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专案组请郭影到公安局,警方要向她询问,遭到她拒绝。柳雪飞对姚剑说:“姚局, 她极不配合。” 郭影的态度在姚剑的预料之中,他对她的脾气秉性了解一二,原因不外乎她深陷在 失去丈夫的痛苦之中,反感让她回忆丈夫。除此而外,他们是老夫少妻,不愿叫外人问 及他们的夫妻生活。 “没有死者家属的配合怎么行,郭影又是这样生硬态度。”柳雪飞抱怨道:“真是 不可思议的女人。” “雪飞,你说说怎么不可思议。”姚剑说。 “通常自己的丈夫给人杀死,积极提供线索,配合公安机关早日抓获凶手,报血海 深仇。”柳雪飞好生奇怪,“凌厉的妻子怪了,难道她希望自己的丈夫被杀?” “柳队的意思是,她可能参与了谋杀?”一刑警说。 “我没那么说。”柳雪飞弯了食指搔鼻子,又说,“杀夫的案子频繁发生,屡见不 鲜。” “不能放弃在郭影处得到线索,我和他们家很熟,我去和她谈谈。”姚剑说,“雪 飞,你去民政局,了解凌厉生前情况。” “是!” 郭影没想到姚剑约她谈话,地点选择在茶吧,看出来是精心选择的。茶吧的名字意 味深长,叫小剪刀。 一个裁缝店的名字用在茶吧上,店主别出心裁,还是有什么特别含意?姚剑选择在 这里和郭影谈话,认为最容易唤起她对一个人的怀念。 凌厉生前对姚剑说的一个细节,他印象极深刻。 攀岩回来,他们路经一户山民的小院,满满的一院芨芨草花。 “好花,好花啊!”凌厉眼睛发亮,他无比喜悦。 芨芨草在北方是一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花草,农家小院不用年年种植,鲁生(自 然繁殖)就够用。村中有户人家种它,风吹种子到你家……像眼前这一片不是鲁生,是 种的,可见主人偏爱芨芨草花。 凌厉向主人讨要了几棵花草。 “回去栽在花盆里?”姚剑这样理解。 “给我爱人染指甲。”凌厉说。 姚剑知道凌厉和郭影的一个生活碎片:他经常给妻子修指甲。他们有一只镂银的小 盒子,里边装着工具,几种不同型号的细细弯弯的剪刀。 如今美甲使用亮甲油什么的,到专业店去做。凌厉夫妻在家里做,采用芨芨草染指 甲的原始方法。 “噢,小剪刀。”郭影坐下来,目光落在窗玻璃上。 茶泡上来,姚剑没有打扰郭影的沉思,轻轻朝她面前挪动一下杯子。他注意到对方 一个细微的动作,抱紧自己的双手,刻意处置似的放在桌子上,又移到双膝上边,抬头 望着姚剑。 “芨芨草染指甲颜色很好。”姚剑这样开始他们的谈话。 “但不是很久不褪色。”郭影手重新移到桌子上,十朵芨芨草花冷艳地开放,她凄 凉地说。 “请原谅,我们谈谈老凌,说起他你很痛苦。一个人不能随便被他人剥夺生命是吧?” 郭影望着茶杯,慢慢开口:“你和老凌是朋友,他被人杀死,你肯定要管。” “我是公安局长。” “所以您更要管,我想问,他的死您认为是情杀,还是仇杀?”郭影用词很专业。 “目前还没最后认定,需要进一步调查。” “警方怀疑黄毛作案?” “你认得黄毛?”姚剑惊奇,反问。 郭影点点头。 “案发前他在酒店,忽然不知去向,他身上存在许多疑点。”姚剑说。 “因此你们怀疑他作案?” “至少目前他不能排除,要找到他,澄清一些事实。郭影,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郭影惨然一笑,说:“那是你们警方的事,我有什么话说?” “你以为老凌会和什么人结怨?或是……”姚剑问。 “什么人?”她睁大眼睛望他,仿佛说一切人都不可能和凌厉结怨。 “据你所知,譬如最近他得罪什么人没有?” 郭影摇摇头,说:“老凌性格温和,会得罪谁?不会!工作上,民政局是救济施舍 单位,给人发钱放物,谁恨他?” 事实如此,民政局在百姓眼里,它是扶贫济困慈善的地方。姚剑为启发思路,说: “一家饱暖千家怨,一碗水难端平,即使端平,也难免得罪人。” “倒是有一个人找到我家来过。”