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然而,我和罗丝柯的关系没有向前发展的可能,根本没有可能性,我们之间 有太多的问题。在经历了二十四小时多一点的时间后,一切都结束了,我又回到 了路上。 用那些抽屉顶住破裂的门扇是星期天早上五点钟,我们两人都累极了,但肾 上腺素仍在体内活跃,所以我们根本睡不着觉,只是在那儿交谈。谈得越多,越 不想睡觉。 在刚刚过去的六十四小时里,罗丝柯大部分时间都处于被羁押状态。她没有 受到虐待,她告诉我说他们没有碰她。她非常害怕,好在他们只是差使她像奴隶 似的干活。星期二那天,皮卡德开车来接她,我看着他们离去,向他们挥手告别, 她把我们的进程告诉了他。 车子在乡间公路上行驶了一英里后,他拔出枪对着她,收缴了她的武器,给 她上了手铐,把她带到货仓。他直接把车开到卷闸门前,逼迫她和查莉·哈伯勒 一起干活。我从高处望下去时,看到她俩一直在干着那份苦役。罗丝柯曾从克林 纳的儿子开进来的那辆红色货车上卸过货,而我跟着那辆车一直跟到孟菲斯,心 里还在纳闷为什么那车里竟是空的。 查莉·哈伯勒在那儿做了五天半的苦力,从星期一晚上算起。 克林纳当时已经开始忙起来了,因为海岸警卫队撤离得太快,出乎他的意料。 他知道自己必须赶快把这儿的存货装运出去。所以,皮卡德直接就把哈伯勒家的 三个人送到货仓来了。克林纳需要这些人质干活。他们每天晚上只能睡很少的几 个小时,就睡在钞票堆上,手被铐在办公室底下的楼梯上。 星期六早上,他儿子和两个警卫没有回去,克林纳简直要抓狂了,他已经没 有什么人手可用了。于是,他驱使人质不停地干活。星期六晚上她们几乎都没有 睡觉的工夫,只是绝望地把那些堆积如山的钞票不停地铲进箱子里。这活儿越来 越干不完似的,卡车把一车车新弄来的美元倒在货仓地上时,克林纳就变得越来 越疯狂。 那三天里,罗丝柯大部分时间都在做苦力,这漫长的三天是她生命中最恐惧 最危险最疲劳最屈辱的时光。而这一切都是我的过失。 我越是这样自责,她就越是不肯责怪我。是我的错,我说。不是你的错,她 说。我真对不起你,我说。别这样,她这样说。 我们互相听着对方的叙述,接受对方的解释。但我还是觉得是我的错。当然, 她百分之百不这样认为。尽管她这样说了,可我们还是解不开这个结。这给我们 之间的关系留下了一个小小的阴影。 我们在她那个小小的淋浴问里一起洗澡,那一个小时是最美好的时光。我们 冲洗着身上的汗渍、钞票气味和烟熏火燎的气味,一边仍在交谈。我告诉她星期 五晚上发生的事情,那个暴风雨之夜在哈伯勒家里的伏击。我把所有的情节都告 诉了她。我说起那一整袋的刀子、锤子和钉子。我告诉她我是怎么把那五个家伙 干掉的。我还以为她会为此而万分欣喜。 没想到,这却成了我们之间发生的第二个问题。因为当时站在热水龙头底下 冲淋,没觉出什么大的反应,但我听出了她嗓子里似乎有什么异样,只是微微一 下战栗,并不是惊异和不悦。只是某种疑讶而已,也许是觉得我有点过分。从她 的声音里我能听出这意味。 我觉得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她和乔。我没有收手是因为我得把这事情给捅开, 因为这是乔的事儿,这儿是她的家乡,周围是她的父老乡亲。我杀了那几个人是 因为我看见她的家被踩得一塌糊涂,而她哭得摧胆裂肝。我杀那几个人也是为了 乔和莫莉。同时在我看来,这事情完全不需要什么司法审判,我自己处理就行了。 当时这并没有成为一个问题,热水浴使我们都松懈下来,热气蒸腾着我们的 后背,我们到了床上,窗帘就让它敞开着。这是晴朗明媚的一天。