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 十点多的时候,我和萨姆森开着车在查佩尔山市郊黑漆漆、弯弯曲曲的街道上 走着。这一天很多时间,我们都是在车上度过的。 那天晚上早些时候,我带萨姆森去见了赛斯。萨米尔。泰勒。我们还和赛斯从 前的一位老师路易斯。佛利德博士谈了话。我把我对于那幢“失踪了的房子”的想 法对佛利德博士谈了。他答应向我提供一此重要的资料,以帮助我们找到那幢房子 的位置。 我还没有对萨姆森谈过多少有关凯特。麦克蒂尔南的事,不过我想他们应该认 识一下了。我对自己和凯特之间的这种友谊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心里没底,凯特也 不大有把握。也许萨姆森看到她之后能替我参谋参谋。我想他一定会的。 “你每天都千到这么晚吗?”萨姆森问我。这时,我们已经来到了凯特家的那 条街上。她把这条街叫做老妇街。 “等我找到了‘小出溜’,或者等我完全放弃了希望,”我说,“到那个时候, 我才会好好休息一个晚上。” 萨姆森咯咯地笑了起来:“你这个家伙可真行!” 我们下了车,来到凯特家门前。我按动了门铃,“你没钥匙吗?”萨姆森面无 表情的问了我一句。 凯特替我们把门口的灯打开。我心中纳闷为什么她平时不开着这盏灯。是为了 一个月省那几分电钱吗?是怕招虫子吗?莫非这个固执的女孩儿心里还等着要再跟 风流浪子较量一次?根据我对凯特的了解,这后一种可能性最大。她和我一样,急 于抓到风流浪子。 凯特穿了一件旧旧的灰色运动衫,下面是一条皱皱巴巴带有破洞的牛仔裤,脚 上没穿袜子,露着红红的指甲盖。她那深色的头发垂在肩膀上,看上去美极了。这 一点不管她穿什么也掩饰不住o “我这儿从外头看怪疹人的,像个精神病院。”凯特在门口四下看一下,说。 她上来拥抱了我,并在我的脸上亲了一下。我想起了前一天晚上我们 两个搂在一起的情景。这样下去的结果会怎样呢?我不禁在想。我们之间 一定要有个结果吗? “你好,约翰。萨姆森。”凯特用力握着萨姆森的手说,“你的事我 听说了不少。自从你十岁认识他的时候起,好多事我都知道。等会儿你可以一 边喝点凉啤酒,一边再把我不知道的那些事跟我说说。我也不能光听他一个人的。 “她笑了。看到她这样笑,总是让我觉得很舒服。 “这么说,你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凯特。”萨姆森握着她的手不放,盯着她那 双深邃的棕色眼睛。“我听说了你靠在餐馆打工念完了医学院之类的神话。他还说 你是空手道二级黑带,武功高强。”他一面笑着,一面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 凯特被萨姆森逗笑了,也朝他鞠了躬,“别在外头傻站着啦,怪热的。看来亚 历克斯专门在背后说咱俩的坏话。咱们得和他算算账,咱们得合伙儿对付他哟。” “凯特总爱这样开玩笑。”我一边对萨姆森说着,一边跟在他后面往里走。 “你觉得她怎么样?” 萨姆森回头看看我说:“她不知为什么喜欢你。她甚至也喜欢我。这倒是很正 常的。” 我们三个坐在厨房里,无拘无束地聊了起来。凯特总是让人感到很随和。我和 萨姆森喝着啤酒,凯特喝了好几杯冰茶。我可以看得出来,凯特和萨姆森两个很合 得来。他们都没有理由不让人喜欢,两人都很有主见,都很聪明,而且对人都很热 情。 我把这一天的调查情况对她讲了,也对她讲了与拉斯金和赛克斯的那场毫无成 效的会面。凯特对我们说了她在医院的事,甚至把她当班后的笔记逐字逐句地向我 们讲述了一遍。 “看来除了你那黑带的功夫以外,你的记忆力也相当惊人。”萨姆森把眉毛挑 得高高的说,“怪不得亚历克斯博士觉得你这么了不起呢。” “是吗?”凯特瞧了我一眼说,“这你可是从来没说过啊。” “信不信由你,可凯特自己还真没把自己当回事儿。”我对萨姆森说,“如今 这社会像她这种人很少见。可能是因为她不常看电视,反倒爱读书的原因吧。” “当着人的面儿分析你的朋友可是一种不大礼貌的行为啊。”凯特轻轻拍了我 一巴掌,说。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有关案情的事,谈到维克。萨克斯博士和他那满脑子肮脏的 东西;谈到风流浪子的闺房和他的面具:谈到那幢“消失了的房子”;还有我想让 路易斯。佛利德博士帮忙的那个最新的想法。 “你们来之前我正在看一份东西。”凯特说,“那是一份关于男人的性冲动以 及它的自然的力和美的文章。