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斯帕德为他屈指可数的几个听众提纲挈领地总结了一个CP的准则。 “所有人都知道,警察说不存在完美罪行,而是粗心大意或能力低下的侦探… …” 这时,服务生托马斯走过来:“我们该关门了。主人发话了。” “可是,让我们再呆半个小时吧。”斯帕德建议说。 “半个小时,可以吧,但时间长了不行。主人说,咖啡馆空了的时候,就得关 门。”托马斯说完这话,便压低声音,好像要给他们吹吹风。“已经传开了,说各 军区司令部都要造反了。” 斯帕德没有理会服务生的话,继续他的话题讲起来。 “我刚才说,警察断言不存在完美罪行,那是为了维护他们整体的名誉。但是 由于存在着完美的罪行,尽管数量不多,所以仍然有人做出甚至不是完美罪行的罪 行,大多数是这类罪行。尽管他们一开始都想成为完美的罪行。绝没有那样蠢笨的 犯罪分子,他们作案是想最后去蹲大牢。因为有完美的罪行发生,也就有了警察, 他们的存在绝不仅仅由于有他们以大肆宣扬的神智破获的漏洞百出的案件,而小说 家利用这种神智恢复事物的原貌,加以提炼、提高,像经典雕塑家用雕塑准则做的 那样,确保一个案件是高质量、完美的。” 他很不高兴,这后一点使他记起了自己,因为正是那天下午他不再是小说家。 背叛了没有给他任何指引的准则,更不用说创作出经典作品了。 “好吧,”他清了清嗓子,喝了口金妥尼克润了,润喉咙,又继续说道:“第 一条准则……”吞咽时有些疼痛,他也许真的得了咽炎。 斯帕德握紧拳头,突然伸出食指…… “……读者和侦探应该拥有同样的机会解决问题。这是基本的。如同去打猎。 不能拿着猎枪在洞口等着狐狸出来。应该让狐狸自由奔跑,恰如斗牛场上的公牛。 如果问题只是杀死公牛,完全可以在牛栏里杀死。但那是斗牛,是艺术;侦探小说 也是一种艺术,依本人拙见,是文学中最杰出的艺术。第二条……” 现在是中指出来陪伴依然僵直的食指…… “作者应该运用罪犯对侦探使用的那样的伎俩和狡猾手段,而不应该运用别的 什么。第三条,”现在是无名指加入到前两个指头的行列,“在真正的侦探小说里 .不应该掺人爱情情节。女人吗,可以有,但绝不能有爱情。这将充分发挥纯智力 机制的作用。如果中间出现CP,那就应该有什么写什么。随便加点床上动作,但情 意缠绵的东西,一点也不能有。” 米拉格露丝撇了下嘴,表示怀疑和讥讽;斯帕德装作没有看见。 “第四条,罪犯永远不能是侦探,也不能是警察局成员。 可以是人人唾弃的一般骗子。“他张开手,指头亮亮的。”第五条,要用推理 发现罪犯,不能是偶然地,凑合地,不能是罪犯自愿供认:警察先生,是我,我该 坐大牢。《罪与罚》中的拉思科里尼柯夫那种状况在我们的ACP 聚谈会里都出现过 无数次了,到了极限了,不能再那样下去了。经典作家的大部分作品用那种方式草 草收尾,是可以接受的,其缘由就是像有人认为的那样,一部无声电影是一部杰作, 一幅岩画可以与《侍女》相比,可以与威多夫的维纳斯相比,或叫做魔鬼吧,与菲 迪亚斯(古希腊最著名雕刻家.约生活在公元前五世纪)相比。“ 他又把手重新握起来,大拇指向上,不再数第一、第二了;他继续说道:“没 有一部侦探小说里不有死尸。读了三百页还不见一具死尸,简直太可怕了,因为将 使我们失去恐惧感和报仇心理。一部小说里的侦探,只能有一个。在任何情况下, 小说家都不能从家政职员、管家、花工、杂工、司机等中间挑选罪犯。