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埃斯贝哈没有注意到律师在,继续大骂帕科。 “事情不能这样就算完了,不要脸的。”他的吼声越来越大。 “再见,克列门蒂娜。请代为问候您的母亲。” 帕科·科尔特斯总是留下话,问候她母亲。他认为那个老秘书卜分感激这种礼 貌之举,一位侦探小说作家在上司面前可以失去理智,但在女秘书面前绝不能这样。 埃斯贝哈已经从他办公桌后面走出来,用手上的香烟比比划划,做着击剑动作。 “谁把你看在眼里呀,知道吗,你这个果小病人? 你是在这个出版社成长起来 的,就这样报答我和我永远安息的叔父? 你想想看,在别的地方有人出版你那破烂 东西吗? 在西班牙,只有我这个出版社出版书摊小说。我这里是第一家。好,写社 会小说吧,留着自己看,活活饿死……你已经是具死尸了。” 显然,这后一句话是从科尔特斯小说里剽窃的,他觉得那些小说坏得很。突然, 埃斯贝哈想起科尔特斯拿着借的三万比塞塔,吼声冲上了天。 “马上把钱还给我……你这个挨禽的,强盗,老狗娘养的。” “出了什么事? ”来到大街上,莫得斯托·奥尔特加问道。 他手上抓着那本《不要做那事,轻浮的女人》,好像一棵救命稻草似的。 “我不再写了。” 莫得斯托·奥尔特加跳了一下,换了个位置。他先前在他朋友右侧行走,听到 那消息以后,不知怎的跑到左侧了。 “帕科,你在说什么呀? 如果需要打官司,那就打好了。 我保证,这个案子我们一定打赢。那个家伙只知道榨黑奴的血汗。“ 帕科·科尔特斯默默地走着,没有听清楚他朋友说的那些鼓励的话。他耳朵里 响起尖厉的哨声,忽高忽低,最后变成微弱的不和谐音。 可以说,这位小说家甚至都不知道他走出的那一步。 “我忍受不下去了。他是个老不正经。”他这样说,想让他的话变得平静些。 “结束了。” 奠得斯托·奥尔特加在科尔特斯身边走着,好像一个名扬四海的拳击手在场上 绕圈子。大好人威尔斯,总是那样勤奋、那样大方、那样无所不知、那样浪漫,他 的惊险行为将变成怎样的呀? 意大利人汤姆·瓜尔迪,比谁都了解黑手党的秘密, 铁面无私,酷爱先辈的传统,面前有一盘面条、一杯马尔萨拉葡萄酒就能够发现最 困难的犯罪线索,他的盖世聪明将变成怎样的呀? 马克·弗雷哈迪呢? 这个爱尔兰 人对威士忌走私犯了如指掌。他们将永远消失吗? 英国的杰出绅士詹姆斯·惠特拉 贝呢? 他机敏、多智、奇才,在英格兰有城堡,有不讲情面的女管家,有一个不可 救药的傻儿子,还具有防御原子弹的聪明,时刻准备帮助伦敦警察厅慌慌张张的检 察官解决公认为百年难破的案件。难道他电要用埃斯贝哈先生的钱付给卡戎(卡戎, 希腊神话人物.在冥河上渡亡灵去冥府的神。渡河时,每个亡灵至少须交枚银币为 船费.富人则须交三个银币。按照古希腊风俗,死者口中都要放一枚钱币)船费, 永远消失在斯提克河(即冥河)的对岸? “不能那样做,帕科。冷静地想一想再做 决定。”这时,莫得斯托用一丝声音对他说。“你已经写r 多少部小说? ” “正因为如此,莫得斯托。你看看我。加上《州长的肮脏交易》,一共三十三 部,而我仍然是这个样子;莫得斯托,这是说,事情很糟。现在,他们想要另外的 东西。侦探们是地中海烹调专家,还大谈特谈阶级斗争。以前,高谈阔论的是警察 局的军曹和药房店员。年轻人寻找失真的激情,而我不能给予他们。他们喜欢小说 中的杀人犯比警察更聪明,小偷比正派人更机警、有运气,无耻之徒比忠厚的人更 遵纪守法。