “好啊,那我可以告诉你,就算你得到了她,你也无法拥有她,我已经要了 她的全部,她的心,她的感情,她的恨,她的爱,她的灵魂,当然还有她的身体 ……”朱道枫不愧是见过世面的,冷静下来后的杀伤力也是显而易见的,他很绅 士地把手支在方向盘上,笑容款款,“她一切的一切都被我要了,最后你得到的 恐怕只是一具躯壳,就算你跟她上床,她心里想的还会是我,不信的话你可以走 着瞧。” “好啊,走着瞧,纵然我得到的是一具躯壳,但我让你失去了,我的目的也 就达到了,失去她你会没命这个我不信,但我相信你这辈子也不会忘了她,无论 你跟哪个女人上床,你心里想的都会是她,而她可能正和我在床上,哈哈……” 秦川大笑,猛地踩下油门打着方向盘扬长而去。 “到时候你失去的会比我更多!”朱道枫在后面喊。 秦川没理睬,一路把车开得飞快,可是开着开着,他的眼底却升腾起水雾, 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不得不把车放慢速度,最后停在了路边,他很恨自己不争气 的眼泪,拼命敲打着方向盘,咆哮如雷:“那就看最后谁失去的多吧!” 晚上他在外面吃饭,喝了酒,又陪朋友去KTV ,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一觉 睡到次日上午十点才醒,吃了点东西就开始看幽兰的手稿,他已经给社里打了电 话,说在家看稿的。小说一如既往继承了水犹寒细腻曲折的文风,字里行间无不 显露出作者内心的矛盾,是继续和仇人生活下去,还是给予他最锋利的一刀,作 者无从决断。毫无疑问,这正是幽兰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她爱那个男人,现实 中的她放下仇恨开始新生活,并不表示书中的人也能有同样的命运,在内心,她 真的会将过去刻骨铭心的仇恨一笔勾销吗?难怪她会写不下去了! 看完稿子,秦川也陷入沉思。 幽兰的矛盾也正是他的矛盾,要他放弃仇恨是不可能的,要他和仇人和睦相 处也是不可能的,现实的人生远比书中的人生更复杂,没有结局,无法结局。 后来的几天他反复思考,还是找不到答案,于是给幽兰打电话,告诉她很抱 歉,他暂时还没想好怎么继续这个故事。幽兰说没关系,她的注意力好像完全不 在小说上,她激动地告诉秦川,她母亲马上就要从美国回来了,就这两天到。 “那真是太好了,你们母女总算可以见上面了。”秦川为她由衷的高兴。 “是啊,我们十几年没见面了。”幽兰说着声音都有些哽咽。 “不是马上可以见了吗,她回来你可得好好陪她……” “那是肯定的!”幽兰的兴奋隔着电话秦川都可以感觉到,甚至可以想象她 手舞足蹈的样子,“我真是好激动好激动,十一年了,我想了她十一年,秦川, 你能理解吗,我都以为她不在人世了的……” “我能理解,好好珍惜,再也不要离开母亲……”秦川这么说着心里一堵, 赶紧岔开话题,“小说的结局你可以慢慢想,我也帮你想,别急,写作这种事是 不能急的。” “我不急的,有时间再去想吧,现在我要去准备我妈回来要用的东西,她肯 定也在准备我的东西。”说完就挂了电话去忙活了。 几天后,幽兰打了个电话过来,说她母亲已经回来了,秦川以为她应该会很 兴奋,可是听她的声音嘶哑混浊,好像很疲惫的样子,可问她又不说。秦川想可 能是兴奋过了头,百感交集没法表达吧,并没有太往心里去,而是一心一意帮她 想小说的结局。 小说的结局很快就有了眉目,他兴奋地给幽兰打电话,想约她出来谈。可是 她不在,电话是保姆小艾接的,说她和先生带母亲去医院看病了。秦川听到“先 生”两个字很刺耳,纠正保姆:“他们还没有结婚,不能称呼先生的。” “他们马上就要结婚了,这个月底他们就结。”小艾在电话里争辩。 秦川“啪”的一下挂断电话,莫名地来火。 