故事情节总 是结束得很快,应该严肃:必须找一个有本事的罪犯。如同只能有一个侦探,也只 能有一个罪犯,以便让读者把全部的仇恨慢慢地集巾在他身上。有些人认为,在侦 探小说里,黑手党和犯罪分子的黑社会组织不应该只有一个地点。我不大同意,不 过,也过得去。绝不能出现描述段落,富有诗意的风景呀,细微的自然环境呀,不 能有。 而情节发展要放慢,要分散读者的注意力。要有对话,对话要多。对话形式要 多样,要简短,写起来不费力气,读者也感谢你,故事情节不断发展,出版商按手 稿页数付钱,每行字长也好,短也好,付的钱是一样的。“ 刚一提到出版商,他便闷闷不乐地想起他的出版商。 “破案的方法必须是现实的、科学的。奇迹应该排除在侦探小说之外。在这一 点上,连布朗神父都同意。也不能在职业杀手中挑选罪犯。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不 是歹徒、恶棍做的案,而是心慈手软的夫人,或最高法院院长,或面善心黑的人, 或作风正派的绅士,或神父做的案。现在,布朗神父不听我们讲了。我有一部小说, 小说里的杀人凶手是一个神父。书刊检查官开始没有通过。但是,第二次审查时, 我说是个新教神父,就没有再遇任何麻烦。如果整部小说描写的是下面情况,是绝 不能原谅的:到结尾时,杀人案件变成意外事故或自杀。如果是这样,读者完全有 权控告小说家犯有欺诈罪或者在其家门等候,到时候杀死他。 最为重要的是,作案动机是个人因素。什么国际阴谋呀,007 那种蠢事呀,什 么最后一刻从鞋跟飞出一架超音速飞机,桑拿和十二个天仙救了他一命呀,都是哄 小孩的玩艺儿。也不能运用非道德的手段。不能由于在现场发现烟头儿就发现了邪 恶的罪犯,不能由假指纹中找到线索,什么看门狗没有吠叫呀,双胞胎呀,真正血 清呀,都不能有。也不能是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当着警察局检察官的面杀人,当 然哕,还不能是密码文件,不能是唐人街古玩店后店破解的象形文字,不能是在拍 卖店找到的手记或神秘工具,不能足古埃及时代就藏在枕头里的千年之谜,里面还 有法老的诅咒……这十诫可以总结为一诫:善良就是善良,邪恶就是邪恶;善良绝 不能转化为邪恶,也不能反之;好人不能变成坏人,坏人不能变成好人,孩子们希 望在故事里告诉他们应该站在哪一边。特别应该说的足,不要忘记完美的罪行只不 过是一个对为生存而斗争的极端比喻,那之中有人类天性的最好的和最坏的东西; 所以有那么多诡计多端的人把杀人看做美丽艺术中的一种艺术:在天使的恩典之后, 是无恶不作的魔鬼。“ 斯帕德长篇大论地讲了,一通儿之后,义喝了一大口金妥尼克。马尔洛维首先 拍手鼓掌,但只拍了五六下,而且最后两下更为用力,那是要引起托马斯的注意; 像呼叫更夫那样呼叫托马斯,托马斯感到很不舒服。他一脸不高兴地走过来。当他 走到米拉格露丝面前时,后者提出再要一杯咖啡。 “我们已经关上咖啡机了。都快闹翻天了,你们在这儿还好像没事似的……” 他没等那些人说什么,便转过身,向柜台走去。 斯帕德鞠了一躬,感谢服务生退去;他又微微一笑,感谢听众,特别是马尔洛 维的支持,当然哕,他没有向马尔洛维说明有些准则是从范登的法典中摘录的,其 原因是与维吉尔(维吉尔( 前70-前19) ,古罗马诗人)没有说明引文出处是一样 的。