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金环 午夜,出租车悄然潜进好石村,它的怪状灯柱划破了小村深沉、哀伤的黑暗, 连狗都噤了声。好石村出石材远近闻名所以才叫好石村,司机大哥以前开卡车常来 这里拉石料,所以轻车熟路,一口气开到这里,路上不曾担搁。 现在出租车停在路边喘息,打开暗红的车内灯。整个小村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灰 白的石头,他们就像着陆在一个幽暗、坚硬而冰冷的星球。 竹英提着奶粉之类的礼品僵硬地下了车,因为自己也说不清需要多长时间,司 机大哥就不愿意在这里等,车子一驱动,大灯怒视前方,竹英不得不靠边站,等待 出租车在面前冷漠地调头,轮胎和碎石发生龃龉,尾灯带着羞辱远离自己而去,竹 英一下子感觉自己分外孤独。 午夜十二点,自己却在一个陌生的堆满大石头的村庄里,月亮悬浮在树冠上, 把那些大石头镀上一层珍珠色的清辉。汪,有一只狗马马虎虎地叫了一声,远处隐 隐约约还有一只黑白颠倒的公鸡打鸣,显得无精打采。 竹英为自己长久的迟疑感到窘迫,忽然又想到几天前发生在这个村里轰动性的 死亡事件,似乎那种愁云惨雾依然在这里飘荡。她的勇气有一点点衰弱,忽然,从 她背后死寂沉沉的屋中传来睡梦中不正常的快速度嘟噜声,就像隐藏在暗夜中不安 宁的一声幽怨,她体内像是摔碎了一个玻璃缸,全是锋利的碎片。 陈金环。陈金环。我是来找陈金环的,必须问明白,她在医院里看到什么?做 了什么?到过什么地方?卢强说罗家房子就在大路边,有几棵树,侧面的墙壁上是 计划生育的宣传画。应该好找。 竹英往前走,手里的塑料袋发出干燥的声音,才感觉到两根手指被勒得火辣辣 的。脚下皮鞋踏在碎石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这个村庄和翻过几重山自己家的那个小 山村完全不一样。 在那边,一排房屋中间有一扇窗户孤单地亮着灯,竹英心里一冲动,以为就是 陈金环家了,家里若有襁褓中的婴儿一般都会彻夜亮一盏灯的。 可是卢强明白地说房子在路边,门口有几棵树的。竹英再看一眼那斑驳的窗户, 像纸牌一样,便推测那可能是几个精力旺盛的村民在打牌。啊,在这样的一个荒诞 的夜晚,他们有多么可亲可爱啊! 忽然,竹英看见前面墙壁上有两个人影,一男一女,环抱着,女人仰头期待, 男人俯视着,就像电影里那些情侣拥吻前的剪影,温柔的注视和吸引。竹英想到可 能是旁边的山丘上有失眠男女在那儿幽会,乡村爱情,月光将他们投影在墙壁上。 山丘上是菜地,用白石片镶起一道边,几棵大树枝叶模糊了山顶上的风光。那 墙上的投影一动不动,竹英轻轻地向前走几步,墙上又现出一条标语:少生优育, 利国利民。竹英方才明白这是一幅计划生育的宣传画,只不过那男女亲妮模样太艺 术、太煽情。 难道这就是陈金环的家?门口是石头粉碎后成堆的沙子,一条沉寂、醒目、庄 严的小径,成为小型卡车经常出没的污涂地。果然窗口还亮着灯,四下里静悄悄的。 一幢清冷、萧条、单调的惨状平房,新粉刷过,玻璃上还有一个褪色的喜字, 门上贴着鲜明的字符,宣告这家曾不久举办过闹哄哄的丧事,只能是村里人出面办 理的。 有好几分钟,竹英在窗下一动不动,脆弱不堪,数着自己越来越急速的脉搏。 突然从窗内传来婴儿呀呀呀黯然的哭声,尾随在后面的是一串沉闷、疲倦、哄孩子 的嘟囔声。 竹英像是从梦境当中摆脱出来,敲门,拍打门上的铁环,咣当咣当的声音在周 身震响,没人来。再拍,还是没人来。这艰难的重复要持续多久?忽然从门缝里飘 出一声颤抖:“谁?” “我……”竹英吃惊地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自己,“我是第二人民医院的护 士,林竹英,来……看望你。” 