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节 阿忆很怕她,白天做家务尽量把声音降到最低,晚上是不敢出卧室门的,因 为有几次她起来上洗手间都被阳台上的白影子吓到。 幽兰彻夜不眠的时候,秦川也很少睡着,听着隔壁的脚步声,或者叹息声, 有时候是呜咽声,他很想进去看看,却不敢敲门。 这天晚上下很大的雨,气温很低,他怕她又在阳台上晃会受凉就过去敲门。 连敲了三下,里面传出一个鬼魅一样的声音:“进来吧。” 半夜听到这样的声音,还好是知情的,不知情的恐怕早就吓得夺路而逃。秦 川推门进去,房间里没开灯,谢天谢地,她没在阳台,借着闪电的光亮,秦川看 到她穿着白睡袍虾子似的缩在床上,一动不动,让人难以想象刚才的声音是她发 出来的。 “幽兰……”他朝她走去。她没动。 “冷不冷?要不要再加张毛毯?”他知道她没有睡着。坐到她床边。她翻了 个身,秦川就把床头灯打开,一开就被吓了一跳,躺在床上的还是个活着的人吗?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头发稻草一样地散在枕头上,眼睛恐怖地瞪着,眼珠发 出幽幽的暗光,嘴唇紧闭,因为过度的消瘦两颊颧骨高高突起,整张脸没有表情, 却又变了形。 “幽兰,你怎么……”秦川见状心里像针扎一样地疼。 她瞳孔的光芒开始聚拢在一起,魂魄回来了,看到了秦川坐在床边,嘴唇动 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能是太久没说话,她只发出几个混浊的喉音,感觉像是 不知道人类的语言了。她现在还是在人类的世界吗?她不能确定,自己这副僵硬 的身躯还有没有生命,她只知道她的魂早就不在了,在母亲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刻, 她就已经魂飞魄散。 “幽兰,别这样,”秦川伸手抚摸她冰冷的脸颊,好冷啊,完全没有人类的 热度了,秦川心疼得几乎掉下泪,“求你不要这个样子,无论如何你都要活着, 我也跟你一样,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我们都要活着……” “秦川……” 她总算唤出了他的名字,虽然还是吐字不清,但毕竟是人类的语言了,她的 目光散落在他身上,颤抖着声音说:“告诉我,怎么样我才能活着,我是要活着, 我……我不能死,不能死,我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要……要……” 她呼吸急促起来,情绪变得激动,一激动又说不出话来。 “要怎么样?别急,慢慢说。”秦川把她背后的枕头垫高些,好让她的呼吸 更顺畅。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好像每说一句话都很费力,眼睛开始活动了, 可是目光阴冷刺人,像两道黑夜中劈下来的闪电。 “我要杀了他!一年前就该杀了他!”这是她挣扎着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 秦川反倒很冷静,也许这是他预料中的吧。他等着她把话说完—— “秦川,你知道什么叫望眼欲穿吗?从知道妈妈要回来,我天天晚上睡不着 觉,盼啊盼啊,人是盼回来了,结果没几天就成了把灰!我真恨我自己,竟然还 爱上他,跟他在一起生活,我怎么这么贱……十一年了,我活到今天是为了什么, 仇没有报,连唯一的妈妈也失去了,我现在就恨不得变成一只吸血的蝙蝠飞到他 面前,吸干他的血,掏出他的心,他和他父亲一样都是人面兽心,用虚假的爱情 来俘获我,毁灭我的意志,让我放弃仇恨,我是放弃了,想做回正常的人,过正 常的生活,希望我的后代都不再有仇恨,可是他们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又把我 打回了十八层地狱,该下地狱的是他们!为什么会是我?秦川,他们一家人作恶 多端,为什么他们不下地狱,要我下啊……” “幽兰,冷静点……”秦川心疼地将她拥入怀中,箍紧她,用自己的生命贴 近她,唯恐她一崩溃又魂飞魄散,“我们都要冷静,好好想想接下来怎么办,杀 人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而且你想过没有,对于他们这家人,死是最轻的惩罚 ……” “最轻的惩罚?”