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节 到了目的地,两人先后下车,一路步行上岛,因为通往岛的小径太窄,两边 长满水草,泥土松软,车子肯定过不去。 “如果买下了,今后可以将这条路加宽加固。”牧文说。 “是,还得加高,铺上鹅卵石,两边再修个木栅栏。”朱道枫说。 牧文笑了起来,直摇头:“你这人,什么时候都少不了风花雪月的本性。” “我说的是真的,晚上站在这小道上看月亮一定很不错,有水有山又有倒影 ……” “还有蛙鸣。” “对。” “还有徐徐夜风、清凉露珠……” “对。” “对你个头,”牧文简直拿他没办法,“有时候我真觉得你骨子里都灌了墨, 看什么都是画儿……” “对。”他笑着答。 这是他们第二次上岛,头一次是卖岛的人带他们来的。这次他们没通知卖主, 想自己来看看。这个岛并不是私人的,是这个村的,村里要搞招商引资,所以就 对外出让土地使用权,上次带他们来看岛的就是村长和书记。说是村,其实也不 能算村,因为这里离市区并不远,住的都是花农,家家户户都有苗圃,据说他们 的生意还不错,种植的花木远销到沿海城市。一路来的时候,随处可见繁花似锦, 草木葱茏。而他们要卖的这个岛从远处看呈椭圆形,浮在水面上碧绿如翡翠,上 岛的唯一通道就是刚才牧文和朱道枫走的那条小径,走上去是一片深深密林,到 处是野草闲花,空气中尽是树的味道,临近湖边的时候,又闻得到湖水味道。出 得密林站在岸边,举目望去,一望无际的湖面宛如天镜,湖面映着蓝天白云,水 的那边是连绵青山,青山脚下是零星的平房和小楼,清脆入耳的是风声鸟语,置 身这么一处人间仙境,谁也舍不得移开脚步,甚至愿意化身一棵树,永远守候在 岸边,听风、看水、赏月…… “好地,真是块好地……”朱道枫连声赞叹。牧文也说:“是啊,上次来还 没觉得这么心旷神怡,这次来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这就叫缘分吧,我感觉跟这岛有缘……” “那你的意思是要了?” “当然要,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要?” 牧文看着他,感觉他消瘦的脸庞不知为何突然呈现出异样的光华,双目也炯 炯有神,尽管眼底还是透着深深的忧郁,他忍不住问:“你买这岛是要建房子吗?” “是的。” “跟谁住?一个人吗?” 他不说话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湖面。表情如突如其来的阴云,压抑的哀 伤毫无遮掩地流淌出来,可是他眉头紧锁,似乎还在压抑,隔着几米的距离,都 仿佛可以听到他心底在无声地呜咽。他这个样子,让牧文忽然很担心他:“威廉, 你不能这样不给自己留后路的,她不是已经走了吗?” “是的。” “你都差点死在她手里,难道还对她抱有希望?” “是的。” “这么下去,你真的会死在她手里!” “是的。” “威廉!”牧文叫了起来,摇着头,气得直跺脚,“你怎么这么没有主张? 不就是一个女人吗?你身边哪个女人比她差,让你这么念念不忘……“ “不许你这么说她!” 他也叫了起来,别过脸瞪着牧文,脸上的肌肉突突地跳,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仿佛心里憋了颗炸弹被瞬间引爆一样:“我怎么对她是我的事情,跟你们无关, 就算我死在她手里,那也是我自愿的,你根本就不懂得对一个人的爱不会因为谁 死谁活而改变,事实上,是我欠她的,我们家欠她的,她来到我身边只是为了想 讨回她失去的一切……” “威廉,我是担心你……” “我知道,牧文,我都知道……” 他胡乱地点着头,身子靠着一棵树,情绪已经到崩溃的边缘,“可是你完全 不明白,她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一份爱,一份希望,她根本是前世就 在我命运中安排好了的,这辈子遇见她,爱上她,是我逃脱不了的宿命……知道 吗,自从心慈去世,十年来我埋藏着积蓄着自己的爱,除了我自己,谁也不知道 这份爱的能量有多大,这爱凝聚了我全部的思念和坚守,直到她出现在我身旁, 看到她的第一眼,我的爱就毫无保留地被她掠夺而去,她是个幽灵,是个鬼,十 