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节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粗话。 “朱威廉,我变鬼也不放过你……”朱太太的声音渐渐远去。 门外突然变得安静。 “唉,”接着是朱父的一声长叹,“都是我的错,今天我才明白为什么你不 愿意跟这个女人在一起生活,还好是你,换了我早疯了,只怕比她疯得更彻底, 你放心,我会帮你解除这个有名无实的婚姻,这个可怕的婚姻祸害到你,也祸害 到我们朱家,让我们至今没有后继之人……” “爸,我真的很累。”朱道枫的声音疲惫而嘶哑。 “我知道,进去看看幼幼吧,她肯定被吓着了,好好安慰她……” 朱道枫的脚步声渐近。真是个绅士,进来之前还是要轻轻敲门。他推开门, 一脸诧异,在他的想象中我应该恐惧地躲在被子里,连头都不敢伸出来,结果我 是盘腿坐在床上纹丝不动,脊背挺得笔直,端坐得像个菩萨。 用过早餐,朱道枫带我出门。一路上他不停地追问我为什么昨晚不准他进门。 “害我一晚上没睡好,太兴奋了,想抱着你睡……”他开着车,一脸的不正 经。 我懒得理他,把脸别向车窗外。 “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一个岛。” 我怔住了!他说什么?……一个岛?这不是真的吧,梦里的东西始终只能停 留在梦里,怎么可能走出梦境?我的心迅速往下沉。 “幽兰,你知道你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什么吗?”他打着方向盘,完全不知道 我内心在翻江倒海,拿余光瞟着我说,“就是你冷冷的样子,从来不会很热情… …“ 我没有搭腔。他就转移话题,“这附近住的都是花农,家家都种花种树的, 这个村的经济都是来源于此,”他好像对这里很熟悉,跟我介绍道,“我买下的 那个岛就是这个村的,他们要招商引资开发土地,我就以私人名义买下来了,那 么好的地方,如果真开发出来会受到人工破坏的,太可惜了。” 我没有听他讲话,失魂落魄地望着车窗外,视野越来越开阔,好像已经到了 郊外,沿途的民宅真的家家都有花圃,满眼都是绿树闲花,我打开车窗,清新的 花香沁人心脾,这正是春天的味道……可我的心却抽搐在一起,进入了空前的寒 潮,脑子里昏昏的,莫名的哀伤像口巨钟瞬间罩住了我。命运终究还是敲响了这 口哀伤的钟,似乎在提醒我们,快了,你们已经抵达了这个终点,接下来的只是 结束而已,不要想逃跑,这是你们的宿命,你们逃不了!我逃不了,他也逃不了, 老天! 我闭上眼睛,竭力不让泪水渗出来。 半个小时后,他把车开进一条幽僻的小道,绕了一大弯,转进一片树林,驶 出树林,眼前豁然开朗,蓝天下是一个望不到边的巨大湖泊,明亮如镜,倒映着 蓝天白云,而湖泊的这边真的有一个椭圆形的绿岛“停靠”在接近岸边的水面上, 一条窄窄的鹅卵石小道从岸边延伸至岛上。车子放慢速度,缓缓驶上小道,两边 有木栅栏,刻意种的牵牛花爬满栅栏,真是很有诗意,几分钟后就上岛了,又是 一片密林,林间的道路也铺满鹅卵石,路两边是花圃,也有木栅栏围着的,可种 的全是蔷薇,姹紫嫣红一路延伸至密林深处。我的心跳开始加速,蔷薇是我最喜 欢的花,他为我种的? “这些花全是为你种的,喜欢吗?”朱道枫把右手搭在我肩膀上,温柔地看 着我笑,“这个岛其实是为你买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梓园,我也不喜欢那里,所 以就想到在这建一个乐园,我和你的乐园……” 我的心隐隐发痛。“这个岛有名字吗?” “有的,它就叫巨石岛,传说女娲补天的时候,从天上掉下一块仙石,正好 落入这湖中成了一个岛,听村民们说,这巨石岛很神奇,有一年发大水,村民们 的家园都被淹了,大家都逃到岛上来,结果是水涨多高岛就长多高,即使村里的 屋顶都被淹了,巨石岛还是安然无恙,一村老小由此逃过一劫……” “还有这事,真的假的?”我心不在焉。 “我怎么知道,村里人都是这么讲的,”朱道枫得意扬扬,“最先发现这个 岛的是牧文,后来他介绍我来这看,我一眼就看中了,去年开始动工在岛上建房 子,东坡为我设计的,房子就在树林里……” 我没听清他的话,完全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车子这时候已经驶出了密林, 眼前竟是一片蔷薇的海洋,花毯般一直铺到远处的水边,一栋砖木结构的三层小 楼别具风情地矗立在花海中,面朝湖,背靠花海,一条蜿蜒的鹅卵石小径从我眼 前一直延伸到小楼。