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月×日 我常想,世间的事是不是早有安排,像今天发生的事,便是命中注定的。 通知我去陪客人,阿佳、阿琴同我一起去的。“嫩芽”包房中有三位客人,胖子由 阿琴陪,阿佳则陪很年轻、略显拘束的男人,我则陪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他约30岁 出头,喷着酒气。我刚挨他坐下,他便攥住我的手,醉眼蒙眬地望着,连连说:小姐, 真靓啊。 客人如何评价,粗俗语言也好,文雅赞美也好,一切都不要理会,权当一场买卖, 一次交易。做小姐必须练就一双火眼金睛,识别客人属哪类人,腰包究竟有没有钱,陪 他时好掌握分寸。 阿琴很老练,胖子很笨地搂紧她,她则用一只手捋胖子秃头顶那稀稀拉拉的一绺头 发,从左移向右,我能见到阿琴裸出的一大块白花花的后腰。 阿佳坐在客人的怀里,撩开衣服让客人看,她很大胆,乳罩掀起来,那年轻人欲火 直蹿,双手抚弄着,试图用嘴去吮吸,被阿佳拒绝:不行。 络腮胡子伸出一支胳膊揽抱住我,挑逗的语气问我:怕不怕扎。 这个极简单的问话,却十分难回答,如果说怕扎,容易惹客人不高兴,说不怕扎, 瞧这家伙情急火燎的样子,非在脸上啃起个没完没了。我急中生智,说:你的胡子很有 特点,左边还生个旋儿,再长下去,像张飞。 张飞?我是张飞?络腮胡子男人竟然大笑起来,而后他又问我:你说我是干什么的? 大体猜猜。 逢场作戏,我必须敷衍好。猜职业我不在行,更没什么窍门。从络腮胡子的衣着看, 基本都是名牌,语言表达像是有点文化,又不太高,口气挺冲表明有几个臭钱。反正是 场面——台面上的戏嗑儿,不必太认真,胡乱猜猜取悦客人,我说:你是一个大老板。 络腮胡子很满意,说我的眼力不错,人很聪明,他接着说:我是少数民族,少数民 族除生活方式与汉族不同外,例如身体结构和汉人的不一样,相当厉害的……说“相当 厉害”时,手在我的后背摁一下,给我某种暗示,但我绝对要清醒,要理智。 阿琴和胖子说去跳个舞,其实这是离开包房的一个借口。二楼还有两个暗门,没窗 户只有门。密不透光,言说要跳舞的“野鸳鸯”到这里来折腾。阿琴和胖子去干什么, 大家都知道,心照不宣而已。 阿佳完全拥进那年轻客人怀里,她很投入地接受爱抚,或直白地说是玩弄,裙子也 掀开了,年轻客人再不像先前那样拘谨,很放得开的,毫无顾忌玩耍一只庞物似的,阿 佳百依百顺,极尽迎合……这样的场面感染、刺激络腮胡子,他猛然将我抱住,胡子猛 扎猛戳我的脸很疼的。我讨厌他这样粗鲁,问题是在客人面前不是做小姐的喜欢不喜欢, 而是客人喜欢不喜欢小姐。我清楚地认识到,络腮胡子不发泄一下,他是不会离开酒店 的,不过分的搂抱和亲吻我认了,别的绝对不可以。络腮胡子大概把我的忍耐当作顺从, 去解我的裙带,我狠命推开他,我为自己有那么大力量而吃惊,络腮胡子摔倒在地上, 他恼羞成怒,一跃而起,竟揪住我的头发,大骂:婊子,装什么装! 闻声赶来的黄总,扯过络腮胡子抽了个嘴巴,很横地说:你他妈的活腻了,在我这 里玩邪的,胆也太肥了。 络腮胡子立即在人面前矬下去,捂着脸,连个屁都没敢放。黄总气还没消,问我他 是不是欺负了我。我连羞带吓,语言出现了障碍,尽管络腮胡子无理,黄总扇了他的耳 光,也算受到了惩罚,我知道此时我说话的分量,事情不能闹得太大,我只说他用胡子 扎人。 兔崽子,你把你脸上的戗屎毛一根根朝下拔,直到九花小姐说停为止。黄总的话令 我害怕,他嫉恶如仇我第一次亲眼见到,他让我端着盘子接胡须。 哧!一根黑黑的弯曲胡子拔下来,放在不锈钢果盘里,又是一根,这根粗些,便带 下一丝白赤亮的肉……哧!哧!盘子底蓄满胡须,鲜血从那张颤抖的脸皮渗出,流得可 怖和骇人。络腮胡子迅速瞥我一眼,眸子透出乞求,只有我才能解救他,我浅声对黄总 说,饶了他吧。 一直监督络腮胡子自罚的黄总,说,狗日的,今天算便宜了你。 