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洛珠儿又送我一张剪纸,是一条盘绕的蛇,背上也是朵朵菊花。 她说还要送我一件礼物。 晚上我们在公园见面,她一句话不说,让我跟她走。我们来到街上,一直走进 同学们最爱逛的靖茂商城。这里服装店最多,晚上还有店铺营业。 洛珠儿打开一个卷帘门,里面还有一道玻璃门。我们走进去,她打开一个粉红 的壁灯,原来是个服装店。她把卷帘门拉下来锁上,看到我有些诧异,说:“这是 我姐姐的服装店,她进货去了,要我给她看店。” 一张曲腿的小桌子放在屏风前,我想屏风后面还有个房间吧。 这是女性服装店,从装修到服装都是巴洛克风格。一扇门一样的红色多宝槅, 每个槅子都是正方形,有选择地塞入折叠整齐的丝巾,但是其他空槅里随手放的几 件常用工具破坏了它的艺术感;旁边是一张米灰色的长沙发,给顾客提供休息。 我决定看完礼物就离开。 她从小桌子后面拿出一件淡绿的毛衣,说:“来,穿上,我看看。” “这是店里要卖的衣服我穿合适吗?” “你没看到这是女性服装店啊,这一件我专门要姐姐捎的……给你买的,穿不 穿!” 我看着她执拗的眼神,把外套脱下,接过她手里的毛衣,从头上罩下穿上,袖 子有点紧,领口的毛线也扎人,胸前是白毛线勾成的图案。她很端庄地帮我整理毛 衣,头发在我鼻子底下,散发出淡淡的洗发露的味道。 她慢慢抬起头,悠悠地说:“从此先生与我一同岛上居。” “谜底是企鹅。” “你果然是个猜谜高手!” “你姐姐也会剪纸吗——我看那里贴着。” “那是我剪的。自从妈妈死后,她就不剪了,但是我很沉迷剪纸,剪纸里有我 的思想,我的情感,我的谜,剪纸里有我真正想说的话。” “从我看你剪纸内容好像只是五毒。” “你们虽然叫作‘五毒党’,但是你一人身上就具备了五毒的特点。” “那我都毒成什么样了?” “你具有蝎子的毒辣,蟾蜍的无赖,壁虎的冷静,青蛇的阴险,蜘蛛的沉稳。” 我对她的比喻报以冷笑。 “你不知道把这五种毒作用在一个人身上,会有多么痛苦吗……你感觉到我的 痛苦吗……” 她贴着我,粉色的灯光里像是明艳的火苗,气息燎在我脸上,我向后一退,绊 倒在沙发上,几乎同时她压上来,天真地望着我,眉毛轻轻一扬,我眼睛的余光看 到她伸手向旁边的槅子,拿起一把裁衣的剪刀—— 我猛地将她推下去,她站不住,跌坐在一排衣服里,哈哈大笑,说:“我只是 帮你把商标牌剪掉呀!” 我一摸领口果然有两张硬纸牌。她帮我剪掉后和我一起坐在沙发上,认真地说 :“你真的是为了我而报复他们吗?” “你觉得呢?” “一开始我不敢相信……那天你们在工地上的恶作剧实在可恶,我在公园里连 续看着十三个人上当,都不禁感慨:好奇心有时候真害人。我没想到第十四个人竟 然是你!我听见了围墙里的混乱,一定发生了事故,跑出来的同学有人说蝎子的手 指被剪掉了,我真没想到你会干这种事……你逃开时一定看见了对面公园里的我。 所以第二天的中午在公园里你假装帮我拾起杂志,只是为了试探我……我心里很矛 盾,我睡不着,整个晚上都在想你为什么要害你们的老大……一想到你是为了我, 我就感到莫大的幸福同时又感到恐惧,你表面冷酷,可是内心隐藏着深沉的感情… …那次在舞厅我酒喝多了,他们把我带到旅馆里拍裸照,你试图阻止他们,他们骂 你,蝎子打了你一耳光。我看着你走开了,我孤独无望,我希望你留下来,哪怕和 他们一起羞辱我,我也不会承受那么可怕的孤独……你借给我们班陈南看的《午夜 凶铃》封面上贞子那只可怕的眼睛用剪刀铰掉了,我猜你是用贞子的眼睛充当第十 四只眼睛的……我还听说墙上贴着一条谜语,谜底告诉我,你下一个要对付的是北 极熊。