门闩像是复杂的机关,呜呜地一通响,接着,门拉开了。 头上系着红绸布,红毛衣,还披着一个灰色的羽绒服,散发着油煎味、闷热的 乳臭味。 “我认识你……”带着心慌,凝滞了片刻,嘶哑地说道。 “进来吧。”她给梦游的不速之客让开一条昏暗的小道,竹英确信自己踢到一 个塑料玩具,稀里哗啦的把光灿灿的礼品放在一张干朽的木桌上。尚在做月子、不 能见风的陈金环关了门,站在屋子的中央提了提花棉裤。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 女人用中指挠挠凌乱的头发,等待着客人继续道明她的来意。 “你的事我听说了,我相信小孩是健康的,只是有些事件我们要把它弄明白… …”竹英不清楚这么说是否妥当。 “到房间坐吧。”女人用平声调说。 那是一间惨淡的房间,打着瞌睡的台灯,崭新的被褥铺在床上,桌上一片狼藉, 有碗、白铁锅、汤勺,凝住了的红豆粥,漂着杏黄油腥的汤迹,无味的姜片。地上 洒落成堆的鸡蛋皮。 竹英径直走向灯光下的床铺,伤感地俯身注视着那熟睡的小人,情不自禁地抬 起了手。 “喂——!”女人在身后激动地喊道。 竹英迷惘地回过头,又梦幻一般抚摸了那粉色的婴儿。她知道对于自己已没有 危险了,还有一点也证实了,幻觉只能作用一次。多么简单、多么索然,多么怜惜。 女人含着泪花给她倒了一杯隔夜的开水,自己又钻回里那个窝里。竹英在床边 坐下来。 忽然她憎恶起自己从未见过面、鬼魂又无处不在的妈妈。毫无意义,恶性循环, 妈妈的悲剧没理由地降落在面前的这位母亲身上,降落在自己的身上。深沉的轮回, 绝望的悲哀。 “大姐,我这么晚来是想调查一件事,相信我,这件事能够解除围绕在宝宝身 上的诅咒……” “诅咒?”女人觉得这个词既新鲜又恐怖。 “对啊,就像鬼魂上身。”竹英甩了一下头,这样的对话真是荒唐。 “唉……”女人脸色异常地阴沉。 “你到我们医院的那天发生过什么非同寻常的事吗?” “寻常?”女人低头思索,“有,其实我的预产期还有一个多月,那天下小雨, 我原不打算去的,因为怀孕八个多月我们还不知道是男是女,我男人迫不及待了, 劝我去照B 超,可没想到照B 超的过程中就出现宫缩、现血、阵痛和破水,我男人 急忙把我送进你们妇产科了,谁能想到啊……” “哦,那天我当班,是你,你男人急得都快哭了。” “呜——”突如其来的,女人连忙抽出枕巾咬在嘴里止住悲痛,生怕吵醒婴儿。 竹英握住那只手,滚烫的泪水滴在她手背上,不知道说什么好。可能是电压不稳, 台灯忽然十分明亮,让人心里掠过恐慌,生怕它就此爆炸了,而后又微弱了。 “你……在医院里还去过什么地方,做过什么吗?”平息之后,竹英小心地问 道。 “我在大厅的椅子坐了一会儿,我男人去办手续,然后就进了B 超室,接着就 进产房了。” “大厅的椅子?” 可能吗?那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坐过,虽然它接近地面,但是怨气不会偏巧侵入 她的体内吧?何况地下是太平间,妈妈的尸骨会存在那里吗? B 超。想想B 超,有问题吗?出了故障?为什么一照B 超她就出乎意外的分娩? 我妈妈的鬼魂潜伏在B 超里?变成一道超声波?怎么办?拆开它? 还有什么要问的?已经够了。不应该这么晚还打扰一个虚弱的、悲伤的、困倦 的,做月子中的新妈妈。 陈金环安排她睡在她公婆的房间,死人的房间,她家每个房间都死了人。老年 人的鬼魂相对安宁,那就睡在这里吧。怕吗?来不及得及想。 竹英度过一个清醒、痛苦难耐、漫长的夜晚,当然还有床下细碎的、时断时续 的啃噬声——老鼠吃鸡蛋皮?可是,她一直觉得是自己的心在破碎……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