坏人是好人,好人是笨蛋。自从有了社会学,就把犯罪的过错归于所谓 幼稚或一半敌意。没有人对任何事情有过错,坏事根本就小存在。一句话,问题并 不在于谁干了那事。所有人都认为,决定罪行的是受害人周围形成的殴斗场,是对 命运的强迫力。而这种强迫力是从受害人身E 产生的,是从他同其他人关系中产生 的,这就是环绕全人类周围的、通常称为命运的力量和盖然性的关系。你在听 我讲吗? 我相信命运,但在一种秩序之内,或在一种混乱之内。因为事实是, 没有命运就没有完美的罪行,但是没有混乱就没有小说、没有文学。现在,所有人 都想成为电影中的博加特(博加特,美国电影明星),而同时又要成为百万富翁, 在贝弗利山(贝弗利山,美国地名.好莱坞影星集居地)有幢房子,给劳伦·巴考 (劳伦·巴考.美国电影明星)装修一个套间,周末同她在厨房里烤鲜嫩的蒜瓣和 墨斗鱼。可以成为侦探,同时栽培玫瑰,可是什么地方有侦探挂着围裙? 我们像拜 占庭人那样衰退了。规则被破坏了。我们是另一个时代的人。另外,在过去的这么 多年里,我没有找到一个完美无缺的人物。我拥有过很好的案件,我不否认这一点, 但结果是坏人破解了案件。在这种生意场上,一切取决于侦探。在每个地方,在每 个时代,罪行差不多是一样的。为爱情、为金钱、为权力而互相残杀。不同的是破 案的方式方法。我也不理解小说中的女人。我不喜欢她们。在生活中我喜欢的东西, 到了小说里却令人生厌。如同我理解的那样,经典侦探小说是男人的事,和骑士小 说一样。杜尔西内娅是什么人? 什么人也不是,什么也不是,是个影子,是堂吉诃 德的欲望。所以,女人不喜欢《堂吉诃德》。那儿没有浪漫女人出现,没有叹息女 人出现。不停叹息的是男人,无论生活中的还是小说里的女人,都不喜欢叹息。告 诉我吧。罪行,斗牛和战争,是男人的事。我们怎么办。太阳从另外几座山头露出 头。今天,买书的人是女人,她们想用一点浪漫作为补偿。所以,现在就来了男人, 把她们脱得光光的,可是对我来说温度是难以忍受的。她们仍然跪着,但用爱情和 幻想欺骗她们。 我,莫得斯托,我没有找到一个好人物,男性人物和女性人物都没有找到。我 这儿那儿地寻觅着,像人们说的那样,精选着各种素材。而结果怎么样呢? 看上去 做到了。第一个卑鄙无耻的人可能说,我做的只不过是堆破烂。这人说得对。今天 下午我就把这告诉给多拉。至少对我来说,我在小说和生活中的不良嗜好结束了。 我洗手不干了。她说得对。“ 莫得斯托·奥尔特加一直缄默不语。他没有论据了,惟一想出的论据又觉得说 出来有失体面。作为一个律师,也要关注逻辑,但是要特别关注伦理。多拉不会与 他重归于好。如果帕科为了重新得到他的妻子而丢弃不良兴趣,他是不能如愿以偿 的。她同另一个男人同居至少有一年了。 帕科知道此事。她很高兴,自从他们分居以后,第一次看见她感到那样幸福。 只要给他们的女儿送生活费,那么对她来说,她前夫放弃写作侦探小说,还是把他 作为电影编剧,以钱德勒、以福克纳的方式抬到贝弗利山都是一样的。 “帕科,我喜欢你的小说,许多人也都喜欢。没有女人出现,那不是事实。是 有爱情故事的。在《第三笔账目》里,薇奥莱塔和弗雷哈迪之间就是爱情故事,那 是你的划时代的作品之一。你应该继续写小说。如果他们不喜欢,就不会给你出版 了那么多部。当然哕,你的出版商是吸血鬼,实际上,你做得也许是对的。