里面说到现代的男人想和他们的母亲保持距离,不愿 意使自己被个性太强的母亲搞得透不过气来。文章提出许多男人需要自由,需要显 示出自己男子汉的特性,而现代社会却使他们在这方面不断受到挫折。你们两位先 生对此有何高见?” “男人总是男人。”萨姆森咧着嘴说,“这倒是事实,我们的心总是有股男人 的野性。我没有过个性太强的母亲,所以对文章中的那一点没有发言权。” “你说呢,亚历克斯?”凯特问我,“你也是这种有野性的男人吗?” “我从来不喜欢大多数男人身上的某些东西。”我说,“我们的确是很受压抑, 因此会变得执拗偏激,没有安全感,容不得别人说自己不好。鲁道夫和萨克斯在显 示自己男子汉的特性方面走到了极端的地步,他们拒绝社会上习俗和法律的制约。” “说得好!”萨姆森在一旁为我喝彩。 “他们自以为比别人都高明。”凯特说,“至少风流浪子是这么想的。他瞧不 起任何人,是个极令人讨厌的狗东西。” “我这次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萨姆森对凯特说,“就是来抓住这小子, 把他关在笼子里,丢得远远的。对了,关起他之前,我就会要了他的命的。” 时间就这样飞快地过去了。最后实在太晚了,我们不得不告辞。我试着劝说凯 特当晚住到旅馆去。这事我们已经说了许多次了,但她总是固执己见。 “谢谢你的关心,可是我不愿意去。”她一边说着,一边陪我们俩走到门口, “我不能让他把我从自己的家里面赶出去,这绝不可能。如果他真的敢再来,我就 敢跟他较量较量。” “亚历克斯让你搬到旅馆去住是对的。”萨姆森轻声细语地说。他只有在对好 朋友讲话时才这样。现在可是两个最有心眼儿的警察一起向她提出这个建议了。 凯特还是摇摇头。我知道再和她争下去也没用。她说:“我绝对不能去!我不 会出事的,我向你们保证。” 我没有问凯特我能不能留下来过夜,可是我心里很想留下来。我也不知道凯特 是否愿意让我留下来,有萨姆森在旁边事情变得有点复杂了。当然,我可以让他开 我的车回去。可当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半多了,我们也都该休息了。就这样,我和萨 姆森终于离开了凯特家。 “一个很不错、很有意思的女人,相当聪明,但她不是你喜欢的那种类型。” 萨姆森说。我们当时正开车从她家出来,从萨姆森嘴里很少听到这种过分的评论。 “我倒是喜欢她这种女人。”他又加了一句。 车开到路口时,我转过身去又看了一眼那幢房子。现在外面已经凉快下来了, 气温大约七十度出头。凯特已把门口的灯关掉,进屋去了。她是个固执的女孩子, 但她又很聪明,就是这些使她成功地从医学院毕了业,使她从一个个亲人去世的阴 影中走了出来。她会把自己照顾好的,她一向是这样。 我回到饭店后,我还是给克莱格挂了个电话,“我们那位萨克斯先生怎么样了?” 我问他。 “他没事,正踏踏实实地睡觉呢。你就不必担心了。” 九十二 亚历克斯和萨姆森这两个大个子朋友走了之后,凯特把家里所有的门窗仔仔细 细地反复检查了两遍,门窗都关得严严的。凯特发现自己很快就喜欢上了萨姆森这 个人。他不仅身材高大得吓人,而且对她好极了。亚历克斯带他最好的朋友来看她, 这让她很高兴。 她一面像往常一样,在睡觉前把家里检查一遍,一面默默憧憬着一种新的生活, 一种远离查佩尔山,远离这里发生的可怕的一切的新的生活。真见鬼,我陷在希区 柯克的恐怖电影里出不来了,她想,如果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要能活着看到今天 这些疯子干出的可怕事情,不定会写出什么吓人的东西来呢! 凯特最后终于累得不行了,爬到了床上。突然,她发现腿边还有剩的面包或蛋 糕屑。她想起早上连床都没整理。 最近她做事效率很低。这一点也使她十分气恼。照计划她在春天要完成这一年 的实习任务的。现在看来,夏天能不能完成都没有把握。 尽管现在是六月初,凯特还是把被单一直拉到下巴上。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儿 神经兮兮的。她知道,只要风流浪子这个魔鬼一天不被抓获,她的这种紧张情绪就 一天不能消除。她想要亲手杀死他。这是她第一次有这种暴力的想法。她想象着自 己走进维克。萨克斯的房子,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她想起《旧约》第二卷里有关 的章节。她真有过目不忘的记性吗?才不会呢! 