但是与此同时他不能不想到,聚淡会的最后一次聚会说不定是“辞世之作”。 他有些悲伤。悲伤加上悲伤。埃斯贝哈,ACP 聚谈会。一切都走到了尽头。ACP 聚谈会的命运将是怎样的? 他本人去干什么? 如果在西班牙也发生在智利发生过的 事,怎么办? 侦探小说应该永远存在下去。但是,他已经不是小说家了。这他知道。 他意识到,他几年前就知道了。他一直欺骗自己。他如同一直想到这最近二十二年 走过的路一样,不能不想到他自己。难道那不是一次小小的哗变。 ACP 聚谈会将解散了,将放弃那些美妙的别名,直到那时他熟悉的生活方式结 束了。埃斯贝哈也许正在往他家里打电话。一切都走到了尽头。他再次在内心深处 痛苦地承认自己的失败。 斯帕德是个有远见卓识的人,他预测到那一天是民主的坟墓,是山姆·斯帕德、 玛尔普莱小姐、尼录·乌尔弗、内斯托尔、培理·梅生、波埃等人的坟墓…… 他脸上没有露出任何恐惧表情。 “马格利特来了。”马尔洛维突然叫起来。 大家同时向窗外望去。看错了。那人很像他,径直走了过去。 “应该见到他呀。”斯帕德痛苦地想着。他的同伴中没有一个人会想到他心中 涌动着波涛。 “真的,我们的名字都取得很好。”斯帕德突然说。 “山姆,现在怎么提起这事? ”马尔洛维问。 “脑海里刚刚闪过。” “我不喜欢我的名字。”马尔洛维不同意地说。“实际上我喜欢另外一个名字。 我比汉弗莱·博加特英俊得多。” 马尔洛维做了个他特有的怪相,把右手抬到胸前,从上到下滑下来,仿佛拿着 领带、想弄平整似的,与此同时往前伸了伸下巴,张开嘴,那口型好像在说“那东 西在那儿”。 他的本名是伊西特罗·罗德里格斯- 莱乌埃尔托,之所以给他取名马尔洛维, 没有任何侦探方面的特殊缘由。实际上,也许因为马尔洛维很喜欢同女人套近乎, 把她们称为洋娃娃、宝贝、瘦猴、塌鼻子、小不点儿,不等对方答话就上去亲吻, 一只手搂住女人的腰肢,使其向后仰着,同时用舌头使劲吻舔着,而另一手仍然拿 着香烟;他把女人拉到床上,后者几乎都没有发觉,有时读者都不知晓,过后不必 谈起那事,各走各的路。度过一个疯狂、无耻之夜,第二天早晨再见,漫长的再见, 没有仇恨,像好朋友,各走各的路,犹如大街上的小狗。他觉得那很有诗意。 斯帕德用眼睛盯着他,嘴上挂着微笑。和梅生相反,他觉得马尔洛维很有趣, 马德里平民那种的有趣。 那年,斯帕德三十八岁。培理·梅生,按照卡片上的记载,比斯帕德早出生十 五年。马尔洛维二十二岁。波埃二十岁,米拉格露丝三十七岁。 每人的卡片上都附有本人照片。在照片上,斯帕德不像三十八岁,而是年轻许 多,而培理·梅生则显得更大些,长着一双狐狸眼睛,与之形成显明对比的是面部 表情和善,法国厨师那种面容。 在马尔洛维的眼睛里,可以观察到某种厚颜无耻的目光,当然哕,是那种可爱 的厚颜无耻,但它的后面是不幸。 哪位读者,包括西方小说读者,或侦探小说读者不是不幸的? 但他不像梅生认 为的那样骄横傲慢。他是人们说的那种爱开玩笑的人。 那时,波埃留有的发型可以说是不吉利的,两侧鬓角是那样长,好像已经早已 过时。他身材瘦弱。也许他妈妈说得对,她认为在马德里吃不饱。 那天,聚谈会有些反常。大家不知道谈什么,但也不想离开那里,回家去。在 AcP 聚谈会的全体大会上,一般情况下大家都觉得时间很短,又要议论犯罪学的最 新进展,又要评判最有意义的案例,根本没有时间谈及抢劫一类的未遂罪行。