只是再 找个出版商吧。” “不,这一切结束了。”帕科·科尔特斯说,那语气如同在挚友和历史面前破 釜沉舟的人。“你还没有发现这一切已经结束了? 如同电影院的黑白影片。黑色小 说……现在都是特艺彩色小说。还是我对你说的那句话:用劈柴生上火,烤帕洛莫 斯(帕袼莫斯,西班牙一座小镇,坐落在地中海岸边,以美丽沙滩著称)海虾。” “那些是漂亮小说……我过去一直喜欢。”莫得斯托·奥尔特加唱着说,仿佛 那是一段大提琴伴奏的叙事歌谣。 两个朋友沉默了儿分钟。莫得斯托本人痛心地发现他刚刚讲话用了过去时。 他们正在穿过圣伊尔得丰索街区。他们从格兰维亚大街的吉卜赛女人身边径直 走过,帕科已经忘记买一条仿制手帕。那时,街上行人不很多。他也把药房抛在了 身后。 他的喉咙已经不痛了。他觉得状况好多了。天灰蒙蒙的,天空很脏,酷似人行 道的颜色。房屋有点倾斜,即使发生极轻微地震也要倒塌。而那正是莫得斯托·奥 尔特加所担心的,他害怕随时发生地震。稍有传闻,全城就会抖动起来。 在意想不到的那一刻变成一片废墟。他觉得心脏埋在了瓦砾之中。他们没有沿 着格兰维亚大街行走,也没有沿着瓦尔维尔德大街,而是走在一段堆满烧焦砖瓦、 布满喷发浓烟的火山口的路上。看不到他朋友的小说,他的生活将是怎样的? 未来 将给他们带来什么? 他很担心科尔特斯的未来。他像他一样知道得很清楚,他的全 部收入只来自杜尔西尼娅出版社,在这二十二年里,除了合作破案小说、侦探小说 和一般的阴谋小说外再没有做别的事情。 “你怎么付给多拉生活费? 你知道,你需要什么,在我力所能及范围内可以指 望我……” “谢谢,莫得斯托。除了小说的七万二千比塞塔稿费,我还从老家伙那儿弄到 三万。我不想还他。我要开一家侦探公司。我都想好了。” 他在撒谎。那是刚才瞬问想出来的。 莫得斯托·奥尔特加吓了.一跳,不禁全身着实抖动了一下,本来在科尔特斯 左边走着的,突然从那边转到了右边,并且和那一次一样,不知道怎样发生的。 “帕科,你在说什么呀:我可知道,依靠公众很难维持生活。年轻人可以开始 拼一拼。你这么大年纪了,应该忘记电影里演的那种东西。你要记住歇洛克·福尔 摩斯……” “我们的福尔摩斯? ” “不,真正的。柯南道尔依靠他的福尔摩斯大获成功,所有人都认为他和他的 这个小说人物是同一个人以后,他便变成了伦敦警察厅。以后怎么样? ” “第一个案件他没有能力侦破,一败涂地。我不是柯南道尔。我不是勋爵。事 情已经决定了。我要从文学转到生活。我都僵化了。埃斯贝哈对我说过这话,他说 得对。弗瑞德·马迪松们,托马斯·s 卡尔威们,爱德华·费尔格森们,马德·艾 尔·杰费尔松们,贝特·奥康纳尔们结束了。永别了,山姆- 斯皮特,这是你第一 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到世界上。从现在起,我重新叫佛朗西斯科·科尔特斯,说得 更准确些,叫帕科·科尔特斯。光阴似箭。一切都死r 。” “怎么是死了呢? ”律师打断他的话,他有些咋呼。“我从你小说巾获得的一 切? 你描写事物的方法、风格,描绘的东西不是好像仍然在你的面前吗? ” “什么都不复存在了。现在,我成了小说中的人物。我知道我是谁,特别知道 .我想成为什么人,绝不是刚刚过去的那个人。现在,也许你是描述我生活的人。” 前小说家开玩笑说。“我是自己小说的主人公。我已经不是为小说虚构人物的人, 而将是虚构我自己的人。你在听我讲话吧? 