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她不说话,走进那间凌乱、清冷的房间,在铺着红布的小桌前的垫子上坐下, 垂着青色的眼皮,从桌上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上,叼在干燥的嘴唇上,双手又插进 口袋,一动不动,仿佛又睡着了一样。 我有些局促不安,又想尽快让我的骨格适宜这个房间的构造,我像阳光少年一 般把还有热气的点心放在惨烈的桌面上,她的眼皮底下。暴露出的玉米段发出诱人 的琥珀色光泽和一缕清香。 以一个伪插花艺术家的姿态把墙角一个柱状的玻璃花瓶拿过来,将插在里面的 一根似花似草的枯枝自行处理了,让那簇辉煌的小脸占据这个晶莹的宝座。 她抬眼看了一下,笑了,脸上有一个令人****的酒窝,说:“我这里太乱啰, 你别笑话我。” 我说:“艺术和‘整齐’总是格格不入。” 我整理着那些花,不经意看她掏出手机确认时间。我很深情地说:“是它吗? 你就是用这个手机给我发信息的吗?” 她点点头。 “能让我感受一下吗?”我接过那块直板手机很矫情地在手里握了握。 “感受很危险,有时像个陷阱。就像我很虚荣,虚荣是一种有生命的东西,可 以繁殖,并且不能死亡,不能死去的都是可悲的……我感觉我好像失恋了,希望这 不是真的……”她的烟叼在嘴上不用拿下来,就那么不动声色地说着。蓝色烟雾后 面是她睡眼惺忪的眼睛,我能感觉到她紫色的目光。 我已经习惯了她跳跃式的说话方式,她说到“失恋”有某种东西在我体内洋溢 起来。她跟我说过她到北京见网友的事。地上有一张照片为证,在北京一个斑驳的 天桥上,他们在寒风中搂着,在他那种流氓气的臂弯下,她穿着青色的太极服,与 背景的天空几乎一个颜色。另外,还有一根登香山时紫红色手杖。 她告诉我那个叫楚唱的网友已经有了一个未婚妻。 还有(我突然想起来),在昨天还是今天,是她这个网友结婚的日子。 我装模作样地站起来伸一个懒腰,走到窗前看画架上那幅早已引起我注意的油 画,还没有完成,无疑是她昨晚画的。一个****的男人仰在鞋形的浴缸里,垂下一 条苍白的手臂,胸口有一个流淌着鲜血的刀伤。 我回头说:“马拉之死?” “雅克·路易·达维特画的《马拉之死》所表现的有些严谨和繁琐,政治意味 太浓。我只是画了一个男人在安静的面对死亡,他的身体非常安详,让人迷恋,我 在他眼角画了一滴眼泪,远远的你就能闻到泪水的味道,他的泪水应该是甜的,里 面充满了贝壳和玉米……” 我仔细看了看这位在浴室被少女刺杀的革命家的眼角,果然有一粒透明的眼泪。 但是我无法想象里面会有贝壳和玉米,我只感到这幅惨状带给我的压抑和憋闷。 我开始打量这个令我魂牵梦萦的房间,它寒酸的好似单身汉的宿舍。没有女孩 子本该有的温馨、可爱的装饰。房间里散发着和雏菊一样清苦的味道。 她灰暗的薄被以超现实主义的褶皱堆在床上,床头贴着一张大海报,一个西方 嬉皮士男人搂着一个东方冷静的女人。 “列农和他日本妻子大野洋子,我也有一张,比这幅小。” 床里的墙裙凸出来,形成一个槅档,上面放着打开的书,各种药瓶,一个被遗 忘了的红苹果。 我的脚被绊了一下,蹲下来翻看那堆CD盒,不乏许多重金属音乐,我抽出一张 兴奋地说:“你也听Beyond?” “我从他们的音乐里能听出丧钟的声音。” 靠墙放着一人高的暗红色衣橱,上面有一个空档,码放着一排书籍。