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疑惑地望着他。 “难道不是吗?让他们轻易地死去,他们反而解脱了,逃避了惩罚,对于他 们来说死不算是惩罚……” “那什么才算是?” “你有过生不如死的感觉吗?” “生不如死?” “是的,生不如死!” 第二天早上,朱道枫又来了。自从上次来过后,他已经好几天没来,每次来 都是晚上,把车停在楼下的花圃边,整夜的在车里抽烟。看样子他昨晚又是抽了 一夜的烟,因为阿忆一开门,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烟味。 “幽兰姐姐还在睡,川哥哥也没起来呢。”阿忆拿双拖鞋放到他面前。“谁 说我没起来?”秦川穿着睡衣站在楼梯口,像是刚起来。他虎视眈眈地盯着站在 门口的朱道枫,冷冷地说:“你又来干什么?她不会见你的。” “我知道,我是来给她送点东西的。”朱道枫换上拖鞋走进屋,样子比几天 前还要憔悴,脚步零乱,很是虚弱。他把一袋东西交给阿忆说:“这些都是她换 洗的衣服,还有一些药,她每天要吃的……” “哦,知道了。”阿忆接过袋子放到沙发上,回头又问,“您吃早餐了吗? 没吃就在这吃吧,我刚熬的皮蛋瘦肉粥……“ 朱道枫肯定是没吃过,但是瞟了一眼无动于衷的秦川,就笑了笑说:“谢谢 你,阿忆,我……已经吃过了。” “您这个样子像是吃过吗?走路都走不稳。”阿忆的一双眼睛很厉害,转身 就进了厨房,很快就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放到茶几上,“您吃吧,我熬了很多 的。”说完又朝已经走下楼的秦川说,“川哥哥,你的我马上就盛来。” 秦川没吭声,坐到了沙发上。 朱道枫可能是真的饿了,也没顾秦川的冷眼,端起碗就喝了起来,一会儿工 夫就喝了个精光,刚放下碗阿忆又端着另一碗皮蛋瘦肉粥放到秦川面前,朱道枫 瞟了一眼那碗粥,低下了头。秦川看到了他眼中的饥饿,把粥推到他面前,说: “吃吧。” 朱道枫犹豫了一下,还是端起那碗粥喝了下去。秦川看着他,难以想象这就 是那个高贵矜持、潇洒傲慢的朱道枫,不说落魄,精神像是全垮了,虚弱、悲伤、 无奈、绝望……如此不堪一击,幽兰要杀他简直易如反掌。可是对于这样一个失 去战斗力的人来说,杀他显然是帮了他,不能让他死,要让他活着,活着受煎熬, 活着受折磨,让他也尝尝“失去”的滋味。 “还要吗?还要我再给您盛一碗。”阿忆看着他的样子像是很心疼。 “谢谢,不要了,我已经饱了。”他小心翼翼地放下碗,很绅士地掏出手帕 擦了擦嘴,都这样了,还是忘不了他的教养。“人是铁饭是钢”这话真是没错, 喝了两碗粥,他的精神恢复了些,连呼吸也有力了,秦川没理他,他自己说: “抱歉,这几天没空过来,爸爸……他住院了,白天我都在医院,晚上在楼下, 怕你们睡了就没有来打搅……” “最好不要来打搅,如果你不想她疯掉的话。”秦川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也 没有问及朱洪生为什么住院,那个人住不住院跟他没任何关系。 “她,她现在怎样了?”他问起幽兰的情况,问得很小心。秦川回答说,她 在睡觉, 不睡就会死,她一清醒就想死。 “我可以见见她吗?” “不能!” “明天她母亲下葬……” “下葬?葬在哪里?” “后华墓园。” “那可是葬有钱人的地方,为什么葬那里?” “我们家……去了的人都是葬在那里。” “她是你们家的人吗?她是幽兰家的人!” “这是爸的意思……” “随你吧,到时候别怪幽兰撬坟就是。”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当幽兰得知朱家要把母亲的骨灰葬到后华墓园后,咆 哮如雷,从床上爬起来就往楼下跑。秦川好说歹说才让她穿上衣服,已经深秋了, 外面很冷。他载着她直奔墓园。这个墓园位于市郊,解放前是个乱坟岗,后来经 过改造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正式墓园,由于这里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正处在一个 四面环水的山脉上,懂风水的人管这叫“龙脉”,所以葬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 一块巴掌大的墓地没个七八万是买不下来的,而位置好一点的都是十万以上,甚 至是几十万。