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四月初的气温仍然有些冰凉,在台北市一点都感觉不到春天已经降临。“总 统”大选虽然已经落幕,但政治斗争的巨大风暴似乎才正式降临,令台北市的空 气变得炽烈灼人。然而,对一个寻常如我的侦探来说,这却不是一桩好事。 因为,客户变得太多了。 台湾人总是热衷选举,投票日愈近,群众也愈疯狂。在疯狂的心理激情下, 遇鬼、撞邪,甚至引起家庭纠纷的委托案也接踵而至。 二月底,我忙着处理菱涓小妹的失踪案。那天,我们四目对峙到她的父亲进 网咖──还好我在冲上前去之前,就已经按了手机,将事先打好的简讯传出去了, 否则,我应该会比杨菱涓先倒下。 另外,那些白粉并不是毒品,而是一般的洗衣粉…… 不知为何,这是此案我最在意之处。不过,这桩委托总算顺利完成,而紧接 着,我又处理了两宗与选举有直接关联的案件。 第一件,是有个老荣民,声称过世将近三十年的老总统,经常半夜进他的卧 室走动,好像有话对他说,请我去协助录音;第二件,则是一位小学女老师被鬼 压床,必须背完有关的选举法规才能脱身…… 依据廖叔的标准,他不希望接办涉及刑案的委托。所以,上述这类荒谬无稽 的事件,我也只好硬着头皮去一一解决。 接下来的委托人辜崇希,住在忠诚路二段的巷弄间,比邻天母运动公园和市 立棒球场,是天母的精华住宅地段。这一区不仅有大叶高岛屋百货,还有许多高 级餐厅,所谓的贫富差距,在此处呈现得非常鲜明。 对照之下,我租赁的住处虽然位于东区,却是个不到五坪、屋龄老朽的小房 间。尽管两年前那儿发生过初恋情人梦铃的事件,我依然没有搬走──也许,我 还抱持着某种希望。 虽然不住在天母,但天母我倒是常来。不为别的,就是由于工作。跟踪偷情 的男女,经常跟着跟着就会跟到这里来,所以这里的高级餐厅,每家我都吃过。 不过,像辜崇希的情况,却是有点少见。委托人与我见面,通常都不会约在 自宅。因为本社的酬金费用非常高,因此客户都蛮有钱的。他们非常重视隐私, 也不喜欢邻居看到陌生访客进出自己的屋子,所以,大部分都是避人耳目,亲自 拜访本社的办公室。 行经诚品书店,不到五分钟,我按图索骥找到了辜崇希居住的社区大楼。没 有时间悠闲观览入口处的庭园造景,我直接向管理警卫说明来意。警卫回值班室 拨了电话确认,才开门让我进来。 一听说是客人,警卫的姿态马上从“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变成“忠狗八公”。 警卫以绅士般的礼仪接待我走向电梯,我没有让他帮我按上楼键。他一直微 笑注视着我,直到电梯关门为止。 下午四点整,我可以准时抵达。 这座社区大楼显然门禁非常森严,连电梯内的监视镜头都装了两具。我想如 果有只鸟飞过天空,那位警卫应该也会紧迫盯视吧?不过,环境装潢得虽然辉煌 高贵,却令我不禁联想起艾拉·雷文的《银色猎物》。 上了八楼,眼前是一道黄澄澄的长廊。一面碰触着沁冷的米色壁砖,一面放 轻脚步前进,我在一墙雕饰复杂的铁门前止步。 按了电铃,我在心中默数了十五秒,铁门才缓缓打开。 “张钧见先生,是吗?” “是的。”我垂下右手,与辜崇希相握。 “请进来。”我跟在辜崇希的身后,走进宽敞的玄关。 我脱下皮鞋,依辜崇希的提议换上室内拖鞋。 脸上皱纹微张、年约四十五岁的辜崇希,优雅地控制轮椅转身。他年轻时应 该非常俊俏。 我总算看清楚了辜崇希的下半身。他的两只小腿,都只剩下半截──原来, 这就是他没有亲自登门委托案件的原因? “没事,”辜崇希似乎察觉到我唐突的目光,“只是动过一个小手术。” 辜崇希的说话方式,也与寻常的委托人完全不同。他的语调十分温和客气, 一副不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委托的神情。