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往事 红衣女子身形略动,向程寂迅速飘过来。眼看她撞到自己的身体,程寂大骇, 不料红衣女子像没有血肉的影子一样,撞过来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她的手穿过程寂 的手,身体穿过程寂的身体,竟是虚无的幻象。 红衣女子将自己虚无的脸贴近程寂的脸,轻轻呵着气,气息犹如地窖的寒雾, 吹得程寂全身冰凉,几乎晕过去,耳边却明明白白听见气息变化形成的话语: “一切已经开始!” 没有声带的颤动,话语如同叹息,从耳朵直钻入程寂心底,禁不住浑身战栗。 红衣女子侧过头来,冰一样的脸上竟然闪现一丝甜蜜的笑意,她含着欣赏的眼 光,用虚无的手抚摸着程寂,从手掌,手臂,上溯到脖颈,一直向脸颊滑过去。尽 管没有丝毫触感,然而一股从心底升起的恐惧笼罩开来,令人窒息。程寂知道这只 是梦境,拼命地睁眼,努力想要晃一下脖子,没有成功,她将全身力气集中在指尖, 拼尽全力想要动一下,还是没成功。 程寂急得心里直叫,挣扎良久,只听见自己嘴里艰难地发出了“嗯――嗯――” 声音,旁边邓一生连忙摇了摇她:“刚说了一会子话,你怎么就睡着了?快起来, 这样睡会着凉的!” 红衣女子瞬间消失了,程寂睁开眼睛,梦魇结束回到现实,不由得长长舒了一 口气。 邓一生站起身,说道:“半夜会很冷的,我们都不能睡觉,坚持一下,天亮我 们就能离开这了。” 程寂和夏琴也站了起来,长夜漫漫,到后半夜会越来越冷,不知怎么度过。程 寂沿着墙角来回走了几步,伸伸腰,双手触及脚踝,活动一下手脚。 走到鸡舍门口,程寂忽然紧走两步,俯身拾起一样东西,仔细地翻看。邓一生 凑上前去,原来是一个小小的食品包装袋。他有些纳闷:“怎么了?” 程寂指着包装袋,说:“你看看生产日期!” 邓一生掏出打火机点着,接过袋子细细地看,这是一个用来装玫瑰仔姜的包装 袋,很简陋,袋上印的图案重影叠叠,这种零食姜在所有副食店和小卖部都能买到, 味道咸辣,每包只要几毛钱,所以深受孩子们欢迎。他将包装袋翻过来看,边缘印 着的生产日期虽然模糊,但前面表示年份的几个数字还是能清楚辨认出来。 邓一生脱口而出:“1998?” “对,是今年生产的食品,这说明村子里还住着人!” “啊?”夏琴几乎跳了起来,“那怎么一个都看不见?” “不知道。我老觉得不对劲,这个村子好像没人住,又好像有人住。那老头多 半没说实话。”程寂思索着。疑心一起,恐惧心理便减弱了一些。 邓一生望着眼前这间房子的大门,说道:“我们进去看看。” 夏琴有些害怕:“门锁了呀,怎么进去?万一真像那老头说的,房子里说不定 会有……”她不敢说那个“鬼”字。 程寂咬了一下嘴唇:“进去看看也好,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们站在门口也 逃不掉!” 邓一生走到门前,看了看锁,这是农村最简单的门锁,只在门板和门梁上分别 钉上铁扣,将一枚弹珠锁插进去锁住了。邓一生捏着锁,用力往外拔,铁扣上的钉 子只微微松动了一点,他后退几步,深深吸了口气,冲上前,一脚踹出,“砰”地 一声,木门开了! 这一声在静如死水的乡村突然响起,真如平地一声惊雷,程寂和夏琴差点叫出 来。 房门开处,屋里黑乎乎的没点灯,一股中药味飘了出来。邓一生往里看了看, 抬步跨进门中,向身后招招手,程寂和夏琴相搀着,紧紧跟在邓一生后面,走进这 座不知隐藏了多少诡秘的房子。 屋里比较简陋,借着月光,能辨出一架硕大的木柜,一个方桌,墙角的一只大 水缸,和一些零零碎碎的家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久不通风的气味,像是发霉的花 生,又像钻进了一床几十年未洗的捂出霉味的大棉被,其中还夹着浓郁的中草药气 味,和些许旱烟味。 堂屋里没有人,也没听见说话或行动的声音,然而一种若有若无的气息萦绕在 房间里,离他们如此的近,每个人都觉察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生命迹象,不知是 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与魏村长家布局类似,在这间堂屋的里面墙上也挂着一幢 帘子,似乎掩着一扇门,那里面,应该就是卧室了。 邓一生在堂屋中间略站了站,确定无人后,他走到门帘前,闪在一侧,将两个 女孩拉到自己身后,用手轻轻拨开了帘子。 里屋赫然出现几条飘忽的黑影! 