不料,停下手的络腮胡子说:小姐这么心善,我再拔几根。说罢又拔下几根胡须。 离开包房回到宿舍,我蒙被大哭了一场。为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李帅进屋的脚步很轻,是那条胖头鱼从黑色的塑料薄膜袋里蹦出来,落地上后又碰 翻厨房里的搪瓷盆,哐啷啷,惊动了张国华。 “张队,打扰你啦。” 张国华读到此放下九花的日记,手按按因疲劳而酸痛的眼球,说:“不然,我也要 休息一会儿。” “怎么样张队,发现什么了吗?” “现在出场的人物。”张国华递给李帅一张纸,他边读日记边记下一串人名。 黄总、彭三、夏总、港商、莎莎、络腮胡子……黄总名字的后面注上黄毛。 “没有太生的面孔啊。”李帅说。 “日记我才看完1/3 ,下面是不是有新面孔出现,九花和那个夏总还有没有戏,小 慧和彭三如何发展,得把后面的日记看完。” “夏总不是黄毛吧?” “不是。” “九花命案发生后,排查的人中没有姓夏的。” “嗯,是啊,怎么没有他?日记上看,他可是占有九花初夜权的人,关系应该是密 切,为什么没把他兜进来?”张国华也迷惑不解。九花写和夏总的“第一次”十分含蓄, 接近散文语言,是因为美好,还是因为羞涩,不得而知。 李帅忽然想起来:“张队,彭三早给人杀掉了。” 一年前,开桑拿浴的彭三老板给人杀掉,凶手怀疑是他的保镖作案,保镖潜逃至今 未落网。 “是勒死的吧?” “是,用一根尼龙绳。彭三刚出现在日记里,我没把他和被杀死的彭三联系在一起, 现在看,是同一个人了。”张国华回忆那个案子,也想刚看完的部分日记,日记里的彭 三还没死,和小慧在一起。 “彭三没戏。”李帅说。 不管九花日记往下怎么记述彭三,他都被排除在枪杀九花、小慧嫌疑人之外,他死 在她们前面差不多一年时间,死人不能爬起来杀人。 “谁还有点儿意思,张队?” “黄毛先不说,这个夏总疑点上升。”张国华说。 李帅下午出去调查,对名声井东的人物耿蕾初步了解很容易,他的爱人那个小提琴 手能说出耿蕾,讲一些耿蕾的事情。 “你怎么想起来问她?”小提琴手用看警察而不是丈夫的眼光看李帅。 事先张国华有交代,对耿蕾的调查要绝密下进行,外人不能知道警方的行动和意图, 刑警的家属同样不能知道。李帅编造一个问的理由,妻子没怀疑。她向李帅讲了更名后 的市戏剧团,该团体制改革后,财政由全额拨款到差额再到自收自支直到变成企业一分 钱也不给。实际上断了皇粮——财政注入,戏剧团因贫血而死掉了。耿蕾此时走的路, 大多数能找到生存门之路的演员都走了,小提琴手也到歌厅去拉琴。耿蕾后来发了家, 成为亿万富姐,她最没忘记的是戏剧团,她爱唱歌爱跳舞,连企业集团名称都叫歌声, 投资重建戏剧团,隶属歌声集团,名字叫蓝蜻蜓歌舞团。 “没有耿蕾就没有蓝蜻蜓。”小提琴手感恩戴德,所有重新回到剧团的演员都感激 救星,耿蕾拯救了戏剧团,也拯救了演员们的生活。 小提琴手在确定丈夫不是以警察的身份和自己谈话,很放松,讲了一些自认为过格 的话,两口子裸到了动物的极限,没必要遮遮掩掩他人的事情。她说:“耿蕾离开剧团, 被市民政局招聘去,和局长凌厉处得不错。” 仅仅是处得不错,李帅觉得妻子说得轻描淡写。也许,在她的眼里这种事轻描淡写, 生活中与自己无关的事就是轻描淡写。但是在刑警的眼里,可能是条有价值的线索。 “戏剧团最贫瘠的岁月,她如及时雨。”李帅对他的队长说。 张国华咀嚼部下的话,咀嚼不是为了消化,而是为了品尝,李帅的话总有些滋味。 “耿蕾最贫瘠的岁月,凌厉是甘雨,说是糖雨蜜雨也成。” 关于耿蕾和凌厉的特殊关系,姚局对张国华讲了,让他注意这条线索。 “据说攀上凌厉这棵大树,耿蕾从此发了。” 这一点和郭影的说法对上号,郭影对姚剑说耿蕾原是个戏子,戏子最大的资本是有 张漂亮的脸蛋和会拿情敢上床,十足的穷光蛋,靠上凌厉,她一夜暴富起来。 “张队,民政局那么有钱?” 民政局当然有钱,尤其是当地遭受自然灾害,台风泥石流洪水大旱什么的,国家、 省要拨救灾款。