朱道枫停下车,把目瞪口呆的我从车里拉出来,牵着我走向 小楼,我像被施了魔法般完全不知道怎么挪步子了,眼睛瞪着,嘴巴张着,朱道 枫瞅着我直笑,“发什么愣,好看的还在里面呢。” 小楼的底层是花岗岩砌成的石基,踏上石阶,迈上的是围着小楼的走道,有 一扇门是敞开的,这是小楼的后门,走进去是一道挂满油画的走廊,“这些画都 是我从牧文的云中漫步里搜刮来的……”他牵着我的手指着墙上的画颇为得意。 走过画廊,看到的就是客厅了,地板全是实木,对面朝着湖泊的那边墙是开 放式的,嵌着玻璃,外面的蔷薇花园和湖泊一览无余,也使得整间客厅阳光充足, 仿佛置身的不是室内,而是大自然,满室都是蔷薇的花香。我打量四周,惊叹得 说不出话,室内的装饰不能用豪华来形容,而是弥漫着浓郁的艺术气息,地毯上 印的是蔷薇花图案,靠沙发的那面墙挂着的巨幅油画上画的也是满眼的蔷薇,跟 屋外的蔷薇花园相映成趣,天花板没有吊顶,原模原样地保留着最原始的横梁, 一盏巨大的雕刻着蔷薇图案的牛皮灯笼自梁上垂下,四角也挂着相对较小的灯笼, 也都刻着蔷薇图案,一些小摆设也无一例外地采用了蔷薇造型和图形,比如花瓶、 小台灯、钟、烟灰缸等等,连客厅一角盘旋而上的楼梯扶手下面的磨砂玻璃上也 设计了蔷薇花…… “你这是干什么呢?” 我站在客厅中央的蔷薇地毯上哽咽着说不出话。 “还能干什么,表达我对你的爱。”他站在我面前,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我不值得你这样……” “值不值只有我自己知道,除了心慈,你是我今生值得用生命交换的女人… …“ “别这样,你别这样……”我晃着脑袋,我捂着脸就要哭出声,“我真的不 值得你这样,对于你,我说过我已经放弃仇恨,我也知道我是爱着你,可是我… …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份感情……“ “是不是因为我父亲?”他好聪明,一眼就看到了我的心底,牵我到柔软的 沙发上坐好,目光如那湖面上的粼粼波光,闪烁在他眼底,荡漾着无限柔情, “幽兰,我不知道我父亲对你说了些什么,可无论他说什么,那都是外界的因素, 不应该影响到我们的感情,没有人可以影响到我们,在这里,在这蔷薇园,只有 我和你,将来还会有我们的孩子,我们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这里……” “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是什么样呢?我想的就是我们可以真诚地在一起,没有欺骗,没有 伤害,以心换心,平静快乐地生活……” 说着他搂住我的肩膀,跟我头靠着头,“知道吗,宝贝,这房子我花了好多 心血,光外面的那些鹅卵石就拖了十几卡车,还有这些蔷薇,我把附近花农家里 的蔷薇全都收过来了,不信你现在可以去看,没有一家还有蔷薇……” 我更加哽咽着说不出话了,伸手抚摸他的脸,好英俊的男人,眉目鼻梁嘴唇 像是希腊神话里的雕像,镌刻得如此分明,十一年,这张脸在我心里已经存在了 十一年,此刻面对面,我还是不能做到心平气和,简单的爱情掺杂了太多的世俗 恩怨,就会变得不简单。 他也抚摸我的脸,我的眉我的唇,俯身轻轻吻了下来,我很自然地闭上眼睛, 放弃了挣扎,因为我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他的吻柔软绵长,渐渐地急不可耐,搂 着我喘息声越来越重,“哦,幽兰,我要你……”他呢喃着,不等我回答,就将 我拦腰抱起往楼上走,我不敢睁开眼睛,感觉他把我抱上了楼,进了房间,将我 放在了床上…… “这里叫蔷薇园……” 激情过后朱道枫拥着我坐在卧室窗边的沙发上,指着楼下的花园说,“你就 是这个花园的主人,今后你就住在这里,房子刚刚装修好,还没有雇到人,但我 会尽快地安排人过来照顾你,我们随时可以搬过来。” 