太阳正从蓝色 的天穹升起,空气清新洁净,就如我们心之所愿,就像是新的一天。 我们非常温柔非常投入非常享受地做爱。如果有人在那时告诉我第二天就得 上路,我会觉得那人肯定疯了。我告诉自己一点问题也没有,那是我想像出来的 问题,如果真的存在什么问题,那也有很好的理由来解释它——也许那不过是紧 张状态过后的影响,那是‘肾上腺素的作用,也许是深度疲劳造成的,也许因为 罗丝柯曾当过人质,也许是出于所有当过人质的人的本能反应——他们对于没有 当过人质的人都有某种轻微的妒忌和怨恨,也许是因为我对于自己让她当了人质 所产生的内疚,也许是出于其他诸多原因。我睡着的时候心里断定我们醒来时会 非常幸福,而且我将永远留在这里。 我们醒来时确实非常幸福,我们一直睡到下午很晚的时候,然后我们在阳光 照射的窗下消磨了一两个小时,半睡半醒地伸展着身体,接吻,大笑。我们又做 爱了。我们被安然厮守的快乐激动起来,这是我们最好的一次做爱,也是最后一 次。然而,当时我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罗丝柯开着宾利去埃诺餐馆买来一些吃的。她去了一个小时,带回来一些新 闻。她看见了芬雷。她说了后来的一些事情。那就成了一个大问题,这个大问题 使其他那些小问题统统显得微不足道了。 “你真该去看看警察局。”她说,“烧得只剩下地基了。” 她把食物盛到盘子里,我们坐在床边吃着,是炸鸡。 “所有四个货仓全烧光了,”她说,“高速公路上到处都是炸开来的破砖碎 瓦,州警也调来了,他们从亚特兰大和梅肯派来了消防车。” “州警也来了? ”我问。 她笑了。 “所有的人都来了,”她说,“像是滚雪球似的。由于爆炸,亚特兰大消防 局的头儿要申调一个爆炸小组过来,他还不知道这儿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但是没 有FBI 的通知,爆炸小组不能出动,因为要戒备恐怖袭击,这是部门扯皮的事儿。 然后,国民警卫队今天早上也来了。” “国民警卫队? ”我问,“为什么? ” “这是最有趣的。”她说,“芬雷说昨晚爆炸的气浪把货仓的屋顶给掀掉了, 那股突然产生的冲击力把钞票喷了出来,还记得那些一直往我们脚下飘落的带火 苗的票子吗? 那儿遍地都是美元,一直飘出好几英里,风吹得到处都是,田野里, 高速公路上。大部分都被烧掉了,但也有不少没烧到的。天亮后,不知从什么地 方冒出来一群群的人,成千上百的,都涌到那儿捡钱。于是,国民警卫队就给派 过来驱散人群了。” 我吃着东西,一边想着事儿。 “那么,州长也出动了是吗? ”我问她。 她点点头,嘴里塞满了鸡翅。 “州长也出动了,”她说,“他马上就到镇上来。而且,考虑到乔的关系, 芬雷还叫来了财政部的人。他们派了一个小组来这儿。我跟你说了,这就像是滚 雪球。” “别的还有什么? ”我问。 “当然,这儿的问题可大了。”她说,“到处是谣言,每个人似乎都明白基 金会已经完蛋了。芬雷说,有一半人假装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另外一半人则因为 失去每周一千美元的进账而抓狂。你真应该瞧瞧那个老埃诺,我拿起食物时,看 到他好像特别暴怒。” “芬雷怎么样? ”我问。,“他挺好。”她说,“当然啦,忙得要命。我们 这儿的警察局只剩下四个人了,芬雷、我,还有斯蒂文森加上那个值班警卫。芬 雷说,这些人只是目前这紧要关头所需人手的一半,但开支却超过了我们所能承 受的一倍,因为再也没有来自基金会的补贴了。