郭影想起去年发生的一件事。 凌厉下班回来,小区保安走上前,说:“凌局长,有人找你,我们拦挡不住。” 顺着保安手指的方向,凌厉看到楼房阴影下,有一辆城里人难得一见的毛驴车,和 车上的一片绿。 “是谁?”凌厉心里纳闷,还是走过去。 那片绿变幻成人形,一位老者坐起来,他的装束特别,旧时代的草绿军装,军帽, 胸前挂着几枚军功章。这样的人凌厉在局里见到数个,其中印象最深刻的一位,他的一 只胳膊丢在“三八线”上,原在市里一家福利厂上班,编莆棒草垫——床垫子。进入席 梦思、充气床垫时代,谁还铺草垫子?厂子停产吃低保他不够用,时常来民政局要钱。 给了则好说,不给麻烦来了。 凌厉给他钱,打发走他。 “我等你半下午啦,凌局长。”草绿军装说,“我的腿脚不方便,下不了车。” 条件反射吧,凌厉忽然觉得自己脚踝酸痛。 “人们叫我地委,我姓贾,贾地委。”草绿军装自我介绍说。 贾地委在井东算是个名人,在以前井东是地区建制,市管县后撤地建市。那个时代 地委的官够大的了,老百姓管贾伤残军人叫地委,是因为他代表金兔村找地委办成件大 事,有人说他的毛驴车直接赶进地委大院,门岗还给他敬礼呢! 凌厉任市民政局长以来从没见过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贾地委,在自家楼下见到, 他肃然起敬。 “贾……哦,老同志,你找我?” “是,是啊。”贾地委说明原因,“我没能过去立交桥,驴车过不了立交桥就到不 了你们民政局,所以……” 凌厉耐心听贾地委讲完,说:“找我有什么事?” “我代表金兔村老少爷们来找你。”贾地委挪动一下僵硬的腿,看得出左腿膝盖骨 没有了,他说明来意,“救灾盖房款今年能不能拨下来?有几户人家实在熬不过去了。” 乌云顿时飘过凌厉的脸庞,一片夏天的枯叶飘落,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眼镜框上, 他没立即拂去。 贾地委仰望天空,嘟囔一句:“今年冬天要比往年冷啊!” 凌厉心里有股寒流滚过。 “凌局长,能给我们一个准信吗?全村几十口人,住地窨子、马架、窝棚两年多了, 冬天体格强壮的人还能挺过去,可是老人孩子难……唉,没房子的日子真难过啊!”贾 地委心忧村民,悲凉地说。 冬天骤然来到民政局长心间,凌厉问:“您住在哪儿?” “我能住在哪儿?羊圈。”贾地委说。 “住羊圈?”凌厉惊讶。 “我这体格挖不动地窨子……只好住在废弃的羊圈里。” 凌厉听到金属碰撞发出来的响声,声音来自贾地委的胸前。他的目光给金色光线烫 了一下,急忙转向别处,一座挺拔的高楼直插云霄,几只鸽子给夕阳染红翅膀,盘旋后 落在楼顶。 “我回去怎么和乡亲们说?”贾地委问。 凌厉掏出口袋里的所有的钱,今天发工资。他说:“也许今年能发下去,也许发不 下去。这点钱你拿着,请人修缮一下羊……羊圈。” “我不是来找你为自己要钱的,你拿回去。”贾地委断言拒绝,他说,“国家到底 给没给我们灾民拨盖房的钱?您说一句真话。” “拨了。” “那为什么两年没发到灾民的手中?” 凌厉一时语塞,这是他无法回答的尖锐问题。救灾款在井东太敏感,他心里清楚是 怎么回事,只是不能对灾民说出实情。 贾地委看问不出来,扯起驴缰绳,对驴说:“国家是好国家,什么事往下贯彻就走 样啊!走吧,自己梦自己圆吧,还是老祖宗说得对。” 毛驴车蹒跚远去,像一个苍老的人,孤独而无助。凌厉觉出一行冰冷的东西淌过脸 颊,鸽子响着鸽哨从他头顶掠过。 姚剑感到茶很苦,很苦。 “贾地委没有熬过冬天,冻死在羊圈里。”郭影克制自己,努力睁大眼睛,那样眼 里闪光的东西才不会滚落下来,她说,“贾地委死时笑面,村里人说,很少有人见到他 笑得这么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