我没有听进去,目光被窗外的湖光山色深深吸引,远远的,那湖倒映着蓝天 的颜色,连绵的青山将湖温柔地拥抱,湖水荡漾着细细的波浪,欲语还休,三三 两两的游船在湖面随波而流,听朱道枫说,这里的村民很懂生财之道,在山脚下 建了数个“农家乐”,每到节假日或周末,很多城区的人来这里放松,也让这平 静的湖平添了许多人间烟火。 “我们明天就搬过来,好不好?”朱道枫显得有点迫不及待了。 “我还要考虑一下……” “为什么?”他诧异地看着我。 “至少该跟秦川打声招呼吧。”我说的是实话,秦川这会儿只怕以为我现在 已经到了北京呢。可是朱道枫的脸立即阴了下来,眼神突然变得慌乱而无神: “为什么要跟他打招呼?你现在是跟我在一起,是我的女人……” “不是你想的那样啦,秦川帮了我很多忙,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也是他拉我一 把,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但只是朋友,我跟他是不可能有什么的。” “当真?” “嗯。” “那就好,知道吗,幽兰,我最担心的就是那小子,怕他跟我抢,他跟我抢 什么我都可以让给他,唯独你不能!你是我今生最宝贵的东西……” “我可不是东西。”我鼓着眼睛。 “我也不是东西。”他呵呵地笑。 “你这么让着他,因为他是你弟弟?” “你怎么知道?”朱道枫大惊,“谁告诉你的?” “秦川说的啊。”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说了。” 朱道枫的脸色更难看了。我冷冷地瞅着他,“可是我一点都不意外,因为像 你们这种家庭,什么事做不出来呢?我也能理解秦川的所作所为,因为我跟她母 亲一样,也曾失去了整张脸,说是人,过得却像个鬼,他们母子能走到今天需要 多大的勇气知道吗?你是不会理解的,我却能……” “我们家是欠他们母子很多,现在不正想还吗?可是秦川不肯让我们见他母 亲,我已经派人去打听了,很快就会有消息……” “我劝你别去找。”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如果你们去见了他母亲,你们会后悔的……” 晚上我们并没有在巨石岛留宿,因为雇的人还没过来,朱道枫显然是被人伺 候惯了,没人照顾饮食起居他简直活不下去。 回到梓园,我们和朱洪生一起用晚餐。管家还是按规矩站在主人身后等候召 唤,她是面对着我站着的,脸上看似平静木然,眼神却泄露了心底的怨恨,阴冷 的目光时不时地掠过我的脸庞。朱道枫却好似当她是透明,自顾吃着,举止还是 那么的优雅迷人,再看坐对面的朱父,举止当然没话说,也是一样的贵族派头, 却更多了份霸气和威严,以及洞悉一切的犀利。 所以当朱道枫跟父亲提出要搬出梓园时,朱洪生并没表示反对,还说,“也 可以,我早就知道你想搬出去了,听说你在城郊买了个岛,是到那去住吗?” “是的,爸。” “嗯,”朱洪生连连点头,“随你吧,反正我也要回美国了,就是不回,你 也没兴趣陪我这个老头,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修身养性,养育下一代是个不错的 选择,”说着他在餐桌那边有意无意地瞟我一眼,“换个环境,成功的概率会高 很多……” 我的脸红到耳根,猛地抬头,恶狠狠地瞪着他。 “豹子一样的眼睛!”朱洪生一点也不惧怕,迎着我的目光反而笑,“这一 点你真不像你的母亲,你母亲任何时候都是温柔的眼神,这么温柔的母亲,不知 道怎么生了这么个凶狠的女儿……” 朱道枫看看身边的我,又看看对面的父亲,很尴尬,不知道怎么化解这尖锐 的矛盾。我没理会他的难堪,盯着对面他的父亲一字一句地说,“我也很奇怪, 我这么温柔善良的母亲,怎么会落入狼的手中……” “哈哈……”朱洪生仰头大笑,一双老奸巨猾的眼睛上下扫荡着我,居然点 点头,“厉害,我喜欢,我也终于明白我这傻儿子为什么这么迷恋你了,很好, 你温柔善良的母亲落入我的手中,而你又落入我儿子的手中,简直是天赐良缘, 没有比这安排更好的了……” 这个老混蛋! 我气得咬牙切齿,“啪”的一声放下手中的刀叉,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出餐厅, “幽兰……”朱道枫连忙追出来,而他的恶魔父亲却在后面喊,“不用那么急, 她不会跑了的,我马上要回美国,把她温柔善良的母亲接过来,她是不会跑的… …“ 我简直要昏厥!