难道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命运真的只眷顾他,给他想要的一切吗? 这出戏就这么落幕了吗? 当然不会。 幽兰的电话是在两天后的上午打过来的,她好像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一句 话:“秦川,救救我……” 跟上一次在公园里把幽兰捡回家不一样的是,这一次是秦川把她从铁路边拉 回来的。秦川赶过去的时候,她正蹲在铁路边,离轨道很近,往前迈一步,就会 葬身铁轨。他拉她起来,她抬起头,顿时让他吓一跳,这是幽兰吗?脸色苍白如 纸,双眼通红,眼神空洞,死一般的沉寂……她满脸泪痕,像不认识秦川似的, 他一拉她起来,她整个身子就滑在了地上,昏过去了。 秦川把她抱回家。之后她一直昏睡,一直睡到傍晚还没醒,朱道枫却赶过来 了。秦川把他拦在门口,“我不会让你见她。” “小川,我必须见她!”朱道枫也不是人样了,衣衫不整不说,也是满眼通 红,胡子拉碴的,憔悴得像是几天没睡觉。 发生了什么事? 秦川一无所知,最后还是放他进来了,想问个清楚。 朱道枫得知幽兰在睡觉,顿时放心很多,秦川还没问,他自己先说了:“出 事了,她母亲出事了,昨天去医院看病回来就失控,晚上她突然拿着刀闯进父亲 的房间……我赶过去的时候,他们正厮打在一起,结果那刀不知怎么就……” 秦川愕然。 朱道枫说不下去了,捂住脸痛不欲生。 “死了?” “……” “那你要了她的命!” 然后朱道枫请求带幽兰走,遭到了秦川的断然拒绝。“我不想让她死在你手 里,”秦川很不客气地说,“如果你也不想死在她手里的话,趁早离开……” “我要在这等她,等她醒了再跟她解释。”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这是意外……” “意外?你家老头子不把她拐到美国去,她会有今天的意外吗?” “不,我要在这等!” “你还敢在这等?她醒了会杀了你!” “我宁愿被她杀死,”朱道枫的样子完全崩溃了,“我不能失去她的,小川, 求你让我在这等,无论如何我要当面跟她说……” 秦川冷冷地看着他,不理他,自己上了楼。这是天意?他把自己关进书房里, 心情激动了又平复,平复了又激动,一边为幽兰失去母亲而心疼,前几天接她电 话时她是那么兴奋,眨眼工夫母亲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她该如何承受这突如其 来的打击和伤痛;另一边他又为命运的奇妙安排惊讶不已,老天爷也在帮他啊, 幽兰是断不会原谅朱道枫的,不仅是不会原谅,以她的个性来说可能还要跟他拼 命,那么…… 秦川不必再去想什么了,无需他多想,命运已经倾向了他这边。他走出书房 朝楼下看。朱道枫还坐在客厅沙发上,整个人像是已经瘫痪了似的,目光呆滞地 仰望着天花板,无声无息。阿忆真是一个善良的女孩,上前问道:“先生,你要 喝点什么吗?我看你嘴唇都干裂了。” 他动都没动。没反应。 “先生……” 这回他听到了,把目光收回来,看着阿忆动了动嘴唇:“谢谢,给……我杯 水吧,我口很渴。”声音虚弱得像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阿忆凑到跟前才听到, 很高兴,原来这个人还活着,连忙说:“那你等会儿,我这就去给你倒杯水。” 他接过水一口气全喝光了,焦渴难耐的样子像是刚从干涸的沙漠跋涉而来。 阿忆又问:“还要吗?” “不了,谢谢。” “你想睡吗?想睡我给你拿张毛毯来,你的样子很疲倦。” “谢谢你,小姑娘,”朱道枫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我就在这闭会儿眼,不 会真睡着的。” “我叫阿忆,先生。” “阿忆?” “嗯,回忆的忆。” “回忆,回忆……”朱道枫闭上眼睛喃喃自语,嘴角抽搐,眉头紧蹙,像是 真的陷入了痛苦的回忆。 