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城市与山野最大的区别就是冷。 但这种变化也着实奇怪,就像一个刚刚洗浴完的裸体踏出室外,使你不自主地 打个寒噤。 德林关好车窗。 卡车再也没有先前的骄健,此时倒像一个拉不动磨的老驴,吭哧吭哧地低吼着, 几乎要把五脏六俯都吐出来。 这是一条陡峭且漫长的盘山公路。在德林近两个月的行车经历中从没走过如此 难缠的路面。这几乎不能称得上是路,仿佛是一条盘桓在山间的巨蟒,卡车行走在 巨蟒的脊背上,一不留神就会被它掀落山崖,葬身谷底。 灯光如一把利剑刺破黑暗,很快又被兀然出现的山峰阻断,德林感觉自己不是 行走在天地之间,好象是钻进了一个暗天无日的黑洞里,无休无止,压抑难捱。 卡车驶出最后一道弯路,眼前敞亮了许多,一轮圆月悬挂于山顶,月光如一面 灰色的面纱漫撒在山石与树木上,为这孤寂山野平添了几分生机。德林紧绷的神经 渐渐松驰下来。 德林长吐了口气,但这口气还没容他吐完,又立刻憋了回去。他被另一种奇怪 的景象惊住——月亮没有了!仿佛变魔术一般在他的眼前消失了! 山野间再也见不过那层灰濛濛的面纱,一切又归于黑暗。 惨白的车灯显得愈发的亮炽,仿佛要洞穿黑暗,找回那片让人心安的气息。 德林点燃了一支烟,以压抑这种让他不安的变化。 烟草的香味让他有了几分温热的感觉,德林淡淡地笑了笑,刚才的自己好像步 入了一种幽冥之中,大脑全然没了意识,这绝然不是一个二十六岁小伙子应该有的 状态! 德林终于找到了那轮圆月,月亮并没有消失,它仅仅是躲在一面突兀的山石后 面,有光从那条窄瘦的石头后面溢散出来。 几乎是同时,德林嘴里的香烟掉落在地,准确地说香烟并没有掉在脚下,而是 落在他的大腿上,一股灼痛让他抽筋一般抖动,德林腾出一只手迅速扑掉身上的香 烟,眼睛却直直的盯着山巅那堵窄瘦的石头。 那并不是石头,那分明是个人! 一个孑然独立的女人! 那女人披散着头发,微低着头,瞪着无神而黑暗的眼睛注视着德林的一举一动。 德林的脑海里有道电光闪过,一下子想起一个久违的名字——" 秀女峰" ! 堂哥德健曾对他说过这座山峰的名字,半年前德健开着卡车经过这座山谷的时 候出了事故,险些葬身谷底! 德建说到那起事故的时候眼里透出少有的惊骇,他的嘴角一点点抽动起来,声 音嘶哑且低沉,仿佛那场灾难就发生在眼前。 德健说他看到了一个女人的影子,但绝不是那座山石,而是一个活生生人的影 子! 那天晚上德健开着卡车已经翻过了这道山峰,他顺着公路往山下行驶,巨大的 坡度让他的卡车愈驶愈快,德健已经将刹车踏板踩到了底线,但无论如何也控制不 了卡车巨大的惯性。德健曾多次走过这条公路,从没有出现过这种难以操纵的感觉, 好在他有过多年行车的经验,德健还是稳定下来。他紧紧的握住方向盘,他知道只 有操稳手中的小轮子,危机很快就会过去,因为他的卡车已经驶出了峰谷的大半路 程,即将步入平坦的大道上。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德健出事了。 卡车转过一堵山崖,灯光将乌黑的油路照得青光倒映,远处有一道蓝色的影子 划进德健的视线,此时,他已经顾不得去正视那道莫名其妙的影子,他的注意力全 都被眼前的危机牢牢地掠去。随着那道影子愈来愈近,德健终于有机会去看上一眼, 这一注视德健双手脱离了方向盘,他听见自己惨叫一声便通身失去了知觉。 德健说他看到了一个女人,一个穿着蓝色衣服的女人! 那女人站在公路的中央,半低着头,乌黑的长发将整个面部遮住,德健没有看 到她的眼睛,他只是看到了女人的嘴,那张嘴没有血色,是青的,而且还有一些蓝, 那张嘴咧成一个弧形,仿佛在笑。 " ……是的……她在笑……她在看着我冷冷地发笑……" 堂哥讲到这里德林赶 急摁住了他的嘴,当时德林并没害怕,他害怕的是德健会出什么意外,因为德健说 着说着脸色开始一点点变白,他的嘴唇好像也变成了蓝色,德健讲话的速度也越来 越快,德林甚至听到了德健急促的喘息声,德林真的担心他再这样讲下去会闭过气 去。 当然,德健没有死,这些都是在堂哥心绪平定之后德林再一次发问的。德林再 一次发问的时候德健显得轻松了许多,他甚至对德林微笑起来,与刚才的表现简直 是判若两人。 德健说:" 屁事没有!阎王爷不要我,又把哥哥送回来了!" 原来,德健的卡 车撞在公路旁边的一棵柏树上,这棵树是整个" 秀女峰" 上唯一的一棵老树,没人 知道它有多大的年轮,当时,德健颇为得意地比喻那棵老树,他展开双臂抱住德林, 说道:" 咱俩的身体够壮吧?但咱俩身体合起来也不足那棵树的三分之一!别说是 一辆卡车,就是一列火车它也能拦得住!" 那一刻德林重新打量起德健,这小子也 太奇怪了!他的变化比专业演员还要快! 德林怀疑此时的德健是否还是刚才的那个神经兮兮的堂哥? 