扑到床上死命地揪着被子,捶打着柔软的枕头哭不出,喊不 出,我觉得我就要气绝身亡了,做这么个恶魔的儿媳,真是一个噩梦,从十一年 前我姐姐踏入这庄园开始,我们家就陷入了凄惨的噩梦,如今死了的亲人在地下, 活着的亲人在天边,我这噩梦还远远没有结束! “幽兰……” 朱道枫在外面敲门,“你别太在意,我父亲并没有恶意的,他很喜欢你……” “滚!”我抓起床头的一本书就朝门砸过去。 “幽兰,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对我父亲有成见,可你早晚要跟我一起生活, 那么他是我的父亲,也应该是你的父亲,而且他这次回美国真的是要接你母亲过 来的……” 一句话就让我死了般无声无息,又是母亲! 我想不出,如果没有母亲,他们父子还能有什么招能让我留下来,而倘若母 亲不能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我眼前,这父子俩又会有什么理由来跟我解释,我可以 肯定地说,如果母亲有什么意外,我会杀了他们!这么一想,心底的火焰腾地一 下又冒了出来,我几乎可以听到火焰在心底燃烧的“吱吱”声,门外朱道枫还在 劝慰,我听不进去,目光无力地游离在苍白的天花板,一如我苍白的人生,想画 上美丽的图案,却举笔艰难,天知道的,我是爱这个男人的啊,本来单纯的爱, 本来想好好地爱,却无端地被他父亲带来的仇恨和屈辱打乱,使这爱变得浑浊不 清,如风雨中颤抖的树,随时都有折断的可能。 “先生,老爷说要您明早跟他一起出门。”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 “什么事,我明天要去公司,就是不去,也要陪幽兰……”朱道枫显得很不 耐烦。 管家说:“我也不清楚是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朱洪生不知为何也过来了,“秦川的母亲找到了,你明 天跟我一起去,三十年,我整整找了他们母子三十年……” “好,我跟你一起去。”朱道枫答应了。 “怎么,被关在门外了,瞧你这点出息,”朱洪生数落起儿子来,又像是故 意说给我听的,言语很不客气,“对女人不能太心软,你就是心软,该狠的时候 就得狠,这点你完全没继承我……对付豹子一样的女人,你就得拿出狼的本性, 如果这样还不行,那就拿出猎人的本事,再凶狠的豹子,终究是逃不出猎人的枪 口的……” 清晨我醒来得很早,朱道枫像是算准了时间似的,我一醒,他就敲门而入了, 注意,没有得到我允许他就进来了。看来他父亲的话对他起了作用,他真把我当 豹子了,至于他是以狼还是以猎人的姿态来对付我,我就不知道了。 “你又害我一夜没睡。”他拿着个手机坐到床边,拢了拢我额头的乱发,看 他的眼睛果然是红着的,神色疲惫不堪,“怎么老这样呢,我们得尽快搬出去… …“ 其实我也没睡好,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什么话也不想说。 “幽兰,别理会我父亲的态度好不好?感情是我跟你的事,没人可以破坏的, 他是我的父亲,他也希望我们在一起……” 我打了个冷颤,他父亲昨晚说的“你温柔善良的母亲落入我的手中,而你又 落入我儿子的手中,简直是天赐良缘”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我屈辱得咬着嘴唇, 心里恨…… “好了,不跟你多说了,我还要跟父亲一起去见秦川,”这时门外传来敲门 声,是管家,朱道枫叫她进来,“我走后幽兰小姐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她, 知道吗?” “我会的,先生。”管家一边应着,一边端着杯牛奶放到了床头。 朱道枫在我脸颊轻轻一吻,又交代管家几句就出去了。没一会儿,窗外就传 来汽车的发动声。我翻身过来,吓一跳,管家直直地站在床边,像个女巫似的盯 着我一动不动。 “你干什么?怎么还不走?”我坐起来逼视着她。 “小姐,请您趁热喝了牛奶,”管家纹丝不动,双手放在腰间,非常有教养 地朝我欠欠身子,装得很谦卑,“您听到了的,先生吩咐过,要我好好照顾你… …“ “是吗?