她刚才希望亚历克斯能留下来,可是她不想当着萨姆森的面让他觉得不好意思。 她想像以前那样和亚历克斯聊天。要是他现在就在这里,该多好啊!今晚,她希望 自己躺在他的怀抱里。也许不仅仅是躺在他的怀抱里,也许她想要的更多,先从一 个晚上开始。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相信什么了,也许她什么也不相信。她最近又开始祈祷了, 也许她还是相信上帝的。虽然只是简单机械地背几句祷词,但那总还是祈祷。全能 的上帝……赞美圣母玛丽亚……她不知道是否有许多人像她这样祈祷。“主啊,我 确实觉得你讲的都对。”她终于悄声念诵着,“但也请你尊重我的想法吧。” 她无法使自己不去想风流浪子、维克。萨克斯博士、那幢消失了的恐怖的房子、 那些被囚禁在里面的可怜的女人们。她已经习惯了头脑中的这些无休无止的可怕的 噩梦,终于渐渐睡去了。 凯特完全没有听到他进了她的家。 九十三 滴答,滴答。 凯特终于听到了一个声音,卧室的右边什么地方有一块地板咯吱响了一声。 极其轻微的声音……但她确实没有听错。 这不是她的幻觉,不是她在做梦。她能感觉得出,他又一次来到了她的卧室。 她真希望这是个幻觉!真希望这是场噩梦!真希望过去的整整一个月只不过是 场噩梦。 啊,天哪!啊,上帝呀!这太可怕了!她想。 他在她的房间!他又回来了!她简直无法相信会发生这种可十白的事情。 凯特屏气敛息,直到憋得胸部都快炸裂了。她从来没有真的相信过他还会回来。 她现在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可十白的错误!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她但愿自己还有 生还的希望。 这个让人难以预料的疯子到底是谁呢?他对她的仇恨竟然到了可以铤而走险的 地步了吗?或者说这个令人恶心的神经病自以为爱她爱到了不顾一切的程度? 凯特紧张地坐在床边,竖耳倾听着,她准备随时朝他扑将过去,又是一下…… 一个极轻微的咯吱声,是从房间的右侧传来的。 最后,她终于看到了他那整个黑乎乎的人影。凯特贪婪地使劲吸了一口气,觉 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了。 他就在那儿。让他去死吧! 他们两人之间互相释放出一种强大的、仇恨的电一般的能量。两人的视线终于 相遇了。即使是在黑暗中,他的目光仍像火一般燃烧,似乎要将她整个吞噬掉。凯 特对于这双眼睛记忆犹新。 凯特往旁边闪,想躲过他的第一拳。 那一记重拳来得迅猛有力。他仍像从前那样敏捷,凯特右侧的肩膀立即感到一 阵剧烈的疼痛。 也许是得益于空手道的训练,凯特并没有倒下。她感到了一股顽强的力量和一 股求生的欲望。她从床上下来,两脚站在地上,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这一次,”她低声说, “可是你的失误。” 她又一次看到了那个晃动的人影。这一回,那个人影刚好站在从窗口洒进来的 月光之下。凯特只觉得心里一阵恐怖和仇恨,心脏似乎随时都会停止跳动。 她用尽全力,猛地踢出了一脚,结结实实地踢在了那张脸上。她听到骨头断裂 的声音。那声音听上去既可怕,又让人感到痛快。 他疼得发出一阵尖叫。他被踢伤了! 再来一下,凯特。她身体轻轻移动了一下,对着那个黑乎乎的,晃动着的人影 又是有力的一脚。这一脚踢到了对方的腹部。他又一次疼得叫了起来。 “怎么样?”凯特朝他高声怒吼着,“这滋味儿好受吗?” 凯特知道自己已经把他踢伤了。她发誓这次一定不能输给他,她要单枪匹马把 风流浪子擒获。他已经不堪一击了,但她现在还不能手软。 她又朝他猛击了一拳。这一拳打得干净、利索、迅速有力。她想把他击倒在地 上,想把他打昏过去,然后她再把灯打开,痛痛快快地踢他一顿。 “这是对你客气。”她冲着他说,“这才刚刚开始呢。” 凯特眼看着他站立不稳,马上就要倒下了。 突然,她的后背被什么东西,被什么人猛击了一下。这一下打得她几乎喘不过 气来。 凯特没想到自己竞遭到了暗算。她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感觉就像是中了子弹 一样。 接着又是一下。 她的后背又遭到重重的一击。 原来她的卧室里有两个人。 九十四 凯特强忍着剧痛,没有倒下。她终于看到了房间里第二个人。那人抡起拳头, 照凯特的头部狠狠地打了过来。