一般而言,上本社的委托人主要有 两种,一种是气急败坏、掐着我的衣领,限我一天内找到答案的;另一种,是羞 于启齿、不肯有话直说,半推半就型的。 “张先生,请坐。” 待我坐定于沙发上,辜崇希也没有再寒暄的打算了。 “如你所见,我的双脚已经不在了,这是去年秋天的事。”可能是长时间待 在室内的缘故,辜崇希的脸孔缺乏血色。“我的妻子,大约是在十年前过世的─ ─她的身体原本就不好,生了第二胎之后,又得了产后忧郁症,身体状况更加虚 弱,不仅经常生病,人际关系、语言能力也跟着退化。 某年夏季,她罹患流行性感冒,结果一病不起,拖了大半年,流感转成急性 肺炎,没多久就病故了。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明卉已经准备要上小学,而明 孝即将进幼儿园。家里就剩下我和这两个小孩。 “张先生,今天请你来,全是为了明卉。”辜崇希的眼眶似乎变得红润,我 感觉到造物主的神奇──或者撇开宗教不谈,我见识到生命遗传的威力。明卉渐 渐长大,渐渐长成我妻子的模样。每次见到她,我就有一种前世今生的轮回幻觉。 “我和妻子是恋爱结婚的。她是有钱人家的女儿,所以我们的恋爱,谈得十 分辛苦。我的岳父非常跋扈,他根本没有把我当人看,无所不用其极地阻挠我们 在一起。若非因为他死得早,我跟妻子恐怕永远都无法结婚。 “只不过,令我怅然的是,妻子也遗传了家族早殁的血统。也因此我才有能 力买下这里的栖身之处。其实我不奢求巨额财富,从妻子继承这笔遗产,我将之 视为‘天使的泪滴’。” “天使的泪滴?” “当天使怜悯人间的悲苦,她会滴落珍贵的泪水,祈求为人间带来一丝希望。 我没有显赫的学历,也不懂附庸风雅。这句话,其实是我妻子的遗言。 “这一滴泪,就是这笔庞大的遗产。然而,‘天使的泪滴’在滴落的瞬间, 也映像出天使自身的倒影──那就是我的女儿,明卉。” 我点点头。 “谈了这么多我跟妻子的往事,是因为一谈到明卉,我就会想起妻子的种种。 张先生,不好意思……明卉的十七岁生日刚过,现在是专二学生。虽然她和母亲 长得极为酷似,但个性迥异,是个活泼可爱、充满灵气的小女孩。 “几个月前,我一个人前往山区野营。孩子们都大了,也有自己的生活圈子, 我可以自由安排个人生活。野营是我从年轻时代以来最大的兴趣,而那座山,也 是我与妻子相识、定情之处。在那儿,可以唤回我心底诸多关于妻子的记忆。 “但是,我在山区却遭到暴雨袭击。我坠落山谷,搜救队花了一天的时间才 找到我。虽然紧急将我送下山就医,但很不幸的,我双腿的组织都已坏死,必须 进行截肢手术才能保住性命。进行过截肢手术,我才开始过着现在这样的简居生 活。 “我是个乐天达观的人,失去了双腿,只是造成了行动的不便,并没有其他 影响。然而,这桩意外却令明卉大受打击。她简直变了一个人。她开始不去上学, 整日沉默寡言,一步也不想离开房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无论如何都不肯开门。 没有办法,我只得帮她准备三餐,这也是我惟一放心的事,至少她吃了。 “虽然同住在一间屋子里,我却难得见到她一面。上个礼拜日,凌晨三点过 后,我因为担心明卉的状况而睡不着觉,突然听见房门外有不规律的脚步声。我 感觉事情不太对劲,尽快起身到外头查看。 “我看到明卉了!但她的模样真是令我不忍卒睹,原本丰润的身材,现在只 剩下皮包骨,和我妻子当年病重的模样完全相同。她的双眼空洞无神,走路的方 式有如梦游,我实在好心疼。我想,她一定是因为我受伤残废的缘故,跟亡妻一 样,罹患了严重的忧郁症。 “我出声唤她,但是她听若无闻。就在这里来回走了几圈,明卉又走回自己 的房间。