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又经历了一次冰河期,我是唯一幸存的人类,漂浮在水面上奄奄一息,有气无 力的夕阳染红了整个冰川。 我分明听见另有生物踏冰而来。在落日的辉影里向我俯下身,长发披散,用两 个冰凉的、腥味的手指将我一只眼睛扩开。勤劳、善良的爱斯基摩新娘。 她搬动身后精巧的工具(雪橇?),我看到银色的小喇叭。 不用急,她对我遇难的生命作了富有经验的诊断。不久她用雪橇将我带回她温 暖的雪屋,点一盏鲸油灯,得到最精心的照顾。 全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 她晃动着身影,有时遮住整个夕阳,只剩下可怕的黑暗。 对了,她还不忘打两条鱼,以备给我虚弱的身体增加能量。 不用渔具,她的手伸进水里毫不费力地抓起一条乳白色的大鱼。同时我身下的 浮冰像是突然融化一般,我陷落了下去。冰冷的水钻进我的鼻孔。我生怕这个粗心 的、害羞的爱斯基摩新娘对我垂危的生命疏于看护,就在她身边无声无息地沉没。 我张开嘴巴呼喊,像是福尔马林的液体灌入我空无一物的口中,如同锋利的冰 块划过我的食道。我打了一个寒战,冒出水面,濡湿的头发滴着水,我似乎把她带 动了,回头看我一眼。 我清醒了,绝望地清醒了! 并非爱斯基摩新娘,她是我美丽的、浪漫的噩梦! 她高大的身影穿得像个制鞋匠,系一条满是污渍的围裙。抓着我一条腿,眼神 像是勤俭的主妇在菜市场挑选一根萝卜。 便池像盛开在地下的百合花,前面放着一把四方凳,一个崭新的、刷绿漆的绞 肉机死死地咬住凳子的边缘。出于卫生的感觉,它喇叭形的灌肉口散发着银色的光 芒。木制手摇柄光滑得像是融化着的太妃糠。 那只猫,克辛斯基像是风刮起的一团灰土,悄无声息地进来了,仿佛一条鲱鱼 贴着凳子腿绕一圈,盯着它沉默的主人喵地叫一声,失真的、录制在布偶玩具内的 声音。 它瞅着我,欢欣的,像是瞅着一条搁浅的鱼。尾巴好似通了电一样抖动。 “不要急噻!” 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猫说。 她坐在浴缸的边缘像一位温柔的母亲坐在儿子的病榻前。这个时候我还希求她 的手抚摸我的额头,那么我将会从高烧的昏迷中醒来,这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场噩 梦。我想到我真正的母亲,小时候我发高烧睡在她宽大的床上,无比宽大,而我则 很小,她每隔一段时间拂起我额前的头发,测量体温。半夜在薄暗中起来探视我, 把温暖的、祈祷的吻留在我脸颊上,悄悄地帮我把被子掖好。 而她更关注我的脚,把我湿淋淋的大腿放在她的双膝上,像是捏脚师傅,观察 着说:“克辛斯基,委屈你啰,你得吃掉他的脚。我不想他离开我,我要他属于我 个人。” 我张开嘴,发出喉咙像是被扼断的声音。我试图抽回那只脚,但是那只脚仿佛 不属于我一样,它给予的回应就是僵硬。恐惧使我抗争,血水晃动起来。 她看也不看我,慢条斯理地在两只手上缠起白布,然后弯腰在地上拣起一根细 铁丝,或者是自行车联动手闸的拉丝,或者是一根琴弦。就像她的画有一种悲伤的、 虐恋的、焦灼的品味,我觉得她这些工具也有一定的考究。 铁丝的两端又缠绕在包裹白布的手上,用中间那段铁丝在我脚踝处绕一圈,拉 紧,一上一下地扯。像是抖空竹,又像是用牙线剔牙。若是平常情况,用一根线绕 在腿杆上,如同拉锯一般来回扯,一定会发烫,继而嵌入肉里。 我没有感觉到发烫,我的膝盖一开一合地晃动。铁丝勒破皮肤的一瞬间我感觉 到了,像是拆开方便面里的料包,用力过大,牛肉酱汁糊了一手,感觉很不舒服。 同时传递来一阵辛辣,明显地感受到一个异物在肌肉内做着锲而不舍的运动,筋脉 像是被抽离。 紫色的血浓汁一样流出来。 我的一只没了手掌的手臂,突然从水中弹了出来,就像压在身下一直铆着劲, 由于我的扭动,它得到了释放,掀起的水花打在我脸上。 我看到手腕截断处的伤口,已经乌青,发黑。 她忽然站起来骑在我腿上,用双膝夹住脚脖子,铁丝越扯越快,发出咻咻的声 音。她唱起一首儿歌,一首我所听不懂的方言儿歌。头发如波浪一样摇摆。 铁丝锯在骨头上,我体会到脆弱的肉体内部最后的坚硬,随着她疯狂拉扯,大 腿的另一端像有个小马达在抖动,迟来的疼痛如同一根钢钉一截一截地砸进骨头里。 小小的、暗红的浴室里回荡着她的歌声,浴缸中激烈的翻腾,水花溅落在肉色 的瓷砖上。 我的头淹没在血水里,在一片红色漩涡中我将听从魔鬼的招唤。随着一个沉闷 的落地声,我遭受酷刑那条腿的前端忽然极度轻松,疼痛还原成一块烙铁,在骨髓 里穿行。 我在水中听见酒瓶倒了的声音,她对另外的什么事情有了片刻的专注,然后是 缠白布的手擦拭我已经断足的伤口,像是用一把针在扎。我想起她房间里那瓶紫色 的药水,可能醮在布上涂抹在我脚腕的创面上。 忽然亮起一团火光,她用火在燎我的伤口!我那只断了的足腕像是燃放了一万 枚烟花的纸筒,最后一枚盛开在我的血管里,我看到地狱门口五彩缤纷的烟雾。 在红色的微光中,那个美丽的、欣长的、恶魔的影子停留在我最后的意识里。 我诅咒这个世界……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