晚饭时间到了。秦川下楼吃饭。 阿忆又上前问朱道枫吃不吃。他摇摇头,表示不吃。 秦川没理他,自顾吃了起来。阿忆却吃得很不安心,时不时地看看斜躺在沙 发上的朱道枫,眼中充满同情。可一瞧秦川的脸色,又不敢吭声。 一直耗到晚上十二点多,幽兰醒了。秦川为了尽快打发朱道枫走,就让他进 去看。结果进去没两分钟,卧室里就传来幽兰的咆哮声,“你滚,滚,我不想再 见你,这辈子我都不想再见你,我不会放过你们,我变鬼都不放过你们……” 那真不是一个正常人的吼声,后来变成了尖叫,凄厉如恶鬼,仿佛来自呼啸 的山谷,撕裂了夜空的黑。秦川被吓到了,阿忆更是吓得躲进了厨房。朱道枫失 魂落魄地出来,最后还是离开了,秦川给他开的门,他都准备进电梯了,秦川又 给了句临别赠言:“这回你相信命运的轮回了吧,你不可能得到世界上你所有想 要的东西,死心吧,先想好怎么逃过这一劫,幽兰肯定是要杀你的!” “你很想我死吗?”朱道枫回头反问。 “当然还是不希望你死,”秦川双手抱胸,倚在门框上,“怎么说也是兄弟 一场,只是希望你不要再来纠缠,下次你来,我是不会给你开门的。” “小川,就算我失去她,最后得到她的肯定不会是你。”朱道枫冷静了很多, 表情很是嘲讽。 “就算得到她的不是我,但你已经失去她了,我心满意足。” 电梯门开了,朱道枫走进去,冷冷地扔下一句话:“最后你失去的会比我更 多,秦川……” 这回他叫的是“秦川”,而不是小川。 此后的三四天,幽兰没说过一句话。 秦川也没有打搅她,也要阿忆尽量不要去打搅。而幽兰好像整个生物钟都乱 了,白天昏睡不醒,晚上就睁着眼睛,她住的是秦川的主卧,带阳台的,要么在 卧室里走来走去,要么就在阳台上晃,也不开灯,像个幽灵似的,让人无法接近。 阿忆很怕她,白天做家务尽量把声音降到最低,晚上是不敢出卧室门的,因为有 几次她起来上洗手间都被阳台上的白影子吓到。 幽兰彻夜不眠的时候,秦川也很少睡着,听着隔壁的脚步声,或者叹息声, 有时候是呜咽声,他很想进去看看,却不敢敲门。 这天晚上下很大的雨,气温很低,他怕她又在阳台上晃会受凉就过去敲门。 连敲了三下,里面传出一个鬼魅一样的声音:“进来吧。” 半夜听到这样的声音,还好是知情的,不知情的恐怕早就吓得夺路而逃。秦 川推门进去,房间里没开灯,谢天谢地,她没在阳台,借着闪电的光亮,秦川看 到她穿着白睡袍虾子似的缩在床上,一动不动,让人难以想象刚才的声音是她发 出来的。 “幽兰……”他朝她走去。她没动。 “冷不冷?要不要再加张毛毯?”他知道她没有睡着。坐到她床边。她翻了 个身,秦川就把床头灯打开,一开就被吓了一跳,躺在床上的还是个活着的人吗?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头发稻草一样地散在枕头上,眼睛恐怖地瞪着,眼珠发出幽 幽的暗光,嘴唇紧闭,因为过度的消瘦两颊颧骨高高突起,整张脸没有表情,却 又变了形。 “幽兰,你怎么……”秦川见状心里像针扎一样地疼。 她瞳孔的光芒开始聚拢在一起,魂魄回来了,看到了秦川坐在床边,嘴唇动 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能是太久没说话,她只发出几个混浊的喉音,感觉像是 不知道人类的语言了。她现在还是在人类的世界吗?她不能确定,自己这副僵硬 的身躯还有没有生命,她只知道她的魂早就不在了,在母亲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刻, 她就已经魂飞魄散。 “幽兰,别这样,”秦川伸手抚摸她冰冷的脸颊,好冷啊,完全没有人类的 热度了,秦川心疼得几乎掉下泪,“求你不要这个样子,无论如何你都要活着, 我也跟你一样,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我们都要活着……” “秦川……” 她总算唤出了他的名字,虽然还是吐字不清,但毕竟是人类的语言了,她的 目光散落在他身上,颤抖着声音说:“告诉我,怎么样我才能活着,我是要活着, 我……我不能死,不能死,我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要……要……” 她呼吸急促起来,情绪变得激动,一激动又说不出话来。 “要怎么样?别急,慢慢说。”秦川把她背后的枕头垫高些,好让她的呼吸 更顺畅。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好像每说一句话都很费力,眼睛开始活动了, 可是目光阴冷刺人,像两道黑夜中劈下来的闪电。 “我要杀了他!一年前就该杀了他!”这是她挣扎着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 秦川反倒很冷静,也许这是他预料中的吧。他等着她把话说完—— “秦川,你知道什么叫望眼欲穿吗?从知道妈妈要回来,我天天晚上睡不着 觉,盼啊盼啊,人是盼回来了,结果没几天就成了把灰!我真恨我自己,竟然还 爱上他,跟他在一起生活,我怎么这么贱……十一年了,我活到今天是为了什么, 仇没有报,连唯一的妈妈也失去了,我现在就恨不得变成一只吸血的蝙蝠飞到他 面前,吸干他的血,掏出他的心,他和他父亲一样都是人面兽心,用虚假的爱情 来俘获我,毁灭我的意志,让我放弃仇恨,我是放弃了,想做回正常的人,过正 常的生活,希望我的后代都不再有仇恨,可是他们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又把我 打回了十八层地狱,该下地狱的是他们!为什么会是我?秦川,他们一家人作恶 多端,为什么他们不下地狱,要我下啊……” “幽兰,冷静点……”秦川心疼地将她拥入怀中,箍紧她,用自己的生命贴 近她,唯恐她一崩溃又魂飞魄散,“我们都要冷静,好好想想接下来怎么办,杀 人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而且你想过没有,对于他们这家人,死是最轻的惩罚 ……” “最轻的惩罚?”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疑惑地望着他。 “难道不是吗?让他们轻易地死去,他们反而解脱了,逃避了惩罚,对于他 们来说死不算是惩罚……” “那什么才算是?” “你有过生不如死的感觉吗?” “生不如死?” “是的,生不如死!” 第二天早上,朱道枫又来了。自从上次来过后,他已经好几天没来,每次来 都是晚上,把车停在楼下的花圃边,整夜的在车里抽烟。看样子他昨晚又是抽了 一夜的烟,因为阿忆一开门,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烟味。 “幽兰姐姐还在睡,川哥哥也没起来呢。”阿忆拿双拖鞋放到他面前。“谁 说我没起来?”秦川穿着睡衣站在楼梯口,像是刚起来。他虎视眈眈地盯着站在 门口的朱道枫,冷冷地说:“你又来干什么?她不会见你的。” “我知道,我是来给她送点东西的。”朱道枫换上拖鞋走进屋,样子比几天 前还要憔悴,脚步零乱,很是虚弱。他把一袋东西交给阿忆说:“这些都是她换 洗的衣服,还有一些药,她每天要吃的……” “哦,知道了。”阿忆接过袋子放到沙发上,回头又问,“您吃早餐了吗? 没吃就在这吃吧,我刚熬的皮蛋瘦肉粥……” 朱道枫肯定是没吃过,但是瞟了一眼无动于衷的秦川,就笑了笑说:“谢谢 你,阿忆,我……已经吃过了。” “您这个样子像是吃过吗?走路都走不稳。”