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三年后。 已经是一九九七年了,我在火葬场眨眼工夫待了三个年头。这一年我刚好满 二十岁。周围的一切都在慢慢又迅速地变化着,比如我的栖身之地火葬场,这里 已经不叫火葬场了,改叫殡仪馆。政府部门为了全面提倡火葬,净化社会风气, 节约用地,已经在全市禁止土葬和私设灵堂,并且斥巨资将原来的火葬场改建成 现在的殡仪馆,于是我们就有了新的办公楼,现代化的火化设施,礼仪厅、停尸 房和骨灰存放室等等,还在周围建了绿化带,盖了职工家属楼。仿佛是一夜之间, 这里热闹起来,川流不息,遇到高峰期,到这来举行葬礼火化遗体还得提前预约, 就跟预约酒店房间和餐厅位子一样。这拨刚走,那拨又来,整天哭的哭,喊的喊, 简直比集市还热闹。 这热闹丝毫没影响我。但是影响到了师傅。因为实在忙不过来,停尸房又招 了两个学徒,都是孤儿,有正常生活和家庭的不会到这来谋生,师傅不太喜欢这 两个学徒,嫌他们太闹,干活的时候叽叽喳喳,没有一刻安静,师傅经常骂他们 :“你们不怕吵到人,就不怕吵到鬼吗?” 可不管怎么骂,停尸房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宁静,两个小学徒还是说笑声不断, 甚至一边干活还一边唱歌,流行什么唱什么,师傅的脸更加阴郁。 “幼幼,别在这干了,换个地方,这里已经不属于你。”两年前的一天毛师 傅突然要我离开停尸房。也没有说理由,直接把我从停尸房“赶”了出去。 “是时候要你出去了,该面对的你迟早得面对。”师傅又只撂下一句话。 随后我就被安排在馆长办公室当秘书,不仅是秘书,我还有一个身份是个作 家。别的地方我不知道,至少在这座城市里,我的名字如雷贯耳。大概是两年前, 我就开始在报纸上连载小说,一炮走红,连载的两部小说都先后由出版社出版, 销售一空,我的第三部小说《双面人》问世后没有连载,而是直接出版,小说不 到半年就再版了三次,到现在已经是第四版,据说也快卖完了。最开始,我很害 怕,不知道怎么应对突如其来的关注。我最害怕的就是被人关注。不仅仅是因为 我的脸。那阵子,报社、出版社要见我,媒体要采访我,读者想看我,繁羽快被 逼疯,因为小说是由她代我签订出版合约的,出版社整天给她打电话,约她见面, 请她吃饭,无论她怎么说服我,我就是拒不露面。 “你为什么不肯出来?难道你想跟那些尸体打一辈子交道吗?”每次她总这 么说我。 “你帮我出面一样的啊,这么多年了,我已经习惯了在自己的世界里独处。” 每次我都这么搪塞。 后来的事情就是顺理成章了,繁羽成了我的代言人,无论是跟出版社谈合约, 还是面对媒体接受采访,或者是参加读者见面会,甚至是到北京领奖,她都代替 我出席,而且身份就是水犹寒——《双面人》的作者。在公众面前,她就是水犹 寒,一个相貌普通性格腼腆却才华横溢的女作家。渐渐的,她也就习惯了这个身 份,也不怎么跟我抱怨了。毫无疑问,她的生活也因为这个不属于她的身份发生 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仅赢得了鲜花掌声,而且在我的资助下买了房子,很快就 要跟男朋友举行婚礼。她成了公众人物。她很满意现状,我也很满意。说实话, 我是感激她的,包括她的父亲毛师傅,如果不是他们父女俩,我可能活不到现在, 至少不会走出地下室,完整地活到现在。所以我非常信任她,不仅大小事务交由 她处理,就连银行户头都是由她管理的,我现在已经有很多钱了,稿费、版税源 源不断地流入我的账户,我也不知道具体有多少,很少问。繁羽为这总说我,真 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什么都不关心,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她知道我心里埋藏了秘密。她很想知道。但我没有告诉她,我什么都可以给 她,什么都可以和她共享,我的名、我的利、我的身份,唯独我心里的秘密不能 告诉她。无论她平常怎么开导我,我就是不开口,我越不说她就越想知道,后来 我生气了,告诫她如果再这样,一切都将结束!其实我是吓唬她的,却真把她吓 着了,再也不敢多问什么,看得出来,她很在乎她的“身份”和已经拥有的一切。 但是她真正被吓得够呛的却不是这次,而是因为一个叫秦川的人。 秦川,我不知道是不是真名,他是这座城市里一家大报的记者,很喜欢我的 书,尤其是《双面人》,他先是给我写信,对于读者的信我通常很少回,但是他 的信我回了。说不清为什么,他的文字很吸引人,并没有太多赞美艳羡之词,篇 幅很短,寥寥几句话就很尖锐地表达了他对小说的见解和对我本人的猜测。他的 第一封信我就印象很深刻,里面有句话着实让我受惊不小,他说,感觉你就是个 双面人,生活中你肯定带着面具,你一定有很多秘密,我在书里已经闻到了你诡 异的气息。 后来他就提出要采访我,我在信里很爽快地就答应了,把这事交给了繁羽, 反正接受媒体采访是她的事。谁知她跟秦川见了面后只几句话就被识破身份。