那你准备怎么招呼我呢?”我冷笑道,“是不是又去放条狗来……” “幽兰小姐,请趁热喝牛奶,凉了就不好喝了。”管家还是不动声色。 “我不敢喝,我怕你在里面下毒。”我存心跟她过不去。 我真是惊讶,管家果然是管家,训练有素,我这么气她,她居然还是保持着 优雅的身姿不变,站在我面前像一株修剪得体的树,是那种生长在墓地的阴森的 树,隔着两米的距离,都可以很清晰地感觉到她周身散发出来的寒气,“幽兰小 姐,如果我真下了毒,您敢喝吗?”老妖婆竟然冲我笑。 “是吗,你想谋害你的主人?好啊,我就喝,我看你下的是什么毒!”说着 我就端起杯子一口气将温热的牛奶喝了个精光。 “很好,幽兰小姐果然是有胆量,”老妖婆满意地继续笑着,又朝我欠欠身 子,“那我先出去了,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随叫随到。”说完转身不慌不 忙地走了出去,最后还不忘轻轻给我带上门。 “切,什么东西!”我瞪了一眼门口,跳下床,进浴室洗漱。 跟往常一样,先刷牙,再洗脸,最后才梳头,前后不会超过三分钟,绝对没 有超过三分钟,我的头发还没梳完呢,举着的手就开始发抖,手中的梳子掉了下 来,镜子里那张美丽的脸孔瞬间变得惨白,眼睛骇恐地瞪着,嘴也是张着的, “啊……”我一阵抽搐滑坐在洗脸台下,双手捂着肚子,揪心的疼痛让我随即在 浴室冰冷的地板上翻滚,这痛随即蔓延到全身,才一会儿,我就感觉到呼吸不上 来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封住了喉咙,一种白色泡沫状的液体从口中源源流出…… 但我的意识却很清醒,有毒!牛奶里有毒!该死的老妖婆真的下了毒,难怪 她“佩服”我的胆量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她真的会下毒呢? 我不得不承认,求生是人的本能,我拼尽全身的力气爬出浴室,每爬一步, 目标只有一个,床头的电话!可是老天,当我终于爬到床边的时候,抓起电话竟 然是死一般的沉寂,显然老妖婆早先做了准备,切断了我房间的通讯。从浴室到 床边大概耗了五分钟时间,不知道是痛麻木了,还是我快死了,我竟然感觉不到 痛了,就觉得浑身被抽了筋骨般没有一点力气,趴在床边的地毯上,越来越模糊 的视线里晃动着一扇门,对,打开门,一定有人可以看到的……可是我已经没有 力气爬到门边了,那扇门在我的感觉中无疑成了一扇通往地狱的门,我只有等死 了,静静地趴在地上,生命的能量一点点地在我身体中退去,很疲惫,忽然很想 睡…… “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没有理由没有原因……” 朦胧中我听到有歌声,反复在耳边唱,我动了动身子,确定这不是天堂的歌 声,是手机铃声,就在床上。我听出来了,这是朱道枫的手机,我还嘲笑过他, 用这么老掉牙的歌做铃声,他说喜欢这歌词,显然他早上出门的时候把手机忘在 我床上了,天无绝人之路啊! 我喘息着,挣扎着,没力气爬起来,只能伸手拉床上的被子,很快手机掉下 来了,就在我的眼前,我抖抖地摁下接听键,还没开口,里面就传来一个急急的 女声:“朱总,我是繁羽,您什么时候可以来公司啊,万隆的张老板在这等您呢 ……” 然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无力地闭上了眼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陷入一 片黑暗。但我还是有感觉的,我感觉我离开了梓园,奔走在一片荒芜的旷野里, 狂风呼啸,天昏地暗,我艰难地向前行,“幼幼,幼幼……”我听到有人叫我的 名字。 四处张望,突然看到荒草丛中有个人影朝我走来,我一眼就认出来,竟是毛 师傅!自从离开火葬场,我从未梦见过他,他站在一片荒草坡上,还是原来的样 子,苍老的脸上显现着深深的忧虑,“师傅!”我奔过去,哭倒在他怀里,“师 傅,您怎么这么狠心,这么多年来也不来看我……” “师傅的目光无处不在,幼幼!”他扶我坐在荒草坡上。 “您知道我有多想您吗?”我把头伏在他膝盖上嘤嘤地哭泣。 “孩子啊,你离师傅越来越近了,”师傅像小时候一样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 感觉他的手胜过上帝,透着人生最残忍的信息,“师傅害怕,怕你真的来见我, 就来看看你……” “您早该来看我!” “可师傅不想见到你,因为见到你就意味着你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师傅。” “不,幼幼,虽然命运不可抗拒,可人定胜天,师傅跟你讲过的,不要让你 的怨恨抹杀你心中的爱和希望,这样你会没命的!师傅在地下辗转难眠,担心的 就是你这点……” “师傅,我放不下心里的恨,放不下!”我更大声地痛哭起来。 “放不下也要放,这个世上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忘掉仇恨,你才能活……” “我忘不掉,师傅!” “那师傅就没有办法了,伤了他,最终就会伤到你自己……” “难道要我去爱他吗?我做不到,师傅我做不到!”我拼命摇头。 “你做得到!爱他,守护他,他就可以给你同样的爱,而如果背弃他,伤害 他,你就会被置于死地,还是师傅说过的那句话,爱是这世上最无坚不摧的武器, 可以抵抗仇恨,给你带来平安和幸福,也可以让你粉身碎骨,幼幼,用爱去抵抗 仇恨吧……” “爱是武器?” “是的,爱是武器!”当我想到我正在学会如何去生活的时候,我已经学会 如何去死亡了。 ——达? 芬奇 “你们怎么在这?”秦川忽然就看到了自己的兄长和父亲,满脸是泪,眼睛 通红,跳起来吼,“说!你们怎么在这?谁要你们来的?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 我妈,是你们!” “小川啊,我就是想看看你妈……”父亲扑过去抱住儿子。秦川一把推开他, 咆哮如雷,“你有什么资格来看,三十年前你们朱家就想弄死她,好不容易活了 过来,活到现在,你们又来逼她,你们知不知道她从不见任何生人,你们来见她 就是逼死了她,还我母亲,你们还我母亲……”说着就去揪父亲的衣领,朱道枫 拉开他,他又跟朱道枫纠缠在一起,把他差点推到火海里去。 “我发誓,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们,我恨你们,我要用我的余生来复仇, 我要你们偿还这一切,你们必须还……” 这是秦川最后抛下的话,当时他的样子完全失去了理智,衣衫不整,满头满 脸都是烟灰尘土,英俊的脸完全扭曲得变了形,他就像个地底下爬出来的恶鬼, 面目狰狞,张牙舞爪,咆哮着,似要将朱道枫父子碎尸万段。 第二天,朱洪生去殡仪馆看秦母,也被秦川赶了出来,还当众被骂作“老不 死”的,朱洪生没说什么,一回家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谁都不见。连朱道枫敲门 都不管用。他问司机小王:“人烧成什么样了?” “快别问了,很惨,已经烧焦了,缩成一堆,”小王啧啧直摇头,“放在棺 材里盖着的,没给人看,听说那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就被烧过一回,整张脸都毁了 ……” “是吗?”朱道枫并不惊讶,因为他听幽兰讲过,秦川母亲的脸曾被大火烧 毁,当时幽兰还劝他别去看秦母,他不听,结果酿成今天的惨剧,老人一定是无 法面对他们父子才自焚的,难怪秦川的反应这么激烈,在他的概念里,他们父子 无疑就是直接凶手,若不是他们执意去看秦母,老人就不会死。 倾城…… 朱道枫开始回忆这个女人,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只依稀记得那是个美丽得无 法形容的女人,正如她的名字,貌可倾城。当年她进梓园的时候,朱道枫还很小, 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倾城很喜欢他,经常给他讲故事,喂他吃东西,朱道枫身为 朱家小少爷(后来又有一个弟弟),围着他身边转的人很多,奶妈保姆一堆的人, 但却很少有温暖,因为母亲在父亲娶继母前就去了香港,而父亲整日忙事业,根 本顾不上管他,美丽的倾城无疑给了他短暂的母爱,这也是他一直对这个女人铭 记在心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