虽然你为了我如此血腥地报复他们,我很难接受,但是你因爱而残忍,你的 方式令人着迷,你巧妙地结合了宿舍闹鬼这件事——你早就知道半夜怪声是怎么一 回事了,甚至‘杜裁缝’也是杜撰的——整个复仇计划达到了艺术的高度,一种残 酷的美。这个游戏吸引了我,唤起我想参与的****,我不甘心只作一个旁观者,我 的剪纸几乎和你的谜语同步,我为我的剪纸能成为这个艺术的一个元素而兴奋。当 游戏的规则不可避免地进行到你本人这个环节时,我为你而焦急,我不得不咬破你 的手指帮你蒙混过关——可能你有更绝妙的方法也说不定——你身上这种五毒的气 质使我震惊到感动,再到崇拜,现在我已爱上了你……” 我看着面前这个美丽的女孩,忽然想到有次艺术课她用带血的卫生巾作画的事。 我非常了解她这种人,冰冷的心,冒泡的血液,奇异的思想,对付这种人要一下子 击中要害,我说:“你错了,我并不是为了你!” “……是吗,那为什么?” “为李维权。” “李维权?” “你不觉得我们长得很像吗?” “哦,是了,我们宿舍有人说过,李维权要是把眼镜摘掉你们真的很像。怎么, 你们是兄弟吗,不是一个姓啊?” “我一出生就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医生对我父母说我活不长。要彻底治好我的 病需要很大一笔手术费。那时家里很贫穷,那笔钱如同天文数字。后来母亲发现自 己又怀了第二胎,父母商量着是否要丢弃我?当然,他们于心不忍……弟弟出生后, 对这个家庭的经济状况无异于雪上加霜。我父亲总是在为我买药还是为弟弟买奶粉 这种事中间犯难……亲戚大多和我家条件相当,帮不上什么忙,就建议我父母把弟 弟过继给别人,这在那时候的农村是很常见的事。说是过继,性质却不一样,他们 找的是在我们那里开煤矿的李基明,他老婆不能生育,很想要个儿子。他愿意出这 笔庞大的手续费,然后抱走弟弟,条件是父母永远不再相认……我的命是弟弟救的, 虽然现在身体还不算健康,但是也不像短命的样子。我的母亲时常思念弟弟,她手 里的那张婴儿照片早已泛黄了……现在的李基明是基明集团的董事长,他的儿子竟 然和我在同一个学校。我母亲经常到学校来探望我,我知道她是想看看李维权,但 是她不能违约,不能相认。在宿舍里我总是一会儿找不着她,然后又看她眼眶红红 地回来了,我告诉她多少遍不要在校园里乱跑,你知道家长到学校来我们总觉得很 丢人似的……我对李维权的感觉很复杂,反正是各种好的或不好的情感糅和在一起, 我这样说不知道你是否理解?当我看到蝎子他们四个把李维权耳朵打失聪了,他由 于耳鸣在医院走廊上呕吐……我的愤怒像是压抑很久的火山,暴发了,我心里一个 念头就是要复仇!我说不清是为了什么,总之要让他们吃点苦头,让他们每人断一 根指头,要痛苦伴随他们一生……只有青蛇的大拇指不是我直接剪的……” 洛珠儿笑起来,不停地笑,中间有几次笑到无声,浑身颤抖。 我把毛衣脱下来,脖子上不舒服的感觉消失了,那种喘不过气来的燥热也缓解 了许多。我说:“我想你可能误解了,因为你肯替我保守秘密,我才和你约会的… …” 她不再笑了,变得非常静默。我拿起沙发上的外套,衣角压在她身下,她甚至 不自觉地欠起身。她伸手从槅子里抽出一条黑色丝巾,折几下,然后用那把剪刀铰 起来,等到拆开来竟然是一个蜘蛛,递给我。丝巾也能当剪纸令我很惊讶,蜘蛛很 漂亮,只是软绵绵的。我明白她的意思,她的名字里有一个“珠”字,我把蜘蛛还 她,说:“我不需要再了解你……” 她为我开了门,卷帘门只拉起小半高,我钻了出去,她在里面弯着腰,背后粉 红的灯光模糊了她的轮廓,就像眼睛进了水所看到的影像,她的脸在黑暗里,说: “我会继续为你保密的。” 我笑了一下,走出满是垃圾的走廊。 (完)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