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冷静地打量着芬雷,想要弄明白能相信他到什么程度。这将是一个生死攸 关的决定,我最终要根据他的回答来决定自己的行动。 “那你现在要做这个局长了是吗? ”我问他。 他摇摇头。 “不会的。”他说,“他们可不会让我当局长。” “你肯定? ”我问。 “当然。”他说。 “这由谁决定? ”我问他。 “镇长,”芬雷说,“本地的镇长指定警察局长人选。他就要过来了。这人 叫蒂尔。出身于佐治亚老派人家,祖先是铁路大亨,这儿的一切都是他们家的。” “那个雕像是他们家的吗? ”我问。 芬雷点点头。 “卡斯帕·蒂尔,”他说,“他是他们家族的第一代。从那以后,蒂尔这姓 氏一直延续到现在。这位镇长应该是曾孙辈或是哪一代的后裔。” 我现在身处雷区,得找出一条安全通道。 “这个蒂尔是怎么回事呢? ”我问他。 芬雷耸耸肩,想着该怎么解释这事。 “他是个地道的南方白痴,”他说,“在佐治亚根深蒂固,一个渊源很深的 南方白痴。打一开始他们家族就把持着本地镇长的位置。不过,我敢说这人并不 比其他那些蒂尔更操蛋。” “他感到不安吗? ”我问,“当你向他汇报莫里森的事情时? ” “我想,他很担心。”芬雷说,“他恨透了这事儿。” “为什么他不任命你当局长? ”我问,“你是这儿资格最老的,不是么? ” “他就是不愿意。”芬雷说,“不愿意的理由是我自己的事情。” 我朝他注视良久。心里仿佛在抛掷一枚决定生死的硬币。 “我们能找个地方谈谈吗? ”我问。 他抬头看着我。 “你还以为是哈伯勒被杀,是吗? ”他问,“为什么? ” “尽管哈伯勒没被干掉,”我说,“实话说,那个莫里森被杀了,他也在劫 难逃。” 我们一路步行走到那家便利店。捡了一处临窗的位置,挨在一起坐在柜台边。 我坐在那个脸色苍白的克林纳太太前一天坐过的位子上,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 儿了,从那以后整个世界发生了变化。 我们要了大杯的咖啡和一大盘油炸面圈。我们目光没有对视,只是彼此从柜 台后面的镜子里看着对方。 “为什么你得不到提升? ”我问他。 他在镜子里耸耸肩,看上去有点迷惑不解。他看不出这跟眼下的事儿有何关 联,不过他很快就能看出了。,“我本该得到的,”他说,“其他那些人加在一 起,素质也比不了我。我在大城市里工作过二十年。我在真正的警探部门干过, 他们究竟干过些什么? 看看贝克,以他为例吧,他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了。但他 干过些什么? 十五年里就盯着这一小块地方,不就是一个井底之蛙? 他到底知道 些什么? ” “那么为什么你得不到提升? ”我问。 “是个人原因。”他说。 “跟我说说吧,”我说,“我得知道。” 他在镜子里看着我,深深叹了口气。 “我是三月份结束在波士顿的工作的,”他说,“干了二十年,没有任何不 良纪录,得过八次荣誉奖状。我是个侦探,雷切尔,我盼着能拿到全额退休金, 可我妻子却发起疯来。从去年秋天开始,她就一直情绪不宁。这真是讽刺啊。我 们婚后一起度过了这二十年,我一天到晚就是忙工作。波士顿警察局是个忙得让 人发疯的地方,我们一个星期工作七天,从早到晚。我周围所有的人的婚姻都破 裂了,他们一个个地都离了婚。” 他停下来喝咖啡,咬了一口炸面圈。 “只有我除外,”他说,“我妻子很能忍,从不抱怨,一次都没有抱怨过。 她是个奇迹,从来没给过我压力。” 他又陷入了沉默。我想到他在波士顿那二十年生涯,在那个老城没日没夜的 工作。那地方像是充满了十九世纪的污泥浊水。超负荷的市政设施。