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心慈,我的心慈,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好了永远相依相伴的吗,你怎么可以 自己先走了?宇宙这么大,你又去哪里旅行,连个招呼也不打!宇宙这么大,你 迷路了怎么办?宇宙这么大,你叫我上哪去找?可怜的朱道枫一生都没有走过这 么长的路,心慈就躺在手术台上,他从门外走到手术台边仿佛花了半生的时间, 比父亲寻找佳人的三十年还漫长。她静静地躺在那里,浑身是血,手垂下来,耀 眼的订婚戒指沾满鲜血。他走到她的身边时,她还没有断气,可是已经不能说话 了,无力地睁着眼睛,无力地看着他。 “心慈……”他抱起她,吻着她的脸,也已经说不出话了。 她肯定是想说什么的,一直看着他,目光散落在他身上,温柔地抚摸他的脸, 最后嘴角动了动,感觉很疲倦了般,轻轻闭上了眼。她那么美,像睡着了一样的, 躺在鲜花铺就的水晶棺里时,更像是睡着了,她穿着婚纱,戴着婚戒,脖子上也 挂着那条价值连城的蓝宝石项链,就像童话中的公主一样,等待着心爱的人吻醒 她。可是没用,朱道枫吻了她千遍万遍,整夜地呼唤,她始终没有醒过来。 她的墓,就在梓园后山的桃林中。她一直想看桃花盛开,终于看到的时候, 她已经躺在了黑暗的地底下,花谢花飞,想必她已经闻到了花香吧。朱道枫的卧 室正对着后山,远远的,虽看不到她的墓,但是他每晚都会站在窗前看,望眼欲 穿,却看不到她;他也仰望星空,漫天繁星,他在心底责怪她,连个记号都不留, 谁知道哪颗是她呢? 七年。他没有走出来。他的固执再次让他尝到了什么是生无可恋。他开始疯 狂地收藏女人,只要长得像她的,哪怕只有一点点像,他都占为己有。没有人可 以拦得了他,也没有人劝得了他,连他的太太碧君也无能为力。 碧君是在心慈去世后的第二年嫁给他的,车祸后她一直坐在轮椅上,跟父母 移民加拿大后生活得很不幸福,朱道枫去看了她两次,就把她接到了身边。但并 没有娶她的念头,他只是觉得照顾她是理所当然,就像他觉得某个女人长得像心 慈他就要弄到身边是理所当然一样。他把她照顾得很好,可以说是百依百顺,除 了上床,他都尽力地满足她。有一次她提出要去夏威夷度假,那阵他刚好有空就 答应了,可是她拒绝带保姆去,他虽然犹豫也同意了,到了酒店,她要他帮着脱 衣服洗澡,他无可奈何也只好同意。虽然身有残疾,但她毕竟是个女人,又还年 轻,光着身子,他要说没反应当然是假的。他们做爱了,在浴缸里做的,感觉很 不好,至少他感觉不好,索然无味,草草收场。他觉得对她的身体没欲望,主要 是因为她没有吸引力,相貌平平,既不性感也不动人,既不温柔也无内涵,他身 边的哪个女人不是如花似玉柔情似水,她没有一处吸引他的地方。所以他不能接 受她,跟她身体残疾并无关系。 可是她却不这么认为,她觉得他碰了她的身体,他就是她的了,必须属于她! 为此两人闹得很不愉快,白天在沙滩享受日光浴,她看他,他却看别的女人, 甚至跟那些女人搭讪调情,她发脾气又没道理,晚上回到房间,她脱光衣服睡在 他身边,他无动于衷,有几次好不容易满足要求,他又是应付了事。而他也确实 是在应付,每次做完都懊丧不已,后悔答应带她出来度假,可是又没办法拒绝得 太露骨,毕竟她是个女孩,有自尊心的。反正只有这一次,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 他这么安慰自己。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度假回来后,碧君怀孕了!他简直快疯掉, 却又无计可施,碧君在他面前泪水涟涟的,哭着说要把孩子生下来,即使他不爱 她,也要把孩子生下来。而朱家人知道后,每个人都劝他留下碧君和孩子,因为 朱家人丁单薄,添子抱孙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喜讯。没有选择, 没有退路,他只好和碧君举行婚礼,但婚前他就把话讲得很明白,他说不要奢望 我会对你忠诚,我娶你的原因你自己也知道,所以别干涉我,能给的我都会给你, 包括名分,不能给的你也要不到,比如爱情。碧君虽然委屈,但也答应了,只要 结了婚,他就属于她。她就是这么认为的。 这一点在试婚纱的时候就暴露出来了,她对那件从香港订做的婚纱极为不满 意,把婚纱摔到他面前说:“你根本就不在乎我,心慈的婚纱是从法国订做的, 为什么我的只能到香港做?” 没办法,只好临时又从法国运来一件婚纱。