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 从远处看盆聚镇是好看的。公路在这里回转。两层楼的房子齐齐地站在山坡下, 草木匀匀地绿到坡上去,和巨大的树冠连接起来,山桃树郁郁郁葱葱。 公路这边是开阔的田地,油菜已经结了角果,稠密如烟。几个茅草大棚卧在其 中。神奇的香菇棒像巨大的虫卵一样整齐地安放在阴暗潮湿的大棚里。空气里全是 木屑掺和麦麸发酵后甜腻的气味。一种令人神经紧张的气味。 一副很原始的远景上,新的大棚架子还在竖起,本该种地的农民站在梯子上钉 一根椽子。他的小儿子还不会说话,手里拿一块木头,站在童车里,就在地上往上 看着。 有的把家也搬来,在大棚边另起一小间。茅草屋顶上炊烟袅袅。新鲜的青菜之 类,倒进滚热的油锅里发出唦——的声音。门口放两把竹椅。几条田埂踩得坚实溜 光。 青虚虚的油菜地上低低地飞着一只风筝,却看不到放风筝的人。再远处,清水 眼深蓝的巨岩处在一片烟幕中。 “就在这儿吗?” “再往前骑一点。” “到那棵白杨树下吧,那边来了车子也能看见。” 小妹一只手环着卢强的腰,伸头看前面,白杨树孤伶伶地站在弯道边,像一个 路标一样。所有的细树枝全都朝天上长,象是升起的绿色火苗。 “昨天在那里撞车了呢。”他看着公路在突出的绛色石岩后突然消失。 “怎么样?” “不知道,我去时只看到满地的玻璃渣子。” “应该在白杨树上钉一面大镜子。” “弯道标志有的。根本的办法是取消弯道。” 风把柏油路上的热气吹开又聚拢,茂盛的青草伏下去一阵哆嗦后忽然又立起来。 白杨树上叶片抖动,像是落了一阵雨。 “靠边骑。” “嗯。” 卢强盯着绛色的石岩。仔细听听,没有车子响,又直起身子往上看。有声有色 的晚霞浮在天空。 “爸爸以为你和那个竹英生的孩子,很生气……” “后来知道不是我的孩子就更加生气,还动手打人对吧?” “你看你诊所扔着不管,去伺侯一个未婚妈妈月子,你让爸爸的脸往哪儿搁呢。” “还要不要我教你骑车了。是妈妈让你来充说客的吧?”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我知道你们全是同学情谊。”她按住哥哥飘拂起来 的朱红色长马甲。透过薄薄的衣纹小小的手掌里全是他脊椎骨的蠕动。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从诊所搬回去住呗,我不想天天给你送饭。”她微微皱起眉。 看着哥哥晃动的肩膀,鬓发被风吹翘起来。神情细致的轮廓在天幕里清晰起来。马 甲里面穿着淡蓝的T 恤,两条晒黑的膀子上好几个蚊子叮咬的红色肿胞。 山弯里的公路一点点暗下来,恍惚起了烟。傍晚的树林寂静,风停了,结满籽 的油菜光洁如小树枝,一直铺到山脚下被灰色的暗影笼罩着。天空忽然亮了,近似 无限透明的蓝。晚霞有了变化,成了稀薄的白色。 “牛!” “哪里?” “前面,好几头。” “我们要下来吗?”她偏过头。 “不用,它们会让道的。” “我害怕。” 那些牛肚子吃得鼓鼓的,像巨大的岩石移动过来。蹄子清脆而急促地踏在坚硬 的沥青路面上,仿佛因为支撑不住肥壮的身体而无法停住似的。 “我感觉靠近那个女孩挺危险的。”她轻得几乎没出声。 “你听谁说的。为什么没有人对她的处境表示同情呢?”卢强义愤填膺,加快 了速度。“人们不积极了解一个人,却轻易地误解一个人。” “嗯,我也觉得那个竹英姐姐挺可怜的。” 牛群一味地赶路,并不留恋路边的青草。都抬着脖颈,牛角有尖的,有弯的。 湿漉漉的鼻孔一掀一掀地喷气。庞大的动物身上的臭味扑面而来。 卢强拔响了铃铛。那些牛迟疑了,突然的惊动使它们警觉地把头摆向另一边。 侧起的脑袋上硕大的眼仁瞅着他们,宽大的嘴巴挑衅似的咀嚼着。耳朵扑扑地摇着, 蠓蝇时时刻刻地围绕它们,这些可怜的生命。 赶牛人是个枯瘦的老头,戴草帽穿胶鞋,在后面吆喝一声,鞭子啪地抽在地上。 牛群里蹄子一阵凌乱,像分流的水一样靠向两边,一耸一耸地跑起来,整个地面都 在震动。她的手在他的腰间抓得紧紧的。 “都抓到我排骨里去了。”他笑着说。绕过道弯。 她脸色苍白,睫毛轻轻颤动。忽然抽出手在哥哥背上拍一下,跳下去了。卢强 还一晃一晃往前骑,不住地扭头往后看。 “还有一头!”她轻轻地叫。 “是小牛。” 一头棕红的小牛落在后面被那丛蓬蒿迷恋住了。它的脑门上乱糟糟的,有两个 角突。脑袋显得过大,四肢又显得过长。她皱起了眉,嘴角浮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受牛的表情影响的嘲笑。接着咬住下嘴唇,一步一步地靠过去, 神情温和又专注。 他停下来,两脚跨在自行车上,好象透过这层现实看见小妹在另外一个沉静的 空间里,这使他觉得她十分遥远。 “小牛,小牛,你怎么不回家呀?” 小牛受到惊扰,打了个响鼻,原地跳起来。她快乐地叫一声,往他这边跑过来。 