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茅坪村民接二连三地死去。死去的人就葬在村后的狗脚山下。季香想建议他们 将死者火化,以免传染源通过地下水和地下的微生物扩散。但是赵小驹坚决反对她 向村民提出任何类似的建议。他暗示茅坪村民的神经已经紧张到了极点,任何一个 屑微不当的举动,都会引起火山爆发。季香情知事实的确如此,马上识趣地闭上了 嘴巴,只是建议他们在下葬之前,用厚塑料布裹紧尸体。为此,从城里运来了大批 的厚塑料布。 因为需要吸氧的人太多,氧气消耗得很快。今儿早上,连最后一瓶氧气都用完 了。在昨儿中午季香就已给阮仲枋打过电话,请他最迟在今儿早上,务必将后续氧 气调备到位。她现在又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要是能弄一个高压氧舱来安放到土地 庙里就才好了,这样,对那些已不能自主吸氧的人,就可以通过高压氧舱给他们被 动输氧了。虽然这并不能多长地延续他们的生命,但是她想,那怕多延续一分钟也 是好的啊,至少这对茅坪村民会产生一种心理上的安慰。因为茅坪村民或许会这么 想,你看,连那么贵重的高压氧舱都给咱们运来了,可见得上面领导并没有忘记咱 们茅坪人,而且正在努力设法延长和抢救咱们的生命,咱们并没有被抛弃,咱们是 有希望的。 季香觉得茅坪村民的这种想法是至关重要的,它可以有效地稳定茅坪村民的情 绪,减轻戒严部队的压力,减少病源外流的可能性,而且有些时候,精神力量会对 病人的康复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这种病例,她见过很多。 她知道高压氧舱很贵重,全市仅市人民医院有一台,另外,就是市老干部疗养 中心也有一台。他们未必肯借出来。她决定亲自去找阮仲枋谈谈这个问题。她照旧 找武警部队要的车。她到达市政府时,才上午九点多一钟。 秋日的阳光照在市政府前面的草坪上,使这些从意大利进口、每平方米达一千 多美元的草地显出一种油汪汪的蓝色。她径直乘电梯上到五楼。她轻车熟路地走进 阮仲枋的办公室,阮仲枋和秘书都不在办公室。她出来问了一个刚好路过的市政府 工作人员,知道阮仲枋正在贵宾室接待外宾。她想,阮仲枋的外国客人真多。 她正站在走廊上犹豫不决是在阮仲枋办公室坐等,还是先回家看看孩子的时候, 一眼望见阮仲枋脸带微笑从贵宾室踱出来。在他旁边,围着一群人,有高鼻头蓝眼 睛的老外,也有几个黄皮肤黑头发看上去像中国人,说起话却怪腔怪调的人。更令 她诧异的是,她竟看见他们所长王喜颜也跟在这群人的屁股后面。 她闪在一边,让这些人过去。阮仲枋望见了她,脸色立时就沉了下来,阴得能 拧出水来,但一扭头看见那些老外和不知是老外还是中国人的人,脸上马上又堆满 了笑,一边走,一边低着头唧唧咕咕,好像在跟这些人谈着什么,又不时地摇头或 点头。 季香好像听见阮仲枋从自己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对着自己哼了一声。她不知道 自己是否听岔了。他们所长王喜颜这时也看见了他。等阮仲枋带着那些人一拐过楼 角不见了时,就急不可耐地冲过来一把抓住了她胳膊。把她吓了一跳。 王喜颜政工干部出身,现在有七十多岁了。胡子留得老长,头发雪白,胡子乌 黑,一副得道神仙的模样。因为为人谨慎,做事兢兢业业,所以虽然业务水平有限, 市里却一直挽留他在传染病防治研究所所长的位置上。若按政策规定,他十年前就 该在家含饴弄孙了。 王喜颜把季香拖到一边,絮絮叨叨地埋怨说,“小季啊小季,这回你可给我闯 下大祸了。”季香不明所以,一脸茫然。王喜颜跺着脚说,“你还不明白。你一声 招呼不打,就擅自跟到国际互联网络上发了一封什么求援信,惹得许多真洋子鬼子 假洋鬼子都跑了来采访,刚才差点弄得阮市长下不来台。” 