阿忆的一双眼睛很厉害,转身 就进了厨房,很快就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放到茶几上,“您吃吧,我熬了很多 的。”说完又朝已经走下楼的秦川说,“川哥哥,你的我马上就盛来。” 秦川没吭声,坐到了沙发上。 朱道枫可能是真的饿了,也没顾秦川的冷眼,端起碗就喝了起来,一会儿工 夫就喝了个精光,刚放下碗阿忆又端着另一碗皮蛋瘦肉粥放到秦川面前,朱道枫 瞟了一眼那碗粥,低下了头。秦川看到了他眼中的饥饿,把粥推到他面前,说: “吃吧。” 朱道枫犹豫了一下,还是端起那碗粥喝了下去。秦川看着他,难以想象这就 是那个高贵矜持、潇洒傲慢的朱道枫,不说落魄,精神像是全垮了,虚弱、悲伤、 无奈、绝望……如此不堪一击,幽兰要杀他简直易如反掌。可是对于这样一个失 去战斗力的人来说,杀他显然是帮了他,不能让他死,要让他活着,活着受煎熬, 活着受折磨,让他也尝尝“失去”的滋味。 “还要吗?还要我再给您盛一碗。”阿忆看着他的样子像是很心疼。 “谢谢,不要了,我已经饱了。”他小心翼翼地放下碗,很绅士地掏出手帕 擦了擦嘴,都这样了,还是忘不了他的教养。“人是铁饭是钢”这话真是没错, 喝了两碗粥,他的精神恢复了些,连呼吸也有力了,秦川没理他,他自己说: “抱歉,这几天没空过来,爸爸……他住院了,白天我都在医院,晚上在楼下, 怕你们睡了就没有来打搅……” “最好不要来打搅,如果你不想她疯掉的话。”秦川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也 没有问及朱洪生为什么住院,那个人住不住院跟他没任何关系。 “她,她现在怎样了?”他问起幽兰的情况,问得很小心。秦川回答说,她 在睡觉, 不睡就会死,她一清醒就想死。 “我可以见见她吗?” “不能!” “明天她母亲下葬……” “下葬?葬在哪里?” “后华墓园。” “那可是葬有钱人的地方,为什么葬那里?” “我们家……去了的人都是葬在那里。” “她是你们家的人吗?她是幽兰家的人!” “这是爸的意思……” “随你吧,到时候别怪幽兰撬坟就是。”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当幽兰得知朱家要把母亲的骨灰葬到后华墓园后,咆 哮如雷,从床上爬起来就往楼下跑。秦川好说歹说才让她穿上衣服,已经深秋了, 外面很冷。他载着她直奔墓园。这个墓园位于市郊,解放前是个乱坟岗,后来经 过改造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正式墓园,由于这里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正处在一个 四面环水的山脉上,懂风水的人管这叫“龙脉”,所以葬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 一块巴掌大的墓地没个七八万是买不下来的,而位置好一点的都是十万以上,甚 至是几十万。最贵的一块墓地就是朱家的,光买下墓地就花费八十几万,加上修 筑的费用耗资已经过百万了,这个价钱可以在市区买好几套商品房,所以当地老 百姓都说活着的人还没死了的人住得宽敞,什么世道。 秦川带幽兰赶到墓地的时候,葬礼已经结束了,幽兰的母亲已经下葬,土都 填上了,正准备往上面砌大理石板。参加葬礼的人不多,但看衣着就像是身份显 贵的人士,牧文和善平他们都在其中。朱洪生被人搀扶着,还拄起了拐杖,在风 中颤巍巍,样子的确像是刚出院。朱道枫一身黑西装伫立在父亲身边,神色凄然, 低着头。 “住手!”幽兰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冲开人群扑到了刚填上土的坟上,“妈 妈,妈妈,我来了,妈妈……” 朱道枫看到幽兰,赶紧上前去扶,“幽兰……” “你滚开!