我没有再惊动她,慢慢推着轮椅跟上去,我想要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时候,我看到明卉的房间里透出微弱的光线,那种光线太阴暗了,一点都不 像是灯光…… “就在明卉进房将门关上的刹那,我赶到门前,才看到了光源的最后一眼。 那是电脑液晶屏幕的光线!屏幕上显示着华丽细腻的图形,看起来似乎是电脑游 戏。我这才明了,让明卉性情大变的,就是这个游戏。她在我受伤之后,为了逃 遁现实,所以才陷入电脑游戏,不能自拔。 “我已经失去妻子,不能再失去女儿了!”辜崇希的神情终于激动起来: “我知道,那种电脑游戏是网络游戏,连上网络就可以接上虚幻的人工世界,和 虚幻的人群虚幻地互动。很明显,明卉罹患了‘网瘾症’!” 这个名词,我先前才在菱涓小妹的案子里听过一次。结束委托后,听说杨先 生带着杨菱涓去看心理医生,就是为了治疗杨菱涓的网瘾症。 网络,本质上是一种社会科技,是一种为了激发、鼓励人与人之间的沟通, 强化、丰富人与世界的联结而诞生的科技,最重要的目的,是让信息的流通无远 弗届,使用者得到更多的社会参与、认同感。 然而,美国HomeNet 曾经追踪过宾州匹兹堡地区的样本家庭,为时两年的网 络活动状态,结果发现令人意外的事实──大家花在网络上的时间愈多,和亲友 沟通的时间就愈少。现实世界的社交圈渐渐缩小,人也变得更依赖网络。 人都不希望孤单。但现实世界的人际关系,有时必须妥协、有时必须屈从, 并不全然是快乐的。网络具备了随时上线、随时离线的新人际关系,人无须妥协 也无须屈从,可以自在遨游于广大的数字天空。 有些人的网络使用习惯,会逐渐变成病态,类似某种形式的强迫性行为。他 们每天花好几个小时上网,无论如何就是离不开电脑。精神科医师戈德堡(IvanGoldberg), 最早把这种现象称为网瘾症(Internetadditiondisorder)。 根据台湾的一项研究指出,网瘾症的高危险群,每周平均上网二十个小时, 自从网络游戏在台湾形成广大商机后,有更多人每周上网五十个小时以上,甚至, 因而导致休克甚至死亡的社会事件亦时有所闻。 接办杨菱涓的失踪案时,我跑遍全省的网咖,身旁陌生人全是这一类的,算 是很能体会辜崇希的忧虑。 “张先生,明卉变得如此憔悴,我实在很不忍心就这样拔除网络线。我听说, 有许多网瘾症患者只要一离开网络,就会产生类似毒瘾发作的禁断症状,严重者 还有自残行为。的确,我是很宠明卉,但是她的网瘾已经这么深,我必须以委婉 迂回的方式来处理。” “就我所知,网瘾症是属于精神科的业务范围……”我回答。 “你说的没错。我确实帮明卉找过心理医师,但当时明卉非常抗拒。她辩称, 她的事情跟网瘾症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根本没有求助医生的必要!这样的回答, 真令我大吃一惊!张先生,你绝对猜不到,是什么原因让明卉长时间上网。” 我耸耸肩,让自己深陷这张柔软、昂贵的名牌沙发。 “明卉告诉我,她必须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停地上网,才能确保生命安全。 她说,她在网络上收到一封‘幸运连锁信’,信上提到有一位专从网络上寻找受 害者的连续杀人魔,已经盯上她了! “这个杀人魔会透过网络监视猎物,同时自认是网络上的神祇。只要有人胆 敢不顺服,杀人魔就会痛下毒手。目前,这个杀人魔在网络上选定了几个人,要 玩‘寻人游戏’。这个游戏的进行方式,就是从广受欢迎的网络游戏‘人狼城Online ’中,设法找出杀人魔操控的游戏角色。” 从辜崇希认真的口吻,听到这么匪夷所思的游戏,实在令我倍觉不可思议。 “这个每天都必须玩一次的寻人游戏,结局非常残忍。据明卉说,参加者只 要当天没找到杀人魔,就会真的被杀!