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英 竹英一直睡在姑妈的水果店里,水果店不是很大,后面有个狭小的隔间,一张 小破床,这就是竹英的房间了。 就是这么小的空间里还塞满了一箱箱的水果,她每天晚上就这么跨过有黑斑的 香蕉,瘀伤的梨,绕过危险的榴莲,凄惨地爬到自己的床上,在部分水果腐烂后的 甜甜香味中一遍又一遍地作着奇怪的梦。 这些都没有关系,能拥有自己的房间是她从小的渴望。 她是家里唯一的女性,发现这一点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是一个痛苦而又奇妙的经 历。 妈妈在她出生之时就死了。啊,关于妈妈,这真是个陌生的称谓,她从没有大 声念过这两个字,竟然像最淫秽的词一样让她脸红心慌,上学读课文时碰到这两个 字她也是突然的沉默,同学们都认为她很古怪。 她和爸爸还有伯伯一起住,但是村里人总说她有两个爸爸。在没有人的时候, 伯伯就让她喊他爸爸,她的小脸吓的白白的,不说话,大人总是莫名其妙,她完全 看不懂。 在她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的时候,家里就充满了危险的气氛。在她记忆里家里 每个房间都没有门,最多挂一块布帘子。上厕所或是洗澡时,爸爸和伯伯都会突然 撞进来。 她懂得遮遮掩掩时,爸爸和伯伯的脸上就带着不屑的表情,但是那贪婪的眼神 就像乌鸦的羽毛一样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她从心里感到一阵哆嗦。 那时候,她就想,我要有自己的房间,哪怕很简陋,很黑暗都没有关系,只要 能把自己完完全全地藏起来就好。 当她到市里读卫校成为住校生时,就像长年被锁在箱子里一朝被释放,感到特 别的舒心。 不过,没过多久,她发现自己依然逃避不了被监督、被窥视。她总是最后一个 去淋浴,去上一楼最偏远一个厕所,躲在被子里换内衣。 她越害羞越是引起同宿舍人的注意,她们嘲笑她,捉弄她,把她摁在床上剥得 一丝不挂。直到她爬到宿舍窗台外面坐着,那是六楼的窗台,她们才不敢惹她,也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每个同学都疏远她。 只有同校的卢强是个例外,但那对她没有意义,她甚至没有怎么注意过他。 老师知道她有自杀倾向后就找到住在市里的姑妈。 这个姑妈竹英小时候和爸爸走访过几次,虽然那时候曾把姑妈例为可以当自己 妈妈的人选,但是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现在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了。 其实像姑妈这样上了年纪的妇女,在大街上总是随处可见,经常从事一些低贱 的小生意。 姑妈圆圆胖胖,皮肤黝黑,皱纹里好像都有灰尘,这跟她以前长年露天摆水果 摊有关。过分的善解人意,就是说你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就已经连连点头微笑了, 你心里明白,她根本没有听你说什么。其实她心里自有一套小市民的精细。 她那和善的面容瞬间就可以变得很严厉,因为愚昧而残忍,同时难掩一种深深 的苦涩。姑妈是个多年的寡妇,有一个女儿也不在身边。 竹英收拾东西跟在姑妈的身后,就像跟在陌生人的身后一样。姑妈领她到水果 店,后面有个阴暗的小隔间,把那些成堆的纸盒子开辟一条路通到一张小床上。这, 就是竹英的房间了。姑妈的意思是让她晚上照看水果店,然而这样竹英已经很知足 了。 竹英在这个小床上住到卫校毕业,现在在第二人民医院妇产科实习,她有一个 愿望,一定要争取留在二院当一个真正的护士,有了工资她就可以搬出去住,有一 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房间。 和姑妈相处,每次喊姑妈,那个”妈”字叫得极轻,不过从姑妈身上她还是感 觉不到妈妈是怎么一回事。倒是在妇产科实习这段时间以来她才体会到妈妈的辛苦、 伟大和幸福。 尤其是几天前她护理一个早产婴儿,刚一接触他小小的身体瞬间就产生可怕的 幻觉,四周突然变得阴暗,自己好象坠入了潮湿的洞穴中,胯间传来巨痛,一个球 形的物体似乎要把自己的身体崩裂。 她分明是在经历一个女人痛苦的生产过程,她真切地感觉到这个女人就是自己 的妈妈,而且她听到了不同于自己的呻吟声,第一次听到了妈妈的声音:“……生 下孩子……诅咒……诅咒……” 还有一点她很确定,那就是在洞口出现的两个男人的脸孔,正是爸爸和伯伯, 虽然很年轻,但那就是他们。 当一个女人在生产的时候的可能会联想到母亲在生产自己时的情形。那为什么 这个早产婴儿会让她提前有这种感受呢?而且以这种近似真实的幻觉?为什么是在 洞穴里,而且洞穴之中充满了怨气?