可是她还不满意,嫌婚礼太低调 了,客人太少,又对他发脾气,“你和她的婚礼可以那么铺张奢华,为什么我跟 你的婚礼这么冷清,我又不是二婚!” 他本来要发火,看在她肚子里孩子的分上,忍了。 谁知她还是咄咄逼人,又怪蜜月选的地方不好,叫嚣道:“你跟她度蜜月可 以去欧洲旅行,为什么我跟你的蜜月你选在泰国,我没看过人妖吗?” “够了!你还想要什么?”他再也忍无可忍,指着她说,“你有什么可以跟 她比的,你没有一样可以跟她比,不仅是容貌……我已经给了你名分,别想再要 求什么,我什么都不会再给你,如果你觉得不满意,不想要这个名分了,我随时 满足你!” 碧君哑口无言,这才知道她惹恼了这个男人,不敢吭声了。但是为时已晚, 她已经留给他十分恶劣的印象,无论她之后如何弥补挽回,他都不理睬了,蜜月 还没过完就借口公司有急事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终日以泪洗面,最终导致流产。 他知道后只打了个电话安慰了几句,还是见不到人。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她变得歇斯底里,明知道丈夫在外面逍遥快活,却无能为力,如果她是个正常的 女人,哪怕跟他吵架也好呀,可是他连吵架的机会也不给她了,即使回来顶多看 她一眼,宁愿跟那些朋友通宵达旦地喝酒聊天也不陪她。于是她选择自杀,试了 一次,更加绝望了,他居然对她说,如果你想死,随时都可以,因为我才真的生 不如死,但愿你死在我前面,如果死在我后面恐怕没人会给你葬个好地方。直到 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她失败了,虽然住在豪华的庄园,锦衣玉食,成群的人在 身边伺候,却如同住进了坟墓,活不了,又死不掉,她没疯,周围的人就已经把 她当做疯子了。 “朱道枫,我来世变鬼也不放过你!”她曾这么对他说。 “你已经是个鬼了,你以为你还是人吗?”他满不在乎,冷冷地回击道, “是你自己把自己变成鬼的。” “其实我才是个鬼啊,白天体面风光,说笑聊天,到了晚上,站到窗边看着 后山,我就觉得我真是活得像个鬼,一个孤独的鬼,明知道销声匿迹的爱情再也 回不来,却放弃做人的机会,死守着那座坟舍不得离开……”这是朱道枫在日记 里写的一段话。他有写日记的习惯。 “但愿我死在这个女人后面,这样我才可以自主地将自己葬在后山,否则我 怕自己尸骨无存。”他在日记里叹息道。 “如果你死了,想举行一个什么样的葬礼?” 这天晚上他约了牧文在一间酒吧喝酒,喝得有点多。以前他不酗酒的,最近 不知为什么,心情很不好,一是碧君格外的吵,二是精神状态异常低迷,对女人 也没什么兴趣,只能借助酒精让自己短暂地麻痹。 “你没事吧,怎么好端端地说这种话?”牧文听他说什么葬礼大为诧异, “我还没活够呢,谁会想到死啊,你也是,看上去挺正常的,怎么脑子跟个精神 病患者似的。” “我觉得我就是个精神病患者,跟另一个精神病患者住在一起,整个梓园就 是个精神病院……”他自嘲地说。 “她又闹了?那你就躲啊,你以前不是挺能跑的吗?” “我不能跑,怕错过,我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那个人离我越来越近了。” “哪个人?” “那个孩子,或者说,那个蒙面的女子……” “又来了,真受不了你!” “是真的,我仿佛已经闻到了她的气息,听到了她的脚步,感觉她就在黑暗 中注视着我,那双眼睛比海还深……” “你最近没看恐怖片吧,我怎么听着这么阴森啊?” “她看得到我,我却看不到她,你说这算什么?” “行了,别越说越来劲,”牧文打断他,岔开话题,“我看你得去找善平瞧 瞧了,他刚从日本学习回来……” “我找他干什么?” “你难道不觉得你就是心理有问题吗?得好好看看……” “胡扯!” “对了,大侠也回来了,今儿给我打电话,约我们明天去王府茶楼聚聚。” “是吗,那好啊,我们六君子是好久没聚在一起了。” “六君子”指的就是声名远扬的“茶话六君子”,最先提出这个称谓的是牧 文。他们六个人,朱道枫、牧文、善平、哲明、东波、吴昊是多年的老友,经常 聚在一起喝茶聊天,聊起天来可谓是通宵达旦天昏地暗,时间长了牧文就提议干 脆六个人统一名号,就叫“茶话六君子”,马上得到大家的认同,从此这六个君 子干什么都在一起,只要有空,或碰上谁的生日,谁有了喜事,谁有了难处就会 呼啦啦一起上哲明的茶楼(王府茶楼就是他的),有时候也在牧文的画廊,或在 朱道枫的梓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