我伸着头 在那里发出赞叹声。 “顾城、海子、大江三健郎,啊,戴厚英的《人啊,人》、《诗人之死》…… 这些书我也有,甚至码放的位置都一样……嚯,‘东方微笑’——”我拿起衣橱上 一具泥塑的小和尚说,“我也有一个,在甘肃旅游时买的,据说它的样本是在麦积 山的一个山洞里,尘封了千年……” 我觉得我都口沫横飞了。 “那是朋友送我的。”她在地上一个黑色烟灰缸里摁灭了烟蒂,又说,“点心 冷了,我们出去到酒吧喝点东西。我先去趟学校,你在家里等我,好不好嘛?” 好的,好的,我的大野洋子。才华横溢的列农说:我们的关系就是一杯用爱情、 ****和忘却兑成的怪味鸡尾酒。 她出去了,这个屋子只剩下我一人——那只若有若无的猫我再也没有看见—— 我有个居家男人欢快的决定:把这个邋遢的美女画家的房间整理一下。 当我把血液充胀的头埋进尚有余温、散发出淡淡酸味的被子里,心中涌起一阵 刺骨的纷扰,几乎流下泪来。 咔嚓一声,我以为两个小鬼又在铡尸了,回头一看,后面却是漆黑一片。再正 过脸,像红色颜料在水里稀释一样扩散开来,我的眼前出现橙光,走在我前面的骷 髅突然散架了,那些小骨头脆生生在地上滚着…… 我看到一堵凝聚着水汽肉色的瓷砖墙,那上面有几滴血流下来像比赛攀爬的蚯 蚓一样。 “咔嚓”,又一声,我所有的反应只在眼睛上,它们还能转动。就在浴缸的旁 边,她低头蹲着,乌黑的长发几乎拖地,我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她干净、秀气的头。 大脑传达的指令到了左手的腕部就终止了,我忽然明白我已经没有了手,那股意识 在手臂圆形的终端聚集起来,带着我巨大的悲哀,像是产生电流一样震动,我虽然 看不到,但是红色的水面上有了细纹。 直接看见的是那只幽灵一样的猫,它在对面墙壁下舔食一小滩血,听见响声也 抬起头,露出花瓣一样的舌头,鲜红似蜜饯。 我的眼睛斜向左边,向下,再向下,我看到她面前的地上有一块木砧板,她正 用菜刀把我那只断脚剁碎了,剔出的踝骨扔在一旁。 正是这一下一下的剁肉声,引发了我在昏迷中出现两个小鬼铡尸的地狱梦境。 那把菜刀已经钝了,我想最初我的两个手掌正是这把菜刀斩断的,因为腕部的 创面不是很平整。 她一定实施了某种药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有时要调制出更好的颜料,他们 几乎同时又是炼金术士和药剂师。她用了一种导致人昏迷然后意识逐渐清醒而肢体 却不能动的药物。浴缸里不完全是血也兑了药水,还有,她把药水涂在我伤口上, 又用火来烧也是为了止血吧,不然我早就因失血过多而死掉了。 她剁肉的姿态非常笨拙,我想她平时也不怎么下厨,然而她的表情却很专注, 清秀的面庞有一种恬静,一种天真,就像一个小女孩学妈妈做饭。 可是我从她眼神里看出了疯狂,从她清晰的唇线上读出了神经质。从她瘦削的 身体里散发出的恐怖以无形的力量膨胀在这小小的浴室里,没有一丝热量,但是浴 室的瓷砖上结满了水珠,无声地滑落。 她慢慢抬起来头来,给我一个很难得的微笑,就像你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所看 到的亲人最欣慰、最温暖的微笑。正因为她很少笑,我没见过那张宁静的脸可以有 这么大的变化,在我看来像是变形了,成了另外一个我更陌生的人。 