妈妈为什么带着那么大的仇恨生产一个婴儿? 那个婴儿又可能就是我!这一切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不光是她,胡姐帮产妇引产时一接触到婴儿就像遭到电击一样跌坐在地上 ;马豆豆接过婴儿时同样产生了眩晕,虽然她们出于职业或考虑产妇的情绪拒绝说 出来,但是站在一旁当助手的竹英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竹英很想再体验一下这个恐怖的幻觉,希望从中得到更多的启示,了解从未见 过一面的妈妈的情况,重温和妈妈合二为一的感受。可惜这对母婴第二天就出院了。 因为上班时很忙碌,下班又要帮姑妈干活,竹英渐渐地就把这件事放了下来。 这天早晨她照样起得很早,她要赶在姑妈来之前把水果箱搬到门外的货架上摆 好,然后打扫卫生。 她把一侧橱窗上的木板拆卸下来,靠在墙角因为没有斜度,当她转身时,几块 木板相继倒下来,砸中她的头,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冒金星,抱着脑袋蹲在地 上半天也起不来。 姑妈来时看她还没有收拾妥当,自然要骂她几句,又里里外外检查一遍水果, 看似盘点其实是看竹英昨晚有没有偷吃。 自从去年二院搬迁到这里,姑妈的水果生意就很好了,那些去医院探望病人的 人总要在她这里买些水果篮。 竹英上班很近,走几步就到,不过因为今天早晨的事故还是迟到了,挨胡姐的 训斥肯定是避免不了了。 胡姐是护士长,平时对下面的护士极为严厉,对她这个实习生更是挑三拣四、 吹毛求疵。竹英却以另外一种方式取得了心理平衡,虽然这种平衡她是迫不得已, 但她似乎又无能为力。 她快步走进休息室,看到几个护士懒散地坐着吃早餐。可是早过了吃早餐的时 间了啊,今天是怎么了?没有看到马豆豆。 因为竹英性格孤癖,又是实习生,总摆出一幅冷面孔,其他护士不怎么和她说 话,除了马豆豆。 她从更衣间里换了护士服走出来,有些迷惘地坐在她们对面的长椅子上。 一个满脸青春痘的护士手里撕着油条,带着庆贺的口吻说:”不用紧张,胡姐 今天不能来了,方姐代班……告诉你吧,胡姐的女儿麦朵死了。” “哦。”竹英感到很震惊,胡姐的女儿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纪吧,虽然她 经常考虑死的问题,但是死降临在年轻的生命上,她还是有些微微惊愕。如果豆豆 在,肯定会迫不及待地把更多情况告诉她。 “豆豆呢?” 她们面面相觑,嘴里发出哧笑,好像识破马豆豆叛徒身份一样,脸上都是一幅 古怪的表情。 没有人回答竹英,她们之间讨论起来。 “看不出马豆豆是这种人?” “我早就看出她不对劲了,新衣服一件一件的,你们猜她的皮包多少钱?好几 千!” “算她有本事,能找到这么大的靠山。” “人长的漂亮嘛,结了婚还跟小姑娘一样。” “切!我看是红颜祸水,一点不假!” “找到一个靠山,不想靠山倒了,反而把自己给压在了下面。” “你们说她会不会做牢啊?” “说不准,肖市长是吃了她带去的胎盘汤死的。” “这件事一出,还暴出一个内幕,这些年咱们妇产科那些当医疗垃圾的胎盘原 来被她们偷偷卖给了生物制药厂,所得收益她们私分了。” “这就是自食其果!因为冰柜里没有了,前些天6 号产妇的胎盘胡姐和豆豆分 了,说是给家里人补身子。” “可是胎盘吃不死人啊,麦朵和肖市长喝过的汤碗都化验了,没有毒素。” “哎,我听我老公说他们都是死于窒息,脖子上有自己掐出的痕迹,但是气管 又没受到损伤,就是说他们掐自己的力量完全不会导致自己断气,你们说怪不怪?” “还有啊,肖市长和豆豆正在干那种事时死的呢!” “尸体都挦不直,担架抬出来时白布撑得跟帐篷似的。” “嘘——,方姐来了,干活吧!” 竹英听见方姐在走廊里和别人说话,也跟着她们一道出去查房。 听她们谈话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梗概,胡姐的女儿和一个肖市长死了,他们死前 吃了同一个胎盘,但是胎盘是补药,不良反应最多是鼻子流血和头面生疮,不至于 会死啊! 胎盘出自6 号产妇,而那个能让人产生诡异幻觉的婴儿正是6 号产妇所生,这 之间又有什么联系呢? 豆豆什么时候和一个市长搞在一起?这真有趣。自从踏入社会,进入这个医院 以来,她最感慨的莫过于男女关系的混乱,医生这个职业对生老病生司空见惯而比 一般人更多一份超然,可是却对虚无飘渺的性表现出一种难解的沉迷。 她留意到几位弃医从文的作家,对性的关注和执着达到令人惊呀的程度,他们 笔下对情. 色的描写本身就带有病理的成份。最著名的莫过于米兰? 昆德拉和渡边 纯一。 对于自己不能幸免而同流合污,不是以职业选择而所能解释清楚的。 中午吃饭时间,她去了五楼外科,发现麦主任办公室的门是锁的。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