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李帅补好轮胎,张国华上车前回身望眼远处的山坳,金兔村村落散碎在山坳里,裴 菲菲他们留在金兔村。张国华回市里开会,留下裴菲菲带刑警卓广辉继续和宋村长谈, 等他返回来,再接触死者家属。他说:“姚局等着我们,开快点。” “是!”李帅答应。 金兔村有一两所房子,大水并没彻底摧毁的房屋修缮后,住进去,宋村长家的平顶 房坚固,基本抗住了大水的破坏。 “这只鸟叫什么?”裴菲菲问,她的手拿着几片嫩白菜叶。 宋村长家院子里用木板夹起小栅栏,里边喂着一只白色羽毛的大鸟,到今天没人认 得它是什么鸟。 “水剩。”宋村长对刑警这样介绍,鸟名怪怪的。 “水剩?水剩是什么鸟啊?”裴菲菲问。 宋村长没更多的鸟类知识,是鹭是鹳是鹮他分不清,起了水剩的名字,源于东北的 民间风俗,狗剩用于人名,指劫后余生的大命人。宋村长给大鸟起名水剩,指它是大水 劫后余生的鸟。 “水和石头滚滚下来,转眼之时毁了村子,它跑到我家来,膀子受了伤。”宋村长 讲述那场大水时面现惊惧,两年过后还谈水色变,可见当时场面有多么骇人。 大鸟水剩是幸运的,宋村长用土办法疗好它翅膀的伤口,待遇拿他的话说比我爹好! 捉蛙捕蛇和甲壳虫类给它吃。 “本人20多间房子转眼间一所没剩,我家还算捡着,落(剩)下房框子。”宋村长 说。 “两年多了,怎么还没盖上房子?”裴菲菲问。 宋村长说拿什么盖?大水冲走了全部家底,粮食、被褥、农具,连一只带毛的都没 剩下,他说了句粗话:“屌腚毛光!”见女刑警垂下头,觉得说得太荤了。他说:“政 府的盖房救济款迟迟没拨下来,没钱咋盖房啊!家家自己想辙,盖地窨子修窝棚……大 水过后,天比往年冷,真是越瘸越用棍点(雪上加霜),住在四处透风的简陋屋舍里, 冷啊!” “有人冻死吗?”刑警问。 “没有,镇政府要求不准冻死一个人。”宋村长抱怨道:“像是我给冻死似的。” “贾地委冻死的吧?”刑警问。 宋村长一愣,半晌儿才说:“冻死谁都不该冻死他,他对金兔村有贡献。” 刑警没听宋村长说是什么贡献,听他讲起一个悲怆的故事,屋子充斥低劣烟草呛人 的味道,裴菲菲直揉眼睛。尽管如此,丝毫不影响那个故事翅膀飞翔。 初落的雪随着夜幕降临,纷纷扬扬如美丽的樱花。入冬第一场雪最让人想到初恋, 纯洁而美好。金兔村虽有浪漫的村名,人们却浪漫不起来。雪后天气将是特别寒冷,寒 流杀手认定了灾民这个目标,无情杀戮! “贾大哥,下雪了,搬到我家去住吧。”宋村长来到废弃羊圈一隅搭建的贾地委的 窝棚,请他到自己家躲过落雪的夜晚。 “谢谢村长。”贾地委不肯走。 贾地委没妻子没儿女,孤身一人。唯一亲人是那头毛驴,此时毛驴也在窝棚里,停 下吃草望村长。 “呃,驴也带上。”宋村长认为贾地委不跟他到温暖地方去,是舍不得与之相依为 命的毛驴。 “不去啦。”贾地委说。 宋村长劝不走贾地委,走出窝棚,见窝棚一处露着窟窿,灯光从那儿透亮出来,他 叹了口气:“唉!腿脚不利索的人真难啊!”宋村长抱起捆谷草苫上漏洞,而后离开。 贾地委不肯跟村长走,还真为了毛驴。人跟村长去,毛驴总不能牵进人家屋子里, 全村人都知道村长老婆闻到毛就打喷嚏。把毛驴放到院子里,他睡觉不安稳。 “你说是吧?”贾地委问毛驴。 毛驴晃动头,显然在回答主人:“说得对,老伙计,我知道你撇不下我。” “除了你,我还有亲人吗?”贾地委说,他听得懂驴语,驴也听得他在说什么。 外边的风雪一阵紧似一阵,落在窝棚干草叶上的雪粒簌簌作响。一团冷气钻进来, 原有的一点儿暖乎气正水似的一滴一滴冻结。不久,窝棚同外边没有温差。 贾地委蜷缩在毛驴肚子底下,那儿是窝棚里最温暖的地方,驴毛沾满浸出的油汗, 味道有些膻。他喜欢这种味道,闻它备感亲近。毛驴和自己的友谊开始在几年前,他骑 着驴在回村的路上遇狼,掉下驴背的瘸子再也爬不上来,饿狼逼近。