季香这才明白,原来刚才阮仲枋送走的这伙人竟是记者。怪不得阮仲枋显得恁 般殷勤,笑得恁般甜蜜呢。她心里有些腻味。 王喜颜告诉她,刚才这些真洋鬼子假洋鬼子使坏,他们先故意不告诉阮仲枋互 联网络的事,而是紧着向阮仲枋提问,当阮仲枋矢口否认本地发生了不明原因的传 染病并已死亡若干人的时候,他们才突然拿出手提电脑,从国际互联网络里面调出 那封季香通过张维景发出的那封求援信,不但是求援信,还有许多现场图片和技术 报告,当时就把阮仲枋弄僵了。 王喜颜唉声叹气说,“这些真洋鬼子假洋鬼子都是捉狭鬼。他们好像猜到阮市 长会不说实话似的,竟安下香饵来套他。”季香这时已冷静下来,闻言冷笑说, “这算什么难事呢?傻瓜也能猜到。出了这么大事,四下里却风平浪静,波澜不惊, 这不是市政府在有意隐瞒消息是什么呢?”王喜颜有些急又有些急地说,“哎呀。 你就不要伶牙俐齿了。阮市长恼得你不行呢。你收敛一些吧。”季香说,“他 恼他的,我不怕他。我光明磊落,正所谓仰不怍于天,俯不愧于地。”王喜颜急得 抓耳挠腮,“唉,平时我看你挺精明的一个人,怎么到了关键时候,竟变成了书呆 子呢。 什么仰不怍于天,俯不愧于地?这都是骗人的话。你不忘了端人碗受人管。” 就警告季香别把他们所里好不容易弄来的八十万元财政拨款弄飞了,“到时候, 我就算有心保你,恐怕你在市传染病防治研究所也难立足了。” 这八十万元拨款以购买仪器的名义向市财政要,其实真正目的是想改善一下职 工福利待遇。这是王喜颜经人点拨,脑筋开窍,准备在离休前给大伙儿办的一点 “实事”,同时也是对他多年来忽视职工福利的补偿。这件事在市传染病防治研究 所已是尽人皆知的公开的秘密,只有季香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一脑 门子钻在自己的研究中,不知此中关窍。 所以此时听了王喜颜的话,她不免有些糊涂,还以为老所长是在暗示她提防阮 仲枋作梗,把她从市传染病防治研究所轰出去呢。自恃着是市传染病防治研究所业 务上的一根台柱子,听了竟毫不为意,冷笑一声说,“他阮仲枋要把我从市传染病 防治研究所轰出去,只怕还没那么容易。” 王喜颜知她还不明白此事关窍,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急得直跺脚。正在这 时,阮仲枋送客转来,招招手让他们跟他到办公室。进门只请王喜颜坐下。季香装 憨,也跟着坐下,阮仲枋也未令她再立起。 他直接了当地指着季香对王喜颜说,“你今儿就把她撤回来。对这样不守纪律, 不听招呼的人,我们不敢使。”稍顿,又说,“未必你们偌大一个传染病防治研究 所只有她一个人。你另外派一个人去接替她。”王喜颜陪笑说,“我们研究所人员 倒是有上百,可是精通业务的,却委实寥若晨星。”阮仲枋哦了一声,冷笑说, “这么说,市里每年拨给你们所几百万元,都是打了水漂,养了闲汉了?”王喜颜 小心翼翼地说,“阮市长,您是知道咱们现行这体制的。这都是现行体制造成的。 那个单位都有些人浮于事的现象。”阮市长说,“解决人浮于事,消除积弊, 正是我这个市长的任务一。” 王喜颜顿了一下,陪着笑脸说,“自阮市长莅临本市以后,短短二三年间,本 市各单位机构臃肿,人浮于事的现象确已有巨大改观。就是我们研究所人浮于事的 现象也比以前好多了。不过若想彻底根除,恐怕还需假以时日。”阮仲枋说,“今 儿我请你来,不是想跟你讨论机构改革问题的。我只跟你讲她的问题。你们还有没 有人换她?若你们研究所只有她一个懂业务的人,那么从今儿起,茅坪就不需要你 们你们了。我从市医院抽人。我看从今以后,平峡也无须每年花费数百万元养着你 们玩了。本市并不富裕,每个铜子都要花在刀刃上。我阮仲枋不养闲汉。” 