而且,杀人魔会将杀人的过程以摄影机录 下来,寄影像文件给那些幸存的参与者。明卉为了不受任何人干扰,为了不让我 察觉,她才把房门锁住。” “那么,”我提出心中的疑惑。“杀人过程的影像文件,你曾经亲眼看过吗?” “没有,我什么都没看见。”辜崇希迟疑了一阵,“明卉说,杀人魔是电脑 黑客中的顶尖高手,无论是电子邮件或附加的影像文件,全都会在收件人看完之 后自动销毁。” 就像电影“不可能的任务”那样吗?──我心想。 “事实上,我没有办法证实明卉所说的话。我只能回到最初的猜测:我的残 废为她带来严重的打击,她只好透过网络逃避现实,并编造出许多妄想情节。但 在另一方面,我却又怀疑明卉的话有可能是真的。 “这是一个疯狂的世界。利用网络的匿名特性,人确实极有可能做出平常不 敢做的事。或许罹患网瘾症的,并不是明卉,而是网络另一个终端的杀人魔,以 散发网络黑函、恐吓他人为乐,以为人命真的像网络游戏的角色一样微不足道。 就算对方真的是黑客高手,真的杀过人,但我不相信这个人真的值得如此恐惧。” “张先生,说到这里,我想你应该已经很清楚,我今天找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了。”辜崇希的目光沉着锐利,仿佛在宣读圣经。“我要你找出这个隐藏在网络 背后,恣意操控明卉心灵的狂人。这种外人看起来像是精神疾病的案件,警方根 本没有时间去接管。” “若对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棍,你找到以后,可以径行报警处理──不过, 你必须保证明卉的安全,不准利用她当诱饵。倘若,你能证实我的女儿在说谎, 我同样会付你钱。” “我懂了,辜先生。”我屈身前倾,给他一个保证的眼神。“我接受这项委 托。” 辜崇希吐了一口气,嘴角扬起一线坚毅的肯定。 “那么,我想跟你的女儿谈谈。”我沉思一阵,对辜崇希提出我的侦办计划。 “我必须了解这个杀人魔是怎么找上她的──假使这个人真的存在;我必须确定 她在网络上的活动细节,我不相信无法亲身接近被害者的凶手,有能力透过网络 直接杀人。我认为,这个狂人和你女儿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现实的接触!” “我与明卉谈过,我准备找侦探来调查这件事。她也答应配合你的侦查。” 辜崇希双臂开始推转轮椅,往客厅的另一侧前进。“张先生,请你跟我来。” 我站起身来,额头突然出现某种晕眩──我并没有贫血,而是第六感告诉我 一种不祥的预兆。倾耳细听,才察觉到整间屋子似乎正流泻着一首微弱、悠扬的 古典乐曲。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连轮椅金属轴的摩擦声也听不见。空荡荡 的死寂感,让我有些不舒服,也许这就是富裕生活不为人知的另一层阴暗面。 辜崇希并未因为我的迟疑而回头,他继续前进至内廊的最后一个房间。 原来如此,辜崇希约我直接在他家里见面,就是因为他的女儿根本不愿意出 门,而我查案的第一步,就是得先跟她谈一谈。 “明卉。”他轻轻敲门。 我慢慢走近,停步在辜崇希的身旁。 “张先生,明卉正在等你。”辜崇希抬眼凝视着我,“请你进去吧。” 于是,我伸手旋转喇叭门把,礼貌地把门推开。 一见到房间内的光景,我的背脊遽然浮起颤栗的鸡皮疙瘩,几乎无法相信眼 前的事实! “请你进去吧。”辜崇希的语气温和依旧。 此刻,我非常确定──现在的这个地方,没有任何人得到网瘾症,也没有任 何人会被谋杀。因为,这间卧室是一间空房,里头一个人也没有。然而,这个房 间,也是我这辈子看过最诡异的房间…… 亦即,辜崇希已经疯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