仿佛昕到一个可怕的劈裂声,她摇摇晃晃地站立不 稳了,整个人像是散了架一样,终于重重地跌倒在木板地上了。 她隐隐约约听到自己头顶上有两个人在讲话。她的卧室里有两个魔鬼,噩梦成 真了。 “你不该到这里来。”凯特听出这是风流浪子的声音。他正在和屋子里的第二 人讲话。这神秘的第二号魔鬼是不是威尔。鲁道夫医生呢? “不,我才应该到这儿来呢。我没有让这个愚蠢的贱女人搅昏了头,对吧?我 对她才无所谓呢。你好好想想吧,别犯傻啦。” “好啦,好啦,威尔,你想把她怎么样?”风流浪子又在说话了,“这事由你 做主吧!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依着我,就把她生吃了,先从两个乳头开始。”威尔。鲁道夫医生说,“这 太过分吗?” 他们边说边笑,像两个朋友坐在酒吧聊天一样。凯特觉得自己渐渐不行了,她 要走了,但她将走向何处呢? 威尔。鲁道夫说他为她带来了鲜花,两人对此大笑了起来。两个魔鬼又一次共 同行动了,没有人可以制止他们。凯特闻到了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那是两人 共同发出来的一股强烈的、刺鼻的男性的气味。 她又支撑了很长时间不让自己昏死过去,竭尽全力地顽强抗争着,捍卫着自己 的尊严。最后,她终于再也无能为力了,如同一架旧式的电视机终于到了报废的时 刻,先是出现了一些模模糊糊的图像,然后是一些小亮点,接下来则是一片黑暗。 就是这么简单,这么平淡。 在一切都结束之后,他们把卧室的灯打开了。他们是想让所有喜欢凯特。麦克 蒂尔南的人能好好地最后看她一眼。 让他们看一看什么叫惨不忍睹。 九十五 从达拉谟开车驶向查佩尔山大约五英里的路途上,我的四肢在不由自主地发抖, 就连牙齿也在上下打架。 最后,我不得不把车停在了查佩尔山一达拉谟路的路边。否则的话,我可能会 撞上别的车子。 我颓然坐在汽车里,车灯亮着。从灯柱的光晕中,可以看到破晓的空气中浮动 的尘埃和飞来飞去的昆虫。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竭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时是凌晨五点多钟,乌儿已 经开始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了。我用手堵住耳朵,不想听到它们的聒噪。萨姆森仍 在饭店睡觉,我刚才把他给忘了。 凯特从来没有怕过风流浪子,她相信有能力照顾自己。即使在她被绑架之后, 她也从未胆怯过。 我深深地责备自己,尽管我知道这是毫无理由的,是荒唐的。在过去的几年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考虑问题常常不像个纯职业的警探了。这虽然也有好的一 面,但从另一个角度讲却是件坏事。干这种工作要动感情的话,那令人痛苦的事情 实在太多了。你肯定会很快把自己折磨得心力交瘁。 我终于又慢慢地把车开上了公路。大约十五分钟之后,我来到了查佩尔山那幢 熟悉的房子。 “老妇街”。这是凯特给这条街起的名字。她的音容笑貌,她的热情和执着, 一切的一切又浮现在了我的眼前。 就在三个小时前,我和萨姆森还在她的家里。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头脑中 乱成了一团。我快要无法控制自己了。 我想起凯特最后和我说过的一句话。她的声音又一次回响在我耳边:“如果他 真的敢再来,我就敢跟他较量较量。” 在这条狭窄的柏油马路上,到处是黑白色的警车、晦暗的救护车,以及电视台 的采访车。房子的周围,车已经停得满满当当的了。我对这种犯罪现场深恶痛绝, 仿佛整个查佩山的人都跑到凯特家来聚会似的。 天刚刚亮,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苍白、阴郁。他们对这里发生的事感到震惊和 气愤。这里本来应该是一个清清静静的大学城;一个知识分子集中的地方;一个远 离尘嚣和狂暴乱世的乐土!风流浪子使这一切永远改观了。 我伸手去把一副放在仪表板上好几个月的脏兮兮的墨镜拿了过来。这副墨镜最 初是萨姆森的。他把它送给了戴蒙,好让戴蒙在我给他找麻烦的时候也能像萨姆森 一样,摆出一副凶狠的样子对付我。我现在也需要摆出一副凶狠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