王喜颜讪笑着,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季香一声冷哼,说道,“不知阮市长眼里 的闲汉标准是什么?”阮仲枋不愿理她,自己寻杯子倒了一杯水喝。季香冷笑说, “如果在阮市长眼里,坚持真理,不听招呼,就是闲汉的话,那么本市的闲汉可能 是不多。不过就是这有数的几个闲汉,恐怕也未必是你阮市长说清除就能清除得了 的。” 王喜颜生怕她火上浇油,一边紧张地看着阮仲枋,一边使劲给她使眼色。季香 视若无睹,只顾自己说下去,用的竟完全是刚才阮仲枋跟王喜颜说话的语气。 “我今儿来,不是为了跟阮市长讨论闲汉问题的。我来是为了茅坪的事。茅村 村民正在大批地死去。从昨儿夜上到今儿早晨我动身来市里时,又死了四个。从我 到茅坪以后,茅坪已经死了将近三十个人。茅坪是个大村落,人口有一千二三百。 不过如此死法,恐怕也死不了多长时间。阮市长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屁股底下坐 着的是座活火山吧?你别瞪眼。我并不是在吓唬你。我来的时候,茅坪村支书赵小 驹让我跟你打个招呼,他已快扛不住了。他说他已尽到责任了,请组织上到时候不 要怪他。”说到这里,季香眼里泛出泪花。她揉了揉眼睛,才接着说,“在赵支书 眼里组织纪律重于一切。这是他强于我的地方,也是他不如我的地方。” 阮仲枋听了,用嘲弄的语气说,“你叭儿狗站粪堆,倒自视甚高。我阮某人倒 想听听赵小驹支书怎么不如你?”季香怒抑怒火,冷冷地说,“你是一市之长,这 里是你的办公室,左右都是你的手下,我不好跟你计较。不过我还是有责任提醒你, 嘴上放干净一些。狗这个词是不可以随便加诸于人的。”阮仲枋让她几句话,说得 脸上阵红阵白。王喜颜急得直揿胡子,朝季香拼命摆手,意思让她少说两句。季香 却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说,“我说赵小驹赵支书不如我的地方,是他太听话,太听 招呼了。换了我,若上级领导是这态度,我一定鼓动村民冲出去。反正左右是个死, 既然人家不关心我的死活,我也不能让别人好活了。” 阮仲枋和王喜颜听了,不由面面相觑。不知季香全然是一片愤激之言,事实正 是她在极力协助赵小驹,安抚茅坪村民,使其不要意气用事。 阮仲枋呆了时晌,才冷笑着说,“这话是你说的?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 季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作声。阮仲枋两眼铜铃般瞪着她。季香毫不示弱, 也使劲瞪着他。两人活像两只好斗的公鸡。王喜颜急得只顾揿着自己的胡须,以致 把几根墨黑的胡须揿下来了都不知道痛。 王喜颜劝季香说,“小季,不要意气用事。你今儿来,肯定不是为了跟阮市长 吵架来的。你打阮市长有什么事?快跟阮市长说,不要误了正事。”听王喜颜这么 一说,季香才把目光收了回来,紧张的气氛稍见缓和。 季香对面色阴郁的阮仲枋说,“我今儿来找你,是为了请你帮忙,尽快给茅坪 弄一台高舱氧舱过去。有许多体弱的村民已失去自主呼吸能力,需要外力帮助他们 被动呼吸,才能延长他们的生命,等待救援机会。我提出这个要求,你不要以为我 是在给你找麻烦。我是在给你帮忙。”就把安定人心的道理讲了一遍。 阮仲枋一听她言之有理,脸色就好看了一些,冷笑着说,“原来你也怕病源扩 散。我还以为你真的唯恐天下不乱呢。”季香刚想还嘴,王喜颜抢上说道,“季香 同志一惯是个讲原则,懂道理的人。我知道她刚才所说全是气话,是作不得数的。 阮市长请不要误会,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一边说,一边悄悄拧了一下季香的胳膊,季香才不情愿地闭上嘴。