年前就住在我心里了,赶不走,抓不住……” “威廉,别这个样子,你冷静点……” 牧文去扶他,因为他的身子整个地往下滑,如果不是靠着树,只怕已经跌倒 在地上了,可是他拒绝别人的扶持,就如拒绝一切拯救自己的方式一样,摆摆手, 抱着树干慢慢挺直了身体,哽咽着说: “我完蛋了,牧文,我活不了了,她已经毁灭了我全部的希望,从第一眼认 出她开始,我就尽力在弥补,在表达,我不知道自己弥补什么,就觉得我好像欠 了她,必须不断地给予和付出……其实我一直就有感觉,她留在我身边的目的不 单纯,我宽容了她的‘目的’,忽略了她的‘别有用心’,心想只要我有的都可 以给她,可是我怎么知道,她要的是我的命啊……” “她为什么要你的命?” “因为,因为她就是十几年前那个闯进梓园被狗咬伤的孩子,或者更远一点, 牧文,她就是那个撞死心慈的肇事司机的女儿,她是来寻仇的,十年前就埋伏在 我身边,我看不到她,她却可以看到我,我触摸不到她,她却可以出现在我身旁, 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下手……” “可是她手下留了情,”旁观者清,牧文很直白地说,“如果她成心想杀你, 你死了十次都不止……” “我宁愿被她杀死,也不愿像现在这样生不如死!” “威廉,你就是这样,你这个样子我们谁也帮不了你。” “谁也帮不了我,我的命运十年前就掌握在她手里了。” 他这么说,好像是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既定的人生,他一个人挣扎在波涛汹 涌的大海上,无法后退,只能前行,明知道前方等着他的是个死岛,也要不顾一 切地去寻觅,去抵达。现在他不就站在一个岛上吗?人生真是一盘玄妙的棋,原 来他注定了要在这样一个岛上孤独老去,就如当年那个孩子注定会在鲜血淋漓时 看见他,从而隐匿十年来谋杀他一样,这是他的命运,是他的他就必须承受。 回到梓园,一进门就感觉气氛跟平常不一样,佣人们进进出出,好像在搬什 么行李,管家也在指手画脚。“先生,老爷回来了。”管家见朱道枫进门连忙走 过来告诉他。 “是吗?”朱道枫波澜不惊,脸上看不出喜悦。尽管他和父亲已有好几年没 见面了。从小到大,父亲对他而言只是个概念,特别是父母离异后,母亲皈依佛 门,他最亲密的人就是奶妈,父亲是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到几回的,长大后他云游 四方,父子之间就更少见面了,就是见面交流也仅限于生意上的事。这也许就是 他们这种豪门所共有的通病吧,亲情永远比不上家族利益重要,寻常百姓家的亲 切温馨对他们这种家庭而言永远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就像巨额财富是普通老百姓 遥不可及的梦想一样。原来上帝还是很公平的。 “爸,你回来了。” 当父亲朱洪生从楼梯上走下来时,他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 “是啊,我回来参加你葬礼的!”朱洪生脸色铁青,一下来就冲他发难, “你连棺材都准备好了,遗像也挂着了,是要准备举行葬礼吗?” 显然客厅的那副长了树的棺材刺激了老爷子。 朱道枫不置可否,懒懒地回了句:“那是艺术……” “混账!有拿棺材搞艺术的吗?你简直想气死我,是不是觉得我这辈子见少 了棺材,想让我开开眼?当年你哥哥和弟弟走的时候我还没开够眼吗?!”朱洪 生大声怒喝,浑身发抖,一边的管家和佣人也都停止了干活,大气不敢出。朱道 枫倒无所谓,无动于衷地坐到了沙发上,脸也是绷着的。 朱洪生本来身子骨很硬朗,这会儿急火攻心支撑不住了,管家连忙将他扶到 了沙发上,坐下好一会胸口还在剧烈起伏,看样子确实被气得不行。朱道枫隔着 茶几冷冷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六十出头的人了,看上去只有五十多,身材略有 发福却更显伟岸,虽然满脸怒气,可看上去还是很有力量的样子,举手投足间仍 是气度不凡,只见他喝了口茶,缓过来了,继续数落儿子,“平常我都不怎么管 你,由着你折腾,没想到你连棺材都折腾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