两年前井东市那场大水是200 年一遇,也有的说500 年一遇。 “国家下拨的专款民政局不敢动吧?”李帅提问有些尖锐,张国华一时不好回答。 胖头鱼在厨房里第二次挣扎,噼哩扑楞,这次将不锈钢的饭勺弄到瓷砖地面上,声 音更大。 “好,李帅你今天收获不小。”张国华满意,说,“做你的剁椒鱼头吧。” 饭后,他们拟定了李帅明天行动的计划,张国华明天继续读九花的日记。 ×月×日 夏总多日没来青苹果酒店了,是不是去了澳洲? 酒店里走马灯似的男人来去,实在不值得记忆他们,忘掉他们是件很容易的事。忘 掉夏总我也做得到,常大香我时常想起她。我思考一个很无聊的问题:她现在算什么? 二奶、小妾还是情妇? 日前媒体公布井东市检监察部门要给公款吃喝的人曝光,客人骤然减少,酒店显得 有点冷清,冷清中的日子显得庸常而无聊。 玉萍弄来一只猫,喂食、饲养很是精心,她还给它缝制了两件小红褂子。起初猫不 爱穿,她心肝宝贝似的哄,穿上红衣服的小猫,是那样惹人喜爱。这只小猫是波斯猫的 后裔,一只眼珠是蓝色,一只眼珠是黑色,但蓝也没那么蓝,它是一只混血猫。玉萍想 拥有一只宠物,开始,她想养一条狗,随便养狗本市是禁止的,如果养要有关部门的批 准,领取一个狗照,交纳一笔数额照费。养狗不成,她在农贸市场买到一只金钱龟,这 小家伙很乖巧,又不需喂太多的东西,金钱龟时常爬到窗台上,一双泪光迷蒙的眼茫然 朝南望,玉萍说南的方向是大海,是它的故乡,它想家、想亲人……她望着龟,一脸的 困惑。 金钱龟爬丢了,玉萍落了泪,喃喃地说:大海那么远,能爬回去吗?丢龟的日子, 玉萍失魂落魄,闲着没事时望着装龟的玻璃缸子发呆,叨念些谁听了都伤感的话,海啦, 家啦的。 小猫是只无主的猫,流浪街头,睡在一个垃圾桶旁边,玉萍倒酒店的垃圾发现它, 她便弄些剩菜喂它,小猫开始警惕她,吃她送的东西,又和她保持着距离。她想摸一摸 它的头,它迅速躲开,日复一日地喂。忽一日,她前脚迈进酒店,小猫后脚跟进来,她 停下等它,它慢慢靠近,脸贴在她的鞋上,撒娇、亲昵。她蹲下来抱起它……它成了她 的新伙伴,睡觉搂在被窝里,形影不离,生死相随。 我原本也很喜欢猫,在上小学时,我从邻居宋村长家要来一只小花猫。黑白毛相间, 乡下人称它为狸猫,历史上那个“狸猫换太子”的故事中说的猫,一般说狸猫长得比较 大。强悍而凶猛,抓耗子是把好手。我养小猫不是抓耗子而是为了玩,它的确很乖,也 很顽皮,我做作业,它咬铅笔啃橡皮,总是捣乱,有时它不愿让我去上学,嘴咬住我的 书包带,我走它悬吊着一直到大门口,它才松口,独自跑回家去。晚上,它钻进被窝儿, 蜷曲在我的胸前……然而,它出事了,顽皮过了头。一头老母猪在太阳下面躺着,它便 爬到它的身上,在粗粗的嘴巴前停留,惨祸骤然发生了,它掉进猪嘴里,尖利的牙齿将 它咬扁,我回来见到它已面目皆非,血肉模糊,它死了。没有猫打搅的日子是那样空落 而寂寞,伶俐、可爱的它常勾起我无限的回忆,生命竟如此脆弱,转瞬间一个鲜活的生 命化作尘土。痛失爱猫,我已无法承受再有一个鲜活的生命消逝,所以我不敢再养猫, 发誓今生今世不养猫。 猫是有灵性的动物,玉萍开工去,它趴在她的床上等她,回来晚时,它显得烦躁不 安,她归来,它才安稳入睡。猫这动物容易让人爱上它,与它终生为伴不至于让人后悔, 因为它除乖巧外,还能善解人意、听你对它倾诉心曲。我们金兔村有个老姜太太,孤身 一人在村西头那低矮的小土房里,没儿没女,老伴也故去了,她养了猫,应该说是一群 猫,黑的白的黄的花的……她整日和猫厮守在一起。她的身世有点神秘,满洲国时她在 长春一家妓院当雏妓,解放了,她随一个木匠来金兔村种地,没有生育儿女,唯一的亲 人——木匠死了,她便养起猫,村里人说,猫给老姜太太做伴呢!老姜太太死去,猫也 散了,那间长满杂草的小土屋里,经常有猫出出入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