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三石村之二 这种态度,我显然是没有办法再和他谈下去了,只得借口天色太晚,无法出村, 要他给我安排个住的地方。他极不情愿地站了一阵,哼了一声,返身回屋,将我晾 在门口,好在门没有关,让我知道他并不是拒绝我。从门内隐约听见一个女人问他 :“这么晚你上哪去?”他回答的声音很低,只听那女人又道:“小心点,不要多 说话……” 不多时,他从屋内出来,身体陡然臃肿了一倍,穿着一件鼓鼓囊囊的衣服,戴 着一副大黑皮手套,手里一个大电筒,对我道:“走吧,你住村里招待所,20块钱 一晚。”不等我说话,他便自己迈步朝前走。我快步跟上他,一路上引诱他跟我说 话,他始终不发一言。 渐渐地走到村庄深处,四面都可以看见一些房屋,人声笑语漂浮在空气中,寂 寞的寒夜这才有了些活气。 “村里有多少人啊?”我不死心,继续问道。 “不知道。”他冷冰冰地道。 我始终认为他的态度太奇怪,然而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尸体人是否真的 没有回来?如果他没有回来,又会去哪里呢?茫茫世界,要寻找他,无异于大海捞 针。 “真的没有人来过吗?”我说,“我要找的那个人叫梁波,是梁纳言的儿子, 他……”话还没说完,村长蓦然止步,回头望着我,大声喝道:“告诉你他没来过! 梁纳言现在是城里人,跟我们没一点关系,你要查他到南城去查,我们村里都是老 实人,什么也没做过!”他激动地喘着气,一团白色雾气在他面前呵成一朵白云。 太奇怪了。 我默默望着他,不说话。他望了我一阵,哼了一身,转身继续带路。 真的太奇怪了——他好象很害怕我调查梁纳言的事情,莫非他知道些什么? 我们两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截路,上了一条小道,右边是大片的田地,左边是山, 山上密密地生着枞树,毛茸茸的树干不时伸到路上来,针状的叶子刺得脸发痛。枞 树林深处,仿佛有什么动物的呼吸声。我停下脚步,侧着耳朵听。 什么也没有。 “你干什么?快走!”村长不耐烦地道,大电筒雪亮地照了我一下。我正要继 续赶路,却听见一声微弱的呻吟。 有人! 村长见我仍旧不动,生气地走过来,正要说话,那呻吟又响了起来,这次声音 非常大,村长也听见了。他骤然住口,望了望,脸上显出惊慌的神情。 “有人。”我指着枞树林,要他朝里照。他慌乱地看着我道:“没有,是风, 一定是风!” 呻吟声更大了,可以清楚地听出是一个人在喊“哎哟”。我的心猛烈地跳动起 来。 “是个人,你听!”我说,同时去夺他手里的电筒。村长朝后一缩:“我来!” 他挥动手里的电筒,一束明光在枞树林里晃了晃,我还未来得及看清什么,他便收 回电筒道:“没什么,可能是猫。” 我愤怒了——这里分明有个人,他却故意敷衍忽略过去,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理会他说的话,我劈手夺过电筒,朝山上走去。 “你回来!”村长急得大叫,紧跟在我身后上来了。 哎哟、哎哟!我追随着呻吟声,辨认着方向。村长的态度令我不解,而我心里 所想的,村长也不会明白,他不会知道,这里呻吟的人,也许是被尸体人伤害的人, 也许,就是尸体人自己——这是我急于知道的。 尸体人,村长怎么会想到世界上有这种怪异的东西存在? 电筒在林间照来照去,村长在我身边与我一起仔细地搜寻,我感觉到他十分紧 张,脸色十分怪异,那种神情,不是关心,不是好奇,而是恐惧,一种罪犯害怕暴 露罪行的恐惧——这种感觉很奇怪,他虽然态度不好,但是看起来实在是个憨厚老 实的人,这副表情不应当出现在这张脸上。 “在那里!”村长一个虎跳朝一片树丛跳过去,那是一个小斜坡,三棵小枞树 交叉生长,树根部挂着一个人的身体。村长跳到那人跟前,我的电筒光也跟了过去, 却被他的身体档住了,只照见他的背影。我走过去,发现那地方十分陡峭,村长占 据了唯一可以落脚的地方,我只能远远看着。他俯身在那人身上看了一阵,似乎还 用手摸了摸,过不多时,便扶着那人过来了。他一边走来,一边微笑,在电筒照射 下,他的脸上明显地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是赵春山。”村长对我说,仿佛赵春山是个名人,我一定会知道他是谁似的, 再没有更多的介绍。名叫赵春山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穿着一件肮脏的羽绒服, 头上一大片血淌下来,半个脸都变成了红色,一双眼睛半睁不睁,不断地呻吟着。 村长在他脸上拍了许多下,又从口袋里掏出风油精涂在他的太阳穴上,他终于慢慢 清醒过来,坐了起来。 “李哥。”赵春山跟村长打招呼,我这才知道他姓李。李村长蹲在他身边,问 他是怎么搞的。他捂着头,大声咒骂起来,一边咒骂一边将事情说了出来。 赵春山是县城里屠宰大队的,专门负责到各村里收猪羊等牲畜定点宰杀。今天, 他跟往常一样,接了一单任务路过三石村去运猪,路上遇到一个年轻人,说是也要 到三石村来,便顺便捎带上了。 到了村里,赵春山让那年轻人下车,那年轻人倒是很有礼貌,笑眯眯地站起来, 先说声谢谢,赵春山说不谢;接着那年轻人又说对不起,赵春山顺口接道没关系, 说完他觉得奇怪,正要问年轻人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头上猛然一痛,便什么也不知 道了。 “贼!臭强盗!这年头好人做不得了,连我的拖拉机也抢走了,没了拖拉机我 怎么运猪啊!”赵春山骂着骂着便哭了起来,先是哭拖拉机,后来便直接哭起他的 猪来。 听到他说有人顺路搭车,我便有些怀疑,再听他说被抢的是拖拉机,我更加有 了种强烈的感觉,顾不得安慰他,急忙问他:“那年轻人长得什么样?” 赵春山抹了一把眼泪:“长得很老实,象个学生,高高瘦瘦的,说普通话。” 他又骂起来。我听得心中大跳:根据他的形容,这人的容貌,和梁波差不多,莫非 这个搭车的年轻人,就是尸体人?再想到刚才进村之前遇到的那辆拖拉机,我几乎 确定了这个想法。 “那是几点钟?”我问他。 他迟疑一下,略一回想:“大概四点多钟。” 四点多钟?现在已经七点多了,我遇到那辆拖拉机的时候,大概是七点左右, 时间上似乎不太吻合。 “你的拖拉机上装了什么?” “空的,什么都还来不及装啊,就被这龟孙子抢走了!” 不对,不对啊,我看到那辆拖拉机的车斗里,分明装得满满的……我想起月光 下那张苍白的死脸,打了个寒噤。难道,尸体人抢这辆拖拉机,就是为了装运尸体?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然而越想越觉得可能。 -------- 断桥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