最贵的一块墓地就是朱家的,光买下墓地就花费八十几万,加上修 筑的费用耗资已经过百万了,这个价钱可以在市区买好几套商品房,所以当地老 百姓都说活着的人还没死了的人住得宽敞,什么世道。 秦川带幽兰赶到墓地的时候,葬礼已经结束了,幽兰的母亲已经下葬,土都 填上了,正准备往上面砌大理石板。参加葬礼的人不多,但看衣着就像是身份显 贵的人士,牧文和善平他们都在其中。朱洪生被人搀扶着,还拄起了拐杖,在风 中颤巍巍,样子的确像是刚出院。朱道枫一身黑西装伫立在父亲身边,神色凄然, 低着头。 “住手!”幽兰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冲开人群扑到了刚填上土的坟上,“妈 妈,妈妈,我来了,妈妈……” 朱道枫看到幽兰,赶紧上前去扶,“幽兰……” “你滚开!你,你凭什么把我母亲葬在这里?凭什么?”幽兰挣扎着爬起来, 一身都是土,人还没站稳就揪住朱道枫的衣领,双目喷火,恨不得将他燃成灰烬, “你们这些恶棍,囚了我母亲十一年,现在又把她葬在你们家的墓地,你们是何 居心,想让她做鬼也不自由吗?说!你们是何居心?!” “她是我们家的人,当然应该葬在这里!” 说这话的是朱洪生,几天不见消瘦得骇人,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可声音还是 一样的洪亮如钟,“她是我太太,是我们家的人,不葬在这葬在哪里?” 一听到这话幽兰就松开朱道枫,把矛头对准了朱洪生,指着他的鼻子说: “谁说她是你们家的人?我不承认!我从来就不承认!她早就失去了正常人的意 识,你拐走她,一拐就是十几年,走的时候是个活生生的人,回来几天就成了一 把灰,你……你这个刽子手,你的手上沾满了我们谷家的血,你还有脸把我母亲 葬在这……” “幽兰,冷静点。”朱道枫过去扶住她,因为她的身子在剧烈地摇晃,仿佛 风一吹就会倒,可是却遭到了她的激烈反抗,一把推开他,吼道,“你给我滚远 点,别碰我,你跟你父亲一样,都是刽子手!早知道一年前我就不该手下留情, 饶了你一命,你该死!你死十次都不够给我们家还债!我真是瞎了眼,居然放下 仇恨爱上你,老天爷都在报应我了,夺走了我的母亲……” 朱道枫松开她,痛苦地看着她,这回要倒的是他了,“幽兰,这是意外……” 他不说“意外”还好,一说就更加刺激到了她,她跳起来,甩手就是一巴掌, 朱道枫一个踉跄,差点就跌倒在地。朱洪生眼见儿子被打,立即冲上前拽住幽兰 的手:“你这个疯丫头,竟敢动手打人……” 几乎是同时,秦川也冲上前一把扯开了朱洪生的手,“你放开!你敢伤她试 试!”他的力气很大,朱洪生又刚出院,往后一倒,正撞在了朱道枫身上,秦川 指着他们父子咆哮道:“你们不是人!你们真不是人!要遭天谴的啊,人都死了, 还不放人自由,把人埋在这,要埋怎么不埋你们自己,阻隔她们母女十一年,活 着霸占人,死了霸占鬼,你们真要遭天谴……” 旁边的人鸦雀无声。 朱氏父子也无言以对,朱洪生还想说什么,被朱道枫阻止了。 这个时候幽兰又扑到了坟边,哭泣着用手刨开那些土,边刨边哭:“妈妈, 我带你回家,这里不属于你,爸爸和姐姐在另一边等着你,我这就送你过去,妈 妈,我的妈妈,女儿不孝,没能让你活着见到女儿,我现在就带你回家……妈妈, 我好孤单啊,你们都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这孤苦的世界,让我怎么活得下去, 妈妈……” 秦川这时也是泪流满面,不止他,参加葬礼的很多人都在流泪,朱道枫更是 伏在牧文的肩上泣不成声,善平轻拍他的背,试图安慰他。秦川走过去,蹲在幽 兰身边,也用手帮着刨土,一点点地刨,很快两个人的手都刨出了血。这时候天 空下起了蒙蒙细雨,仿佛老天爷也动容了,人世间太不幸,活着不如死去,死去 的已经消失,茫茫人海,到哪里去找消失的亲人啊,如果埋葬的是躯体,人真的 有灵魂,那他们是否看得到活着的不幸,来世他们还会是亲人吗?谁又认得谁? 谁又记得谁?所以才更不幸,今生的缘分已尽,所有的悲欢离合都到此为止 了,尘归尘,土归土,今生都靠不住,还指望来世吗? 山谷的风很大,寒风肆虐,整个世界都已经冻僵。 黄土边的两个年轻人还在刨土,仿佛刨出的不是土,是人世间的不幸。 牧文看不下去了,给其他几个人使了眼色,哲明和善平,还有吴昊和东波都 过去帮着刨,朱道枫也已经支撑不住,脸色煞白,绝望地看看父亲,看看幽兰, 又无奈地仰望苍穹,身子摇晃了几下,两腿一软瘫倒在地……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