小牛把头藏在草丛里,像是沉浸在自己的迷惑里,忽然摇头摆尾地撒腿跑起来,暮 色里它幼小的身子无所适从,向一边偏斜。 她靠在哥哥身上,兴奋得直抖。卢强想着小牛的可爱,小妹的可爱,生命的可 爱。他对竹英还有那个粉嫩的婴儿都产生了崇敬和眷恋。 小镇看不见了。昏蒙里葱茂的苇叶从山上一直披到路边。柏油路在中间象一条 灰色的带子。稀稀疏疏的星星在裸露的天空里骤然秘密地亮起来。月亮还没有升起 就已经落下去了。空寂的四野只有他们兄妹俩。 “就在这里吧。” “多少时间教会我?” “这个要看你了。”卢强忽然想起有次在学校他试图骑车捎竹英一截,但遭到 拒绝。 卢强坐到后座上,把住自行车。小妹困难地爬到坐垫上,顾及手上的动作就忘 记了脚,顾及脚下的动作就忘记了手。摇摇摆摆,东倒西歪。他跟在后面,手脚并 用,亦步亦趋。一会儿,两人就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了。 “真笨!我才发觉你是个手脚不谐调的人。” “不要搞错人了!”她没有生气,还笑了一下。“我是学校舞蹈社的。” “哦,我忘了我小妹是个多才多艺的人。” 这样一说,她心里还是暗暗不服气。闷声不响地只顾埋头学起来,倒下再爬上 去,倒下再爬上去。黑暗的公路上只听见链条嘎吱嘎吱、车轮辐条咝啦咝啦地响, 还有卢强急促沉重的脚步声。 自行车倒向一边,她的身子拼命往反方向扭着,那样子真吓人。小妹不悦的缄 默所具有的那种执着、冷酷的气质,和他的性格很不相同。那种事事都努力,严肃 认真的态度把他给摄住了。幸好公路上没有机动车经过,不然明亮的大灯会照到她 狼狈的样子。 漫山的苇叶洒满星辉,微风一下一下地扰动,好象苇叶丛中藏着跑动的野兽。 幽蓝的天空有一层薄薄的大气在浮动,呈现出虚无飘渺的橙红色。而这些他们都没 有在意。 “如果前轮向右偏,你是怎么做的?”是时候了,他要说出技术要领。 “向左打。”她不假思索地说。 “笨!” “怎么办?” “继续向右,慢慢顺过来。有时硬性纠正,并非就是好结果。” “这是你说的最有价值的话!” “希望你能受用终身。”他抢着说。两边的山势豁然让开,出现一片疯狂的、 叶片柔舒的稻田,密密匝匝,黑沉沉的。流水淙淙,蛙声一片。中间一条大道又平 又直。 小妹果然是极聪慧的人,一点就透。越骑越稳,越来越快。他跑着送她一程, 忽然放开手。 “啊……行,啊……它听话了,哈哈。”她还以为哥哥在后面扶着,保护着她。 两边的稻田升起来比公路高一点。青青的稻穗正在灌浆,那种蓬勃表现为饥饿般的 凶猛,使人感到不安。 “啊,你放手啦!不要——”她发觉了,带着哭腔说。心思集中在独自驾车的 事实上,心中掠过一阵狂喜。但是一想到没办法停下来,恐慌不免扩散了一层。 “保持平稳!”他大声说。像个真正的教练,站在原地,满意地叉着腰,目送 她远去,孑然一身。小妹略显僵直的身影消失在夏夜融融中,只剩下一颗银色的点 ——自行车的轴圈,移动着,最后也熄灭了。 卢强久久地注视着那条纵深的远处,喧闹装点的黑暗。忽然,心里掠过一阵不 详,使他差点呕吐。他坐下来,看到死亡像漆黑的樱栗籽一样密集、融汇,一点一 点地侵蚀他眼里最后的光感。一种将要失去小妹的预感在脑海里像闪电一样清晰, 不光是小妹,还有亲人,所有人,这个世界。他要唤回小妹,还有很多东西要教她, 他要跟爸爸和好,不然就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 一阵急风,他打了个冷颤,两条手臂泛起鸡皮疙瘩,汗毛像尖刺一样竖起,同 时嗅到一股浓烈的腥臭。在他眼睑的内壁里出现了竹英的影象,一身黑,瘦棱棱的, 头发遮住了脸,气氛是那样的令人伤感、绝望。慢慢地她抬起头,却是一个脸色苍 白、眼睛流血,和竹英有几分相似的女人,慢慢举起一只骨节粉碎的残手。 卢强试图抬起臀部,因为他的盆骨忽然被强力绷开,内脏挤到胸腔里使他大口 地喘气,同时下肢一片温热,大腿内侧淅淅漓漓的流出液体。这时候,他看到竹英 的婴儿睁着眼睛,血淋淋地从他的裆部钻了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喃喃着。 “为什么我还不能逃脱死亡诅咒?” “竹英妈妈的灵骸不是送回老家供奉起来了吗?” 他想起第一次抱竹英小孩时突然而至的幻觉,为照顾竹英的身体和情绪,他什 么也没说,以为那只是个偶然现象。 “果然还是来了!咒怨不是简单安抚亡灵就能消除的。” “诅咒是通过母子相传,循环扩散的,只有复制的母体是安全的……” 卢强眼前血红的幕景又被大团的墨汁溅没,他听见沉重的泥土打在棺盖上的声 音,他呼喊着,挣扎着,但身体十分虚弱,直到他张开的口鼻不能再呼吸一口空气。 卢强最后依稀听见自行车挡泥罩铮铮的颤抖,和小妹气喘吁吁的声音。她回来 了,摇摇晃晃像是从黑暗中挣脱出来了。摔倒了。 “哥哥——哥哥——哥哥——哥——” (完)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