可是, 那天他们没有任何东西可互相询问的,也许因为这一点,马尔洛维对波埃说现在应 该保护外国人,并向他问起了亨娜的情况。 “现在这儿发生这么大的事,我们应该把亨娜叫来,安慰安慰她,让她别害怕。” 波埃用眼睛注视着马尔洛维,但面部肌肉没有一丝颤动。人们总是很难知道他 在想什么。 没有他女友的卡片,这就说最大的可能是她从未参加到AcP 聚谈会中来。不过, 她出现在一张合影上.AcP 聚谈会保存着几张集体合影。 真的,她看上去很漂亮,瘦弱,表情甜丝丝的。在那张照片上,她留着平直的 长发,金黄,近似白色,像白金,像八月生长在水沟旁的尚未结粒的燕麦,眼睛碧 蓝,或者说浅绿,很难说清楚。 “你如果' 止我说呀,”马尔洛维一边向波埃转过身去一边说,那声调只能认 为他要一吐为快,不管你们愿意还是小愿意听,“亨娜是个绝代美人。” 这个词儿有如万国真理宝库的全部真理那样,在咖啡馆里回荡着。 “真的。”马尔洛维又说一遍,他怕没有把意思表达清楚。 在照片上,亭娜穿着天鹅绒的白色紧身运动衫。她就是一只天鹅。 不知是谁的主意,制作那些卡片。 那是当时警察局使州的那种} 片。左上角印有国徽,同一位置覆盖着AcP 全称 宁母的拆拼重组.有的卡片上,纸片伸展开米,露出王室苍鹰,苍鹰戴着枷轭,双 爪抓着箭头,意欲高飞。AcP 的全称宁母的拆拼重组像座迷宫,圆周上布满了错综 复杂的道路。像中国餐馆招牌上的方块字。又如…些中断了的道路,很难行走,分 辨不清,不知道尽头在哪里,好像最后还是起点。很明显,这样没计和制作是有其 含义的,而且肯定地说,那是斯帕德本人所为,因为他小说中有好儿部都拥有相同 的前提:不仅仅是罪犯同到作案现场,而是罪行把他置于案发的同一地点,或者更 为糟糕的是,他作案之前就在那个地方,准备再次作案。 最后,托马斯终于满脸不高兴地把他们赶出咖啡馆,另外两个服务生——他们 没有穿工作服,已经一身外出的打扮——等候着,准备整理桌椅。 “我们该关门了,在塞维利亚和巴伦西亚,坦克都开到大街上了。巴利亚多利 德也是这样。在马德里,有人说,布鲁内特师正在路上,我们得回家去了。” 他口干舌燥,这样通报消息,好像那些事同样重要似的。关于黑色小说特点— —依照这些特点可以把完美罪行同非完美罪行区别开来,此事同亨娜那永不凋谢之 美同样是个复杂问题——的讨论那就搁置起来吧,等到平静以后再说。 四位朋友站起来。 “你们去做什么? ”马尔洛维问,那时他们已经来到大街上,在地铁口前。 他们商定返回各自家里。 也许歇洛克是对的。在那种情况下,应该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和亲人在一起。 斯帕德只有一个亲人,即他的小女儿;他犹豫了,去多拉的家还是回他自己的家。 米拉格露丝走下路缘方石,站在大街中间,想拦一辆空载出租汽车。没有一辆 出租汽车驶过来。此刻,她向斯帕德送去一个眼色,那是富有暗示、意味深长的目 光,虽然只持续一两秒钟,但正好与斯帕德的目光相遇,她是想知道一点无需语言 表达的东西。波埃发现了那个眼色。他这个人呀,什么微小的细节都逃不过他。他 看了斯帕德一眼,后者尽管收到了麦丽丝的目光,但抛到了一边,怎么来就怎么去 吧,恰如大街上有人递给我们一张小广告,我们随手扔进垃圾桶,都不想知道上面 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