就在此时,眼前突然一亮,有人拉了电灯。突如其来的光明令人一阵眩晕。 拉灯的人缓缓转过身子,赫然就是魏村长!他静静地看着来人,眼神十分复杂。 程寂挨在邓一生背后,见突然亮灯,又看邓一生没说话,忍不住探出头来向屋 里张望。这间卧室比魏村长家要大一些,正对门的墙下横着一张床,魏村长站在床 边,床头坐着的却是方才遇见的那个神秘老人。 靠近门的角落里摆着一张更大的木床,床上似乎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不合时 宜的厚重棉被,喉咙里不时发出微微喘息。旁边守着两个女人,领他们进村的二妹 仔警惕地看着邓一生,另一人看起来五十多岁,却不认识。 光明使人情不自禁地轻松了许多。邓一生掀开门帘,三人鱼贯而入。 “你们比我想象中要厉害,这样都没被吓住。”魏村长神情有些落寞,“但是, 事情都过去二十来年了,难道你们的长辈还不肯罢休,非要让你们找到这里来?” 三人面面相觑。程寂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哪有什么长辈指派我们? 是我们自己要来看魏叔叔的!” 魏村长冷笑着说:“回去告诉他们,现在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社会了,不是他 们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 程寂听得一头雾水:“我想你是误会了,我们绝对没有恶意。” 魏村长露出怀疑的神色:“不管你们真不清楚还是假不清楚,看看,人都病成 这样了,还想算什么旧账!”说着向床上躺着的人一指。 二妹仔侧过身,三人终于看清了卧床人的模样。他的头发摊在枕席上,粘成一 束束,看起来已经有些天没洗过了,面色蜡黄,眼神涣散,只有脸上的皱纹偶尔因 为喘息而抽动一下。 “他是……”程寂不解地看着魏村长。 “他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啊,”程寂惊讶地叫了一声,“魏守田叔叔?怎么会这样?” “二十一年前,守田给我们来信,说他在雁县得罪了一个当官的,没办法生活 了,想搬回板栗村住……” “搬回?”程寂疑惑地问道。 “守田本来就是涟源人,从小在板栗村长大,工作之后才调到你们县。我们俩 都是他堂哥。”魏村长下巴朝床头坐着的老人扬了扬。 老人连忙起身说道:“刚才吓到了两个小妹子,实在是过意不去,我们只是不 想让你们找到守田。” 夏琴插嘴问道:“我睡觉时听到有人哭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那老人比魏村长和蔼一些,总觉对两个女孩心怀歉疚,“趁你们 睡觉的时候,让二妹仔录了两盘磁带,派两个人蹲在屋外头放录音,只是想吓吓你 们,让你们以后不敢来了。” “那我们追出去时怎么没看到他们?” “这里冬天很冷,有的人家在房子外面多砌了一道墙,跟原来的墙挨得很近, 不了解的人晚上是看不出来的。那两个放录音的人就是躲进了两道墙的夹缝里,我 也是,跟你们说完话就钻进夹缝,从后门进屋了。” “村里人怎么都不见了?”程寂问道。 “他们其实都在自己家里。只是我打了招呼,叫他们把鸡鸭和狗都托付给隔壁 村子的亲戚照管,晚上早点睡觉,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又在每座房子的门上涂了一 些灰土。”魏村长回答。 “你们真是用心良苦啊!”夏琴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有种被人愚弄的愤慨。 一直守在床边的二妹仔忍不住了,向程寂发话:“既然你们都晓得了,我也就 把话挑明:看你不像多坏的人,回去告诉你家人,这里是涟源不是雁县,就算你们 的县长、县委书记一起过来,我们也不怯!凡事都要讲个理字,就算当年有再大的 纠葛,我哥早就死了,我们全家搬回老家,忍气吞声躲让了这么多年,我爸前年还 瘫痪了,病成这样,剩我们俩母女辛苦操劳,你们还有什么不肯放过的!” 二妹仔说话急促,噼哩叭啦像放鞭炮。程寂插不上嘴,好容易等她说完,正要 分辩,却听从床上传来“厄――厄――”的声音,像停水了打开水笼头时发出的空 气嘶吼,是躺上床上的魏守田想要说话! 二妹仔和魏妈妈连忙凑过去,魏守田艰难地运动着喉咙,听起来如同响尾蛇在 草间蠕动,徐徐发出声音: “不、不关他们的事――” 程寂走上前,问道:“魏叔叔你好,我叫程寂,我爸爸叫程其元,你还记得吗?” 