如同乌纳穆诺(乌纳穆诺(1864 -l936, .西班牙作家)的一部小说。这会引起多拉的激情。” “乌纳穆诺的东西? ” “不。”科尔特斯说。“恰恰相反,是不再写书。玛利欧拉那事,她知道,足 从来不存在的。永远结束了。我们要重新生活在一起,还有女儿。” “帕科,你疯了。为材尔西内娅出版社工作了二十二年了,我们换家出版社吧。” 他用复数是为了报答帕科。“你要做那事,简直足胡闹。你善于写作侦探小说,就 应该专心致志做这事..” “你可以助我一臂之力。你总是对我这样说,律师离罪行是那样近,与其说需 要警察.毋宁说需要侦探,罪犯越凶恶.越能造就律师。” “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这话? ” “洛伦索也可以不惜一切,鼎力相助。” 他说的是洛伦索- 马拉维亚斯,此人三年前就当上了路纳大街警察所的检察官, 两个半月前加入AcP 聚谈会,是最积极、最热情的成员之一。 “在我的最后一部小说,即我刚刚交给埃斯贝哈的那部小说里,我安排了家酒 吧,名字叫罗夫伦,那是为他安排的。” 完美罪行聚谈会的朋友们很重视这些关照。帕科。科尔特斯在他的每部小说里, 常常插入他同事中某个人的画像,同样不忘记多拉,不忘记他女儿薇奥莱塔,不忘 记写进他们对他讲述的事物;总之,这是向朋友们传递的眼色,对朋友们的殷勤。 “看样子洛伦(洛伦,即格伦索。在西班牙,称呼比较亲近的人时,常常省去 其名字最后一个音节。)是个好人。”莫得斯托说。“可是,他在什么事情上能帮 助你? ” “说不定愿意做我的合作伙伴。我们可以搞个公司。 一个警察,一个律师,一个侦探。这就齐了。洛伦把案件转给我,我来侦破, 你为罪犯作辩护。“ “可是,去洛伦那个警察所的人,一般地说,是办理身份证的。” 莫得斯托看不到他朋友的计划有什么逻辑性。 “另外,帕科,你觉得马德里还有可能成立个侦探公司吗? 现在已经有四五个 了,有一大半是多余的。有一天,我在电视上看见过这方面的消息。和诊所的情况 差不多。我看呀,如果人们可以去保险公司,就不会在私人侦探公司花一个比塞塔。 再说,还有警察处理那事呢。” “你不要那样想。现在,由于离婚问题以及这么多新东西的出现,人们生活在 恐慌之中,需要侦探去暗中监视。这是时尚,人们喜欢追赶时尚。我昨天在报上也 看到,自从有离婚法以来,西班牙已经有十五万对夫妇离了婚,而且还在增加。” “那和你写的小说有什么关系? 你的小说写黑手党、走私贩、下流社会,写有 的人在紧锁的房间里死去,背部还插着刀子,写腐败侦探和忠厚妓女,写犯罪团伙, 写职业杀手……你在曼萨纳雷斯河畔(此河流经西班牙首都马德里)认识多少职业 杀手? ” “重要的是方法,莫得斯托。你一旦有了方法,什么事情都能解决。那些东西 是一个世界。我同警察谈得很多。 我像一个对警察机构有了解的人。这你知道。你想象不到他们见到的东西多到 什么程度,也想象不到逃脱他们手心的案件又多到什么程度。都是些令人难以置信 的案件,很需要一个敏锐的头脑。“ “是这样,可是那些案件没有侦破,而没有侦破是因为没有一分钱做后盾。你 靠什么生活? 人们需要侦探干什么? 难道你一天从早到晚跟踪一对男女,就是为了 看见他们在什么地方通奸,拍下一两张照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