但不管怎么说,再也不必在用人 和炒人的问题上由镇长亲自干预了,再说我们也没有镇长了,小是么? ” 我坐在床边,吃着东西。所有的问题都开始压向心头。事实上,在这之前我 并没有清楚地看到这些存在的问题,但现在我看清楚了。 我脑海里形成了一个大问号,这个问号和罗丝柯有关。我要直截了当地向她 提出来,我要得到她真实而不假掩饰的回答。我不想让她有时间从容地掂量自己 的回答。 “罗丝柯? ”我叫道。 她看着我,等我说话。 “你打算接下来做什么? ”我问她。 她看着我,好像那是个挺古怪的问题。 “当然是要忙得团团转啦,”她说,“接下来有许多事情要做。我们要重建 整个城镇。也许我们会在这片废墟上建设起一个更好的城镇,创造出某种更有价 值的事业。而且,我有许多事情可做。我要把某种标志拿掉。想到这些我就挺兴 奋的,这是我的家乡,我会真正投入进去。也许我会进镇上的什么委员会,也许 我会竞选镇长。这可是桩大事,不是么? 经历了这么多年后,出了一个罗丝柯镇 长,而不是蒂尔镇长,嗯? ” 我看着她。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回答,但不是我想要的回答,不是我想要的。 我不想去改变她的想法,我不想给她施加任何压力。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直截了当 地向她提问,而没有把我自己的打算先告诉她的原因。我要她坦诚、直率的回答, 我要得到的是这个。对她而言这是完全正确的,这是她的家乡,如果有什么人想 要重建它,她就是这个人。如果有什么人该为这儿大忙特忙,她就应该是这个人。 但这不是我要的回答。因为我知道自己离去的时候到了。我知道自己得尽快 离开。问题是接下来会怎么样。整件事情已经不在我的控制之中了。在这之前, 我在这儿的一切活动都是为了乔,这是一个私人原因。现在,都成了公共事业了, 就像那燃烧的美元,飞得到处都是。 罗丝柯提到了州长、财政部、国民警卫队、州警、FBI 、亚特兰大火警调查 组,半打的政府部门出动了,所有的人都在瞧着玛格雷夫接下来会怎么样。而且 他们都会调查得非常仔细,因为他们会认定克林纳事件是一桩世纪伪钞大案,他 们会找到那个失踪的镇长,他们也将发现有四名警察卷了进去。FBI 也会开始寻 找皮卡德,国际刑警组织也将卷进来,因为事件牵涉到委内瑞拉。整个事情会炒 得热火朝天,有六个机构将会疯了似的较着劲儿要弄出个名堂来,他们会把这地 方翻个底朝天。 他们中间的某些人会冲着我大叫大嚷,因为我是在这倒霉的时间里出现在这 倒霉的地方的一个陌生人。而转过来,他们又会发现我就是那个把整个事情捅开 来的政府调查员的弟弟。他们就该仔细盘查我的行动日程。心里一定会想:报私 仇嘛。我会被拖进去,这一来他们就该转过身来对付我了。 我不想被他们这样折腾,没有必要冒这样的风险。虽说我没留下任何证据。 每一步我都做得非常小心,我知道这帮狗屎会怎么出招。他们会不停地找我谈话, 可是直到我胡子变白他们从我这儿也得不到什么。这是肯定的。但他们也肯定会 这样尝试,他们会疯了似的试着从我嘴里挖出点什么。他们会把我送进沃伯顿监 狱关上两年。在临时羁押楼层关上两年。我生命中的两年就扔在监狱里了。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完全不能忍受这样的处境。我只想把自己的生活要回来, 我在三十六年的生活里享受了六个月的自由。这六个月是我生命中最甜蜜的一段 时光。 所以我要离开。在他们所有的人知道我曾到过这儿之前赶紧走人。我主意已 定,我要再次隐身遁迹。