魏守田看着程寂,眼睛发出了光彩,似乎很高兴,眼角却泛起泪光。“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你爸还好吗?” “他已经过世了,还有我姐姐,蔡以忠叔叔和李阿姨,也都不在了。” “哦,”魏守田显得很感慨,“人生无常啊!……你出生的时候我还见过一面, 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没想到一晃就二十一年了。” 他望着魏村长:“莫为难他们,不关他们的事。”魏村长点了点头。 程寂说道:“魏叔叔,我这次来找你,是想问问我出生那天发生的事情,我觉 得他们的死都跟那个中秋节晚上有关系。” 魏守田呼吸声陡然急促起来,眼珠闪动。二妹仔急忙俯下身来:“怎么了,爸? 是想喝水吗?” 魏守田微微摇了摇头,闭上眼睛,脸上的肌肉和皱纹不住地收缩,颤抖,似乎 经受着极大的痛苦。 “我,我不晓得。” “是不晓得还是不能说?”邓一生插嘴问道。 魏守田迟疑着,艰难地摇头:“不能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你们就当我不晓 得吧。” 程寂与邓一生交换一下眼神,心中均感疑惑:到底是什么原因,令所有人对二 十一年前那件往事三缄其口? “为什么不能说?”邓一生追问。 “你们莫问了……我确实不能透露那件事,哪怕是一丁点。” 二妹仔有些不满:“我爸都说了,不能告诉你们,你还问!” 程寂眼望着邓一生,既无奈又觉得不甘心。回头见魏守田微微颤抖,看着自己 的眼光似乎欲言又止,程寂心念一动,说道:“我晓得您什么都不能说,但如果由 我自己说出来,就跟您一点关系都没有了。这样好不好?我自言自语,如果说的对, 你不用理睬我,如果说错了,你就转一转眼珠。” 魏守田沉默了一会,眨眨眼睛表示同意了。 程寂仔细想了想,整理着近日来零乱的思绪,慢慢说道:“二十一年前的中秋 节,包括我姐和魏星在内的六个小孩,因为贪玩,想去胜利山顶的防空洞探险,没 想到在里面迷路了,出不来,直到深夜还没回家,家长们就一起上山去找他们……” 她一字一句地说,同时眼睛观察着魏守田的反应,只见他表情麻木,似乎听而 不闻,于是继续往下说:“你们是怎么晓得他们在防空洞里的?这个问题我还不太 明白。我猜是有人看见了,告诉你们,但是那个防空洞在山顶一侧的悬崖边,平时 很少有人去……” 程寂苦苦思索着:“除了贪玩的小孩,只有一个人会经常上山,那就是气象员!” 魏守田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山上有气象站,气象员正好上山去查看晚间的风向和温度,看到他们进防空 洞……不对!如果他看见了,应该会阻止。难道,是那几个小孩进洞之后遇到了意 外,同时大叫起来,让他听见了?” 魏守田一动不动,脸上却写满了悲痛。 “当时他可能并没在意,后来得知你们到处找小孩,他才想起来告诉你们。可 是听说防空洞里道路七拐八绕,像迷宫一样,没有地图根本就出不来,你们肯定不 敢贸然进去……你们应该是先去找地图了,可是时间紧迫,上哪去找呢?防空洞是 战争年代修建的,政府那里也未必有地图,除非当年经历过战争、而且这么多年一 直住在附近的人家里才有可能藏着。老曹爷爷正好就是军人出身,甚至他可能当年 就参与过修建防空洞,本来以他的性格是不愿意跟人打交道的,但被困的小孩里有 他唯一的孙女,所以他就拿出地图,跟你们一起去找……” 魏守田静止的面部突然抽动了一下,眼珠左右转动。 程寂停顿片刻,又自言自语:“我说的不对,难道老曹爷爷没去?为什么呢? 他不想去救自己的亲孙女吗?我想不通……不过好在即使他不去,我爸也没去,还 有另外四个家长,要带回六个小孩还是很容易的。你们点起火把进了洞,按照地图, 终于找到了小孩,但这时他们已经死了,只有我姐还没断气,你们就把五个小孩的 尸体和我姐都带出洞了……” 魏守田闭上眼睛,两滴浑浊的泪流淌下来。旁边魏妈妈和二妹仔也不禁抹着泪, 这件事的细节她们并不清楚,魏守田那天回家后就不许她们问起半句。 “如果事情仅仅是这样,你们还不至于这么害怕,而且一致守口如瓶,好像这 件事一说出来就会惹出大祸似的。我想,你们应该在洞里看到了某个可怕的东西。 究竟是什么东西威力这么大,让四个大男人乖乖的不敢透露半句?我真不明白。让 我再想想……” 程寂紧紧皱着眉头,这正是她怎么也想不通的症结。 -------- 爬爬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