突发事件的 压力。没完没了的变态者、恶棍流氓、花招迭出的政客,一大堆的问题。芬雷总 算捱过来了。 “事情起于去年秋天,”他又说,“我们在六个月内结束了一切,所有的都 结束了。我们也许想过某个解决办法,比如说一个长假,多花些时间呆在一起。 可是她却开始失常了,她不想两人呆在一起。她不想要我退休,不想让我呆在家 里。她说她突然醒悟过来,已经不喜欢我了,不爱我了,不想再看见我了。她爱 了二十年,本来不会有什么改变的。我简直不能相信,这曾是我的一个梦,干了 二十年以后,在四十五岁退休,然后也许可以在更老些之前一起好好享受二十年 的生活,你明白? 这是我的一个梦,我已经为此干了二十年了。但她不干了。她 最后说,想到和我一起到某个林间小屋住上二十年就让她浑身不自在,真是痛苦 死了。我们谈崩了,我完全垮了。” 他又沉默了。我们又要了些咖啡。这是个苦涩的故事,一个梦想破灭的苦涩 故事。 “所以,很显然,我们只好离婚了。”他说,“没别的办法了。她要求的。 真是很惨,我的梦想完全破灭。我呆在局里的最后一个月,开始浏览招聘广告栏, 发现这儿有一份工作。我打电话给亚特兰大FBI 部门工作的老同事,向他咨询这 儿的情况。他告诫我别来,他叫我忘了这事儿。他说这是小镇上的一个毫不重要 的部门,地图上甚至都找不到这地方。这工作说是要一个侦探头儿,实际上却只 是一个侦探。前任是个古怪的家伙,他上吊死了。这个部门由一个傻乎乎的肥佬 掌管。而这个市镇则由一个典型的佐治亚世胄之家掌管,那帮家伙甚至都不记得 奴隶制早已废除了。我那个在亚特兰大工作的朋友说你快忘了这回事吧。但我还 是坚持想要得到这个位子。我以为我把自己放逐到这儿可以作为一种惩罚,你能 明白吗? 一种赎罪的方式。况且,我也需要钱。他们给了我所期望的最高薪金, 我需要偿付离婚赡养费和律师费,你明白吗? 所以我申请了这个职位,然后就来 了。是蒂尔镇长和莫里森局长对我进行面试的。我当时的精神状态非常糟糕,雷 切尔,我完全垮了。我都不能把两个词串到一起。这肯定是他们见过的最糟糕的 面试了。我表现得无疑像个白痴似的,但他们还是给了我这份工作。我猜想他们 是想要一个黑人来装点门面。我是玛格雷夫有史以来第一个黑人。” 我把凳子转过去,打量他。 “那么,你认为你只是某种标志? ”我问,“这就是蒂尔不会让你当局长的 理由? ” “很明显是这样,我想。”他说,“他把我留下来当作一个标志,一个陪衬 的白痴。不会再提升我的。这是很明显的道理。你都不能相信他们马上就给了我 这份工作,不是标记又是什么? ” 我挥手让柜台伙计来结账。听着芬雷的叙述我很高兴,他不会去当局长,所 以我可以信任他。而且我也信任罗丝柯。我们将有三个人,一起来对抗不管是什 么人。我在镜子里朝他摇摇头。 “你错了,”我说,“那不是真正的理由。你不可能升任局长,是因为你不 是作奸犯科那号人。” 我用一张十美元的票子付了账,拿回一把找零的角子。那人还是没有整块的 纸币。我告诉芬雷我要去莫里森那儿看一下。我要了解所有的细节。他只是耸耸 肩,然后就带我出去了。我们转弯向南走去。走过公共绿地,把镇子甩在身后了。 “那儿是第一现场,”他说,“大约发生在今天早上十点钟。从星期五开始 我就没见过莫里森,我有事得找他,可我打他电话怎么也打不通。这是星期一快 近中午的时候了。从上星期四发生两起凶杀案以后,我们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 展呢。我们得转个方向换一下思路了。于是我就去他家找人。” 他停住嘴,接着走路。脑子里重现当时的现场。 “前门开着,”他说,“也许闪开半英寸的样子。这是不祥的征兆。 我走进去,在楼上的主卧室发现了他和他的妻子。