我的额上不知是水还是汗,头在浴缸的边沿一点一点向后滑动,我在她的微笑 中退缩。她的微笑比这缸水更寒冷,因为我全身麻木,有时会感觉到这水中有一种 属于记忆中的温暖。 “为什么你们男人只会想到性……在我看来男人的脚是最性感的,我画的男人 体脚的部位最细腻……你看,我把脚剁碎了,性感原来什么也不是……其实痛苦远 比性来得深刻……” 她说完站起来,躬着肩膀,用一只手捂着眼睛动也不动,那种姿势像某种巫术 十分怪异。我忽然明白了她是因为贫血猛地站起来眼前发黑。 等眼睛缓和了,她把那个安装了绞肉机的方凳搬过来,那上面又放了个大碗。 她把碗在绞肉机下方的地上搁着,自己骑坐在方凳上,弯腰在砧板上抓起一把肉块 填进绞肉机喇叭形的灌肉口,一只手摇动手柄,刀片绞到骨头发出咯咯声。 没有想象的那么顺利,手柄摇动起来磕磕绊绊的,有一圈小孔的出口碎肉并不 是期待的那样像挂面似的漏出来,而是一些肉沫和血浆在出口慢慢堆积,然后整个 坠落,啪嗒一声,掉在碗里,引得猫跑过来叫着瞅着碗里,她用脚驱赶它。 一只脚并没有多少肉,一会儿就绞完了。我亲眼看着我的一只脚变成肉块又变 成肉沫,那种想呕吐的感觉折磨着我,像是污浊的海水拍打着长满青苔的礁石,我 的嘴巴一张一合。 灯光下,她系着围裙,捧着那个大碗像个真正的家庭主妇,温柔地说:“你饿 了吧?” 不等我回答——我也无法回答——她走了出去,后面跟着喵喵叫的小猫。 一会儿,她捧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黄色彩瓷碗进来了,还有一根相搭配的弯柄陶 瓷汤勺。直到她跪在浴缸旁边,把碗放在方凳上,闻着气味我能确定那是碗肉汤, 我甚至闻出胡椒和葱花的味道。 我渴望食物,但是我不敢相信她,紧抿着嘴,又想到她要把我的脚绞成的肉馅 做成汤也不能这么快。 她用左手扒开我的下巴,右手舀起一勺汤灌入我的口中,她的下嘴唇同时向前 伸出做出一个暗示的动作。 热汤一入口,那断了的舌根感觉一阵尖锐的疼痛。但是温暖的肉汁顺着食道流 下去,体内像是有个深窟突然灌水发出巨大的回响,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热量如同 光线一样在体内穿行,以至刺激了我的泪腺,涌出泪来。 而她是冷漠的护士对此视而不见,麻木地照顾一个被亲人遗弃在医院瘫痪在床 的病人。我想到我的父母是否埋怨我很久没有打电话回家?我想到我的同事聚会时 饮下一杯醇香的啤酒是否会想起我? 她一勺一勺地喂我,我渐渐坦然接受。没有了舌头,我的口腔充分发挥品味的 功能。我的食道忽然一阵痉挛,我合上嘴,肉汁还是从齿缝里潽出来。以我特别喜 食牛舌的嗜好,我感觉这些没有煮烂的肉沫正是有着大粒味蕾细胞的舌头肉。 我的舌头! 那种抽搐般的痉挛使我在浴缸里扭动,但是已经流进胃里的肉汁似乎立即被消 化了,发出最后一股水消失在下水道里的回声,遥远的****有一个似有似无的震动, 水面上相继鼓起两个大气泡。 她整理一下头发,露出满意的笑容,她端在手里的碗基本已经空了。 我看着她走出去,旅游鞋像拖鞋一样靸在脚上。 我所有的味觉都被唤醒了,我喜爱的霉菜扣肉、牛舌都成了我反胃的对象,包 括那天我们在酒吧喝的油性的苦咖啡……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