你,你凭什么把我母亲葬在这里?凭什么?”幽兰挣扎着爬起来, 一身都是土,人还没站稳就揪住朱道枫的衣领,双目喷火,恨不得将他燃成灰烬, “你们这些恶棍,囚了我母亲十一年,现在又把她葬在你们家的墓地,你们是何 居心,想让她做鬼也不自由吗?说!你们是何居心?!” “她是我们家的人,当然应该葬在这里!” 说这话的是朱洪生,几天不见消瘦得骇人,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可声音还是 一样的洪亮如钟,“她是我太太,是我们家的人,不葬在这葬在哪里?” 一听到这话幽兰就松开朱道枫,把矛头对准了朱洪生,指着他的鼻子说: “谁说她是你们家的人?我不承认!我从来就不承认!她早就失去了正常人的意 识,你拐走她,一拐就是十几年,走的时候是个活生生的人,回来几天就成了一 把灰,你……你这个刽子手,你的手上沾满了我们谷家的血,你还有脸把我母亲 葬在这……” “幽兰,冷静点。”朱道枫过去扶住她,因为她的身子在剧烈地摇晃,仿佛 风一吹就会倒,可是却遭到了她的激烈反抗,一把推开他,吼道,“你给我滚远 点,别碰我,你跟你父亲一样,都是刽子手!早知道一年前我就不该手下留情, 饶了你一命,你该死!你死十次都不够给我们家还债!我真是瞎了眼,居然放下 仇恨爱上你,老天爷都在报应我了,夺走了我的母亲……” 朱道枫松开她,痛苦地看着她,这回要倒的是他了,“幽兰,这是意外……” 他不说“意外”还好,一说就更加刺激到了她,她跳起来,甩手就是一巴掌, 朱道枫一个踉跄,差点就跌倒在地。朱洪生眼见儿子被打,立即冲上前拽住幽兰 的手:“你这个疯丫头,竟敢动手打人……” 几乎是同时,秦川也冲上前一把扯开了朱洪生的手,“你放开!你敢伤她试 试!”他的力气很大,朱洪生又刚出院,往后一倒,正撞在了朱道枫身上,秦川 指着他们父子咆哮道:“你们不是人!你们真不是人!要遭天谴的啊,人都死了, 还不放人自由,把人埋在这,要埋怎么不埋你们自己,阻隔她们母女十一年,活 着霸占人,死了霸占鬼,你们真要遭天谴……” 旁边的人鸦雀无声。 朱氏父子也无言以对,朱洪生还想说什么,被朱道枫阻止了。 这个时候幽兰又扑到了坟边,哭泣着用手刨开那些土,边刨边哭:“妈妈, 我带你回家,这里不属于你,爸爸和姐姐在另一边等着你,我这就送你过去,妈 妈,我的妈妈,女儿不孝,没能让你活着见到女儿,我现在就带你回家……妈妈, 我好孤单啊,你们都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这孤苦的世界,让我怎么活得下去, 妈妈……” 秦川这时也是泪流满面,不止他,参加葬礼的很多人都在流泪,朱道枫更是 伏在牧文的肩上泣不成声,善平轻拍他的背,试图安慰他。秦川走过去,蹲在幽 兰身边,也用手帮着刨土,一点点地刨,很快两个人的手都刨出了血。这时候天 空下起了蒙蒙细雨,仿佛老天爷也动容了,人世间太不幸,活着不如死去,死去 的已经消失,茫茫人海,到哪里去找消失的亲人啊,如果埋葬的是躯体,人真的 有灵魂,那他们是否看得到活着的不幸,来世他们还会是亲人吗?谁又认得谁? 谁又记得谁?所以才更不幸,今生的缘分已尽,所有的悲欢离合都到此为止了, 尘归尘,土归土,今生都靠不住,还指望来世吗? 山谷的风很大,寒风肆虐,整个世界都已经冻僵。 黄土边的两个年轻人还在刨土,仿佛刨出的不是土,是人世间的不幸。 牧文看不下去了,给其他几个人使了眼色,哲明和善平,还有吴昊和东波都 过去帮着刨,朱道枫也已经支撑不住,脸色煞白,绝望地看看父亲,看看幽兰, 又无奈地仰望苍穹,身子摇晃了几下,两腿一软瘫倒在地…… (全文完)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