就像是屠夫的肉店,血淌 得到处都是。于是我把所有的人都叫过来,我们所有的人一起把每个地方都搜查 了一遍。完全彻底地搜查。“ 他又不吭声了,沉默着。 “那么这事儿发生在星期天早上? ”我问。 他点点头。 “星期天的报纸搁在厨房桌上,”他说,“中间的版面摊开着,剩下的还没 翻到。早饭还在厨房桌上。法医说大约发生在星期天早上十点光景。” “现场有什么物证吗? ”我问。 他又愕然地点点头。 “血里的脚印,”他说,“那地方血流成河,足足流了几加仑的血。 当然,有些地方现在已经干了。到处都是他们留下的脚印。但他们穿了橡胶 罩靴(指套在皮鞋外面用以防水或防寒的鞋套),你明白? 就像北方冬天穿的那 种。没有可以追踪的痕迹,那种罩靴每年总要要卖出几百万双。“ 他们是有备而来,他们知道会流许多血,他们购置了罩靴。他们肯定还购置 了外套,就是那种屠宰场作业工人穿的尼龙连身套服。 真是杀戮之地。宽大的白色尼龙套服,带着风帽,白色的尼龙上溅满了亮红 的血迹。 “他们还戴着手套,”他说,“墙上有带血的橡胶手印。” “有多少人? ”我问他,试图在脑子里勾勒出一幅图像。 “四个。”他说,“脚印都弄模糊了,但我认为能分辨出是四个人。” 我点点头,应该有四个。最少应该是四个,我心里掂量着。莫里森和他妻子 为了保命肯定要跟他们搏斗一番,所以至少应该有四个人。是哈伯勒说的那十人 中的四个。 “交通工具? ”我问。 “还很难说,”芬雷说,“沙砾地的车道上七七八八的辙印都被冲掉了。我 发现有一些较宽的轮胎印,看上去比较新,很可能是宽轮胎,也许是四轮货车或 是小卡车。” 我们向南走了一两百码,主街就走到头了。我们拐入西面的沙砾车道,这条 车道肯定是和贝克曼街平行的。车道尽头是莫里森的房子。这是一幢布局规整的 大宅,前面有一排白色的圆柱,对称的常青树木布列四周。一辆新的林肯车停在 门边,圆柱问齐腰高处拉着警察的隔离带。 “我们进去? ”芬雷问。 “行啊。”我说。 我们猫腰钻过带子,推开莫里森家的前门。整个房子都惨遭破坏。灰色的金 属粒子指纹粉到处都是。每样东西都被翻腾过,拍过照。 “你不可能找到什么东西,”芬雷说,“我们把整个地方都搜索过了。” 我点点头,朝楼梯走去。上了楼,看见主卧室。站在门边望进去,除了地毯 边上和墙上钉孔周围还留着乱七八糟的血迹,什么也没有。血色已经泛黑了,就 像是有人在上面倒了一桶柏油。地毯也干翘起来。在门口的镶木地板上,我看到 了那些穿着罩靴的脚印。从那上面能辨认出鞋底纵横交错的花纹。我回到楼下, 看见芬雷倚在前面的圆柱上。 “怎么样? ”他问我。 “很可怕,”我说,“你搜过车子了吗? ” 他摇摇头。 “那是莫里森的车。”他说,“我们只是搜查凶手有可能留下的痕迹。” 我走到林肯车旁,试着打开车门。车没锁。车里除了一股新车的气味外没有 其他味道。这是局长的车,不会像那些巡逻车一样扔着一堆奶酪汉堡包装纸和苏 打水罐头。可我还是仔细搜索了一遍,连门把手边上的凹槽和座位底下也摸索了 一遍,什么也没发现。我打开手套箱,发现东西了。里面有一把弹簧折刀。样子 很漂亮,乌木刀柄上用金字镶着莫里森的名字。我弹开折刀,是双刃的,七英寸 长,日本人那种锋利的钢制折刀,看上去很棒,全新的,从没用过。我把它折拢 塞进口袋。我现在没有武器而且面临很大的麻烦,莫里森的折刀也许会派上用场。 我钻出林肯车,走到芬雷站着的沙砾路上。 “找到什么了吗? ”他问。 “没有,”我说,“我们走吧。” 我们又猫腰钻出去,一起走到车道上,转向北面的乡间公路,回到镇上去。 我看见教堂的尖顶和青铜雕像远远地在迎候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