我必须离开玛格雷夫,离开这个以前所有的侦探都不予 理会的而现在成了聚光灯照射的地方。这就意味着,在他们到达之前,我曾梦想 过的和罗丝柯在一起的未来就要成为泡影。这就意味着,我必须告诉罗丝柯她不 能拿我两年的生命来冒险。我必须告诉她这个。 我们整夜都在交谈。我们甚至都没倒头睡一下,一直在谈着。 她知道我要做的事对我有益,我知道她要做的事对她有益。她要求我留下来。 我很艰难地思忖着,只能说不。我要求她跟我走。她很艰难地思忖着,也只能说 不。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接着我们谈了别的事情。我们谈了我要去做的事情,谈了她要去做的事情。 而且,我慢慢地意识到,留下来会把我的身心一撕两半,就像是离去也会把我的 身心一撕两半。无论如何,我不喜欢她谈到的那些事情,什么选举啦,镇长啦, 投票啦,还有董事会和委员会什么的。我不喜欢讨论那些财产税和维修费用什么 的,还有那些商业运作事务。我不喜欢成天坐着开那些枯燥的会议。我不想听见 人们指责那些不法活动的怨言越积越多,直至把我们噎死。我喜欢的是我对她说 过的那些事物,我想要的是通畅的大道,每天一个新地方。 我想着不设目标的云游四方。我只想到处流浪。我一直在意识中信步前行。 我们坐在那儿聊着,心里很悲伤,一直聊到黎明。我要她为我最后做一件事。 我要求她为乔举办一个葬礼。我告诉她我想请芬雷到场,请哈伯勒一家到场,还 有那两个老理发师,还有她。我告诉她,请那个老人的姐姐到六十二年前曾与瞎 子布莱克一起唱歌的那处草坪上来,带上他的吉他。我要求她把乔的骨灰撒在那 儿的草地上。 早上七点,罗丝柯开着宾利车把我送到梅肯。我们一点都没睡过。这趟车程 花费了一个小时。我坐在后排,黑色的玻璃挡住了我,我不想让任何人看见我。 我们从她住处开车离开,穿过街市。整个镇子挤满了人,甚至还没到主街就差点 挤不过去了。到处都是人群,到处停着车子。CNN 的电视新闻转播车也开来了。 我缩在后座里。 才早上七点,街头已经到处是人了,深蓝色的政府部门轿车也停在那儿。我 们在咖啡店那儿转弯。人群从店里一直排到人行道上,等着进去吃早餐。 我们穿过洒满阳光的小镇,主街上的车子停得水泄不通。我看见消防局头儿 的车子和州警察的巡逻车。我们的车子开过理发店时,我朝那里面瞟了一眼,两 位老人不在那儿。我会想念他们的,我会想念老芬雷的,我会惦念他以后的情况。 祝你好运,哈佛佬,我心想。也祝你们好运,哈伯勒一家。这天早上是他们的一 个起始,他们需要很多的好运。也祝你好运,罗丝柯。我坐在那儿,默默无声地 祝她有最好的事业和运气。她配得上这一切,她真的配得上。 她开车一直送我到梅肯。她找到了长途汽车站,停下车子。递给我一个小小 的信封,叫我不要马上打开。我把信封放进口袋里,跟她吻别。钻出车子,没有 再回头看。我听见汽车轮胎滑动的声音就知道她离开了。我走进车站,买好车票, 然后穿过马路到对面的廉价商店里买了一身新衣服,在他们的更衣室里换上,把 肮脏的旧衣服扔进那儿的垃圾筒。然后回到车站,坐上去加利福尼亚的汽车。 车子开出一百多英里我眼睛里还噙着泪水。随后,破旧的车子“哐当哐当” 地越过州际线。我看到窗外东南角方向的亚拉巴马。打开罗丝柯给我的信封,是 乔的照片。是她从莫莉·贝兹的手提包里的相框中取出来的,裁剪成正好能塞进 我口袋的尺寸。照片背后,她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但我不需要这个,我早已 记在脑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