我 问怎么会这么快呢,繁羽说,我哪知道啊,这个人好厉害的。人长得蛮帅,可眼 神像刀子,他只问了我几个问题就翻脸了,拍屁股走人。这还不算,几天后,繁 羽急匆匆地来殡仪馆找我,说秦川给她打了电话了,要她转告小说的原作者,别 想蒙他,如果不见面,他就将这件事公布于众。我听了很烦躁,恼火地说:“他 这人真是奇怪,为什么一定要见面,见不见面是我的自由!” “你去见见他吧,他可是名记,一呼百应……” “你这么担心干什么?”我看着焦急万分的繁羽忽然说,“就算他说出去, 对你也没什么损失吧,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有什么好担心的。” 繁羽不说话了,表情黯淡下来,我知道她担心什么,不是担心这件事被捅出 去,而是担心被捅出去后她将可能失去现有的一切。说实话,我感觉她变了很多, 这种变化源于她的内心,是潜移默化的。她没以前单纯了,无论是说话做事还是 穿着打扮,都跟以前判若两人。她买了房子,据说马上还要买车子,她对相恋多 年的男友好像也越来越不满,嫌他没本事,挣不到钱。她很热衷于出席各种各样 的公众活动,报纸上、电视里经常出现她接受采访时的谈话,那些谈话简直让我 无地自容,有一次在电视上主持人问她:“你的小说写得这么好,文字相当有功 底,是不是从小接受父母的熏陶?” 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答:“是啊,我的父母都是教授,算是书香世家了, 从小我就看很多的书,我九岁就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了。” 我目瞪口呆。教授?书香世家?我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说这些话的是繁 羽。名利真是个害人的东西啊! 而接下来的一件事却让我意识到,这件事可能要到此为止了。我不能再害她。 我也是看报纸才知道的,女作家水犹寒日前出席一个读者见面会,竟然迟到 两个多小时,被记者追问为什么迟到,她的解释是换衣服化妆去了。我扔掉报纸, 在电话里大骂:“你这是在干什么,你以为你是明星吗?别忘了你是以我的身份 面对公众的,就算你不在乎自己的名誉,也别毁了我的名誉!” 繁羽可能知道我真的生气了,连忙哭着来找我,说她下次再也不敢了。当时 看着她那张涂满脂粉的陌生的脸,我突然没法责怪她,因为是我把她弄成今天这 个样子的,我给了她最后的警告,如果类似的事情再有发生,那么一切都将结束。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她没有再在媒体露面,如果不是答应了秦川的采访,我 也不会再次让她去面对媒体。 生活又恢复了一些宁静……可是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现在这种平静隐蔽 的生活就要到头了似的,心里惶恐不安,晚上睡觉都不踏实,当然我现在没有睡 地下室了,火葬场在家属区给我分了一套单身公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老 是做同一个梦,梦见一个岛,四面都是水,我一个人在岛上,梦中的场景时而模 糊时而清晰,但肯定都是一个苍翠的岛,上面开满蔷薇,芬芳四溢,连风都带着 蔷薇的味道,这个很好解释,我最喜欢的花就是蔷薇,小时候院子里就种了很多, 这是记忆中家的味道。可老梦见同样的岛是什么意思呢?之所以一直没说出来, 是因为这不是什么噩梦,相反我觉得是个甜甜的美梦,美丽的岛,温暖的风,蔷 薇的清香,置身其中感觉无比舒心愉悦,只要梦见岛的晚上我就睡得格外香甜。 我把这个梦境告诉师傅,他满是沟壑的脸上立即显现出恐惧和绝望的表情, 我很少见他流露出这种表情,听到我说出这个梦,他眼中沉息很久的神秘光芒突 然就迸射出来,穿透我的胸膛。我吓得倒退几步,“师傅,你怎么了?” “来了,该来的还是来了……”师傅由恐惧和绝望转为了悲伤,他很悲伤, 伸出满是老茧和沧桑的手抚摸我的脸,“孩子,看样子师傅还是保护不了你了, 是你命里的东西,师傅没有能力将他赶走,我无法主宰你的命运,命里是你的, 就是你的……” 我茫然地看着师傅,还是不懂,忽然间觉得他老了很多,在我眼中他一直是 坚强的化身,参透了人生,对什么都漠然而视,无所畏惧,可是此刻他却悲伤无 助得像个要失去什么还没有失去但最终会失去的可怜老人。 “师傅,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明白又会怎样呢?师傅能预见,却无法拯救,因为我无法将厄运从你命 里驱逐,一切就只能靠你自己去化解了,千万不要去伤人,无论将来发生什么, 遇到什么,都要放下你心里的怨恨,这是唯一救你自己的办法……”师傅越说越 悲伤,嘴角抽搐,干涸的眼中几乎要渗出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