从那天起德林记住了" 秀女峰" 这个名字。 可眼前的" 秀女峰" 哪里像个秀女?简直是个魔鬼! 一个地地道道的魔鬼峰! 德林回过神来,不去看那块让他心悸的石头,此时卡车已经爬上了山顶,月光 重新显露出来,天地间又是一片灰濛濛的景致。 德林将挡位拨到最低的位置。 虽然他只有两个月单独驾车的经验,但这种常识他不会不懂。他要一开始就把 车速控制有最低限度,他绝不会像德健一样把自己的卡车弄得好像是一辆脱缰的野 马难以驾驭。 一切都很顺利,卡车顺着弯转的山路舒缓而下。 德林感到很轻松,全然没有德健所说的那种剑拔弓张的感觉。 德林看见了堂哥说过的那棵粗壮柏树。那棵树贮立在公路旁边的一个转弯处, 确切地说那棵树不是长在公路上,而是生长在山崖下面一个无法知道的地方,仿佛 是一张巨手,突然从山谷间伸展出来向途经的人们招手致意。 柏树褐色的腰身脱落了一大块树皮,裸露出里面白色的嫩肉,德林判断出这块 伤疤一定是德健出事后的杰作! 随着卡车渐渐移近柏树,那块裸露的伤疤愈发地醒目起来,等到卡车与它擦肩 而过的瞬间,德林的心脏咯噔一下收紧,那块伤疤突然变成了一张嘴,一张露着白 碜碜牙齿的嘴,好像要把德林吃掉! 德林使劲地闭了下眼睛,正了正身体,尔后对着自己的脸用力拍了一巴掌。 他知道自己刚才出现了幻觉,在这种时候这种幻觉是无论如何不能出现的! 窗外有风刮过,几片树叶飞撞在挡风玻璃上,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脆响。 德林有些奇怪,眼下并不是深秋季节山野里哪来这么多的落叶? 窗外的风声越来越紧,飘飞的树叶也越聚越多,德林的挡风玻璃上挂满了无数 的树叶,仿佛一团狂飞乱舞的蝴蝶要撞开车窗,钻进车内。 如果说德林刚才的心脏是虚悬着,现在的心脏一下子缩进胃里! 树叶已经把车窗遮掩得模糊一片! 德林就要成了一个睁着眼睛却不能视物的瞎子! 德林迅速起动刮雨器,密集的树叶被雨刮撕开两道扇形的口子,他的视线又重 新开阔起来。 也正在这时卡车已经驶到了公路的边缘,一团灰色的雾气从山谷间腾空而起, 仿佛在应接着德林的到来。 德林拨打方向盘,车头贴着浓重的雾气回转了身子,卡车重新回到正轨。 一层冷汗溢满了德林的脑门,他腾出一只手擦了把湿漉漉的额头,鼓起腮帮子 狠狠喷了两口唾沫,可他什么都没吐出来,他的嘴巴已经干了。 窗外几片落叶仍旧执着地贴在玻璃上,此时它们像被淋了剧毒的昆虫,无力地 煸动着翅膀,再也没有先前的疯狂。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卡车依旧舒缓地行驶在山谷之间。 德林的心绪却没有先前的轻松。 自己的感觉没错,这哪里是什么" 秀女峰" ?这简直是一条要人性命的魔鬼道! 德林感觉有些冷,这是一种奇怪的冷,首先是一股凉风吹拂着他的头皮,尔后 冷气顺着他的头皮漫卷全身,一种寒肌透骨般的冷意席袭遍了肌体。 在他上山的时候车窗已经关好,不可能有如此强劲的冷风进入,可德林觉得自 己好像一下掉在冰窑里! 随着那股冷意的来临,德林发觉有什么东西进入了他的车内,那东西就在他的 身后,而且自己的脖子后面有种毛耸耸的感觉,德林下意识看了眼棚顶的后视镜, 他的眼珠子登时僵硬起来,他看到镜子里有团模糊的影子! 那并不影子,而是一张女人的脸! 那不是一张女人的脸,而是一颗女人的头! 那女人披散着头发,正对着德林轻轻怪笑! 德林暴叫一声,狠命地踩向刹车踏板,卡车如一头垂死的老牛一样呻呤几声, 骤然地停下。 德林迅速打开室内灯,一把锋利的螺丝刀同时攥在他的手上。 德林扭头向身后看去,什么也没有! 驾驶室里除了见到自己的影子之外什么东西也没能看到! 德林重新注视起棚顶的镜子,里面除了自己一张惊骇的脸以外什么都没有。 " 是幻觉……" 德林轻声说道。 " 是他妈该死的幻觉!" 德林恨恨骂道。 德林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走了,再这样走下去他不敢相信自己是否还能活着回 去! 他点燃了一支烟,温热的气息渐渐平息了他起伏不定的胸膛。 德林的眼皮有些沉重,有股困意席上大脑,两个月来一直在这种疲于奔命的状 态中度过,现在他感觉自己已经虚脱了。 德林闭上眼睛,大脑很快出现了空白…… 迷朦中,那种毛耸耸的感觉又一次爬到了他的脖子上,德林激凌一下惊醒,他 的手迅速伸向那个让他惊悸的东西,他抓到一绺柔软润滑的" 丝线" ,德林将那绺 " 丝线" 放到眼前," 哦!" 地惊叫一声。 这不是丝线! 而是一绺女人的长发! 德林甩掉那绺长发,迅速起动马达,卡车轰然向前冲去。 他再次做出决定:与其葬身山谷,也不能在这个鬼地方被活活吓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