王喜颜见阮 市长的脸色不似刚才难看,才敢说道,“小季是我们所的业务骨干,是我们所业务 上的台柱子。我觉得茅坪这事,没有比她更适合的人了。”说完,不等阮仲枋回答, 就又转身,用半是责备半是爱惜的语气,对季香说,“小季,老话说,养兵千日, 用兵一时,市委市政府素来对我们所关怀备至,咱们可不能辜负上级领导对咱们的 期望。希望你好好干,回来我给你请功。” 王喜颜真是人老成精,这么一打一拍,就把阮仲枋和季香都按抚住了,各自都 觉得他的话说得熨贴,听进耳里舒服。 等王喜颜说完,阮仲枋就坡下驴,也用一种息事宁人的口气对季香说,“我也 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你也是为茅坪村民着想,为市委市政府着想,为平峡人民着想, 不过呢,有些事你确实办得太过孟浪了一些。使人没法办。” 王喜颜唯恐季香又说出什么好的来,把才见缓和的事情弄僵,紧张地瞅着她, 见她低头不语,才稍感放心。 阮仲枋说,“高压氧舱的事,我立即着手解决。”他看了一眼手表说,“最晚 不超过今晚八点,我一定让他们把高压氧舱安上。你还有什么要求,一并提出来。 我能解决的,现在我就给你解决。我不能解决的,我马上就召开市长办公会议 商量,即使不能解决,明儿早上八点钟前,我也一定给你一个明确答复。你看这样 你满意不满意?” 季香没想到阮仲枋办起事来,竟是如此雷厉风行,心里虽对他有意见,有看法, 却仍不免佩服他的工作作风,同时也有些发怔。听了阮仲枋的话愣愣的没有作声。 直到阮仲枋又问了一遍,她才说,暂时没有别的要求,唯愿高压氧舱确能如期 到位,另外,希望能给她配备一台功率更大一些的柴油发电机。 她本想趁机提出求援的问题,不过现在她已知道,这个问题是阮仲枋触动不得 的一根筋,而且想到刚才在走廊上碰见的那些记者,她想她已没有必要再提这个要 求,因为王喜颜告诉她,阮仲枋已让人带着这些记者去茅坪实地采访了。看来阮仲 枋也知道纸里终究包不住火,终于想开了。 从阮仲枋办公室出来,坐电梯下楼的时候,王喜颜一边拿手帕揩着脑门上的油 汗,一边苦笑着对季香说,“小季,我没想到你脾气这么大,连市长都敢顶。你可 真把我吓坏了。”季香想到自己刚才的泼辣,也掌不住笑道,“我也是被他逼得。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谁让他把我比做叭儿狗的。” 季香想尽快赶往茅坪。她在电视里见过,那些外国记者为了出大名拿大钱,搞 起新闻来都不要命。她担心那些家伙不知深浅,万一感染上病毒,都是外国人,不 好弄,再把病毒携带和传播出去,不是玩的事。 王喜颜听了,竟微笑着让她且把心放宽了,不要杞人无端忧天倾。“阮市长岂 能真的让这些外国记者到茅坪去胡搞?他们去的是假茅坪。他们吵着闹着要到茅坪 去进行实地采访,阮市长就让人在清奉山沟里找了个穷村,另外布置了一个茅坪村, 就让他们去实地采访去了。”季香不禁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方结结巴巴地道,“他 就不怕人瞧出破绽,陷入更被动的局面?”王喜颜笑了一下说,“从哪里瞧出破绽? 连村委会的牌子都是现打电话让人从茅坪摘去的,这些外国记者人生地不熟, 如何能瞧出破绽?阮市长还让市报派了两个记者,夹在他们中间一块儿到‘茅坪’ 采访去了。” 季香很容易就能想出为何阮仲枋要让市报派出两个记者跟着去“茅坪”采访, 很显然这两个记者将起的作用,用一句术话来说,就叫做“误导”。王喜颜很佩服 阮仲枋的急智,季香又岂能不佩服?她只是欣赏不了而已! -------- 书连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