万分危险的境况下, 毛驴走过来,他躲藏在驴肚皮下,毛驴勇敢异常,用结实有力的蹄子保护主人,狼悻然 离去。 大部分夜晚,他趴在毛驴腹下,紧紧地靠着它,有时搂着它的腿,脸贴它硬朗的蹄 子睡觉安稳。 宋村长走遍全村,带着一身雪花进家,雾气蒸然散发。老婆正在土炉盖子上炒苞米 花,香味四处飘散。 “贾地委的窝棚转圈(四外)透风。”宋村长身上的寒气一点儿一点儿地消散。 “羊圈嘛!他不来?”村长老婆扔进嘴里一粒发烫的熟玉米,需要往嘴里吸些冷气, 嘶嘶吸进空气冷却了那粒膨胀的玉米花,嚼碎后,说,“归齐(到底是)舍不得毛驴。” “贾地委给村里办了不少好事。”宋村长念念不忘贾地委的功劳,惭愧地说,“村 子帮他太少。” “金兔村有啥呀?村上刚攒了屁嘣那么点儿家底,大水给冲走啦。”村长老婆说。 宋村长闻到花生炒熟的糊香。 村长老婆换了吃的,炒带皮儿的花生。她说:“要不把咱家的仓房收拾出来,给他 住。” “能搁下驴吗?” “别说搁一头驴,把你加上也没问题。”村长老婆用村妇的幽默,对丈夫幽上一默。 “在你眼里,我是一头驴。” “一头大叫驴(公驴)!” “操!”宋村长狠出这个最生动、最粗俗的字眼儿。 雪下一夜,宋村长早早起来,直奔贾地委的窝棚。令他吃惊的是,雪厚厚地覆盖了 山岰,哪里有贾地委窝棚的影子。 “狼叼去了吗?”宋村长嘟哝。 狼叼走鸡,赶走猪,背走羊,弄不走窝棚。窝棚里有大活人贾地委和毛驴。 宋村长记住贾地委窝棚的确切位置,一棵百年龄的水曲柳树下。雪太厚,宋村长肩 膀以上部分露出雪面,一只硕大的头球一样在雪面上移动。忽然他脚下一沉,整个人陷 落下去,积雪埋住他。好在他头脑清醒,知道自己掉进雪窠子里,几经挣扎爬出来。他 跌跌撞撞喝醉酒似的来到水曲柳树前,窝棚还在,完全压埋在雪下。 “贾地委!”宋村长冲着雪埋的地方喊:“贾地委你活着就答应一声。” 雪堆静悄悄的,积雪给他牛吼似的喊声从树枝上哗哗坠落下来。 “贾地委!”宋村长没停地喊叫。 呜啊!呜啊—— 宋村长听见回声,是毛驴。它叫时,雪堆出现裂缝,并颤动起来。 村子有人赶过来,大家一起扒出窝棚,毛驴活着,贾地委抱紧自己的肩膀,僵笑望 着村民。 冻死的人表情不难看,笑面,饿死就不同了,面部表情十分痛苦。 “冻死鬼笑,饿死鬼哭。”宋村长怆然地说。 刑警见过冻死的人。裴菲菲问:“村子还有人冻死吗?” “冻死一个贾地委就够呛啦,市里镇里老来干部找我……”宋村长朝自己的嘴巴比 划一下,说:“不准对外说。” 冻死鬼贾地委被村民埋在林子里,与大山共眠的人很多。贾地委一滴露水一样消失, 没人过分再注意一个无儿无女的光棍汉之死。金兔村多一个贾地委,少一个贾地委,树 照旧绿,河水照旧流淌。令人想不到的是,那头毛驴作起妖来。 它偏偏在夜晚哀哀地叫,谁想睡消停觉都不成。 “哑巴牲畜驴通人气。” “它想贾地委。” “宋村长咋不处理那头驴啊?”村民议论纷纷。 宋村长也觉得该处理贾地委的毛驴,这是他的唯一动产,没有继承人,理所当然充 公。 毛驴似乎听到风声,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到毛驴没?”找驴人到处问。 “哦,八成在贾地委的坟地。”宋村长猛然想到。 村长就是比村民聪明,满山坳寻驴不到,他想到贾地委生前和毛驴的关系,猜到它 应该在那儿。 村民果然在贾地委的坟前找到那头驴,它已经死了,从瘪瘪的肚子看,它是不吃不 喝饿死的。 绝食而死的毛驴被村民埋在贾地委坟墓旁。后来,一位贾地委资助过的大学生立了 一块石碑,上面镌刻着:好人贾地委和一头毛驴之墓。 宋村长家的大鸟会报警,有生人来访它就叫,这个功能和鹅子差不多。 “桂老蔫来啦。”宋村长斜向窗外的目光转回来,对刑警说,“小慧她爹。” 裴菲菲向窗外望去,见院墙的阴影下,桂老蔫招手叫宋村长出去说话。 “我去看看。”宋村长下炕穿鞋,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