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学期还没有开始,小力野得到处乱跑,我恨不能买个狗圈把他套住。但是, 我这个他心目中无数叔叔中的一个,就算把阿姨教我时的套路照搬一遍,也实在没 有办法游说他留在家里。“咳,叔叔,我告诉你,前面山坡那棵最丑的树上有个马 蜂窝!我说过,谁不敢做的事情我都敢做,待会儿我就去捅它,你来不来?”我所 能做的大概只是在他前面撒腿狂奔,把他留给他的一群马蜂。 有时候我也试图问他一些哥哥的情况,但他通常只会不感兴趣地摇摇头,“你 自己找找他不就得了,他跟我不要好。你要见摇头猪仔吗?我跟他要好!”我想, 他其实并不知道爸爸的真实含义,他看起来好像从来没有爸爸。所以,他称之为爸 爸的那个人在不在此都无所谓,他照样乐着呢!摇头猪仔就不一样了,他是我们家 附近一个老教授的孙子,胖乎乎的,整天跟小力搞相扑。每回见到小力满身尘土一 脸神气地蹦进屋时,我就知道摇头猪仔又输一阵了。除非后面还听到小胖子咚咚的 追逐声,证明他俩只是中场换一个场地。 老教授很疼爱小力,哥哥去世后小力就住在他的家里,实际上,小力几乎一直 住在他家里,除了睡觉的时候。我不认识我的哥哥,他似乎刻意忘记与他有关的所 有人,同时也希望别人忘记与他的所有关系。人们几乎不在我面前提起他,一开始 我还以为人们不愿意让我伤心,最后才发现没有人愿意提起他,无论是在谁的面前。 我清楚地记得去接小力的那天,老教授紧紧拉住小力不放,眼睛久久地注视着我。 “你是岑清的弟弟?” 我点点头。一阵难堪的沉默。“你知道该怎样尽你的责任吗?”我点点头。 “你能做到吗?”我再次点点头,“我是一个孤儿,你不明白一个孤儿在失去亲人 后又找到亲人的感觉。也许我不懂得怎样照顾一个孩子,但我可以保证,哪怕我喝 粥他也要吃上饭。” “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吃饭?”小力理直气壮地问。我们都笑了起来。我望着 他稚气但倔强的脸,又想起了沙漠里的一棵树。他是不会甘心做一棵矮树的,他只 是矮树的种子,希望在风暴的带领下,回归到真正能长成大树的世界。而我,我实 在太需要他了!只有他才能给我勇气,让我记起我是谁。老教授的面容缓和下来, 喃喃自语,“你的确不像他,你像……”他突然不响了。 我给阿姨打了个电话报平安。 “现在才想起阿姨啊,害我担心得要死,不知道你这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 小孩怎么办了。” “哪里顾得上,这几天忙乱极了!原来做家长很不容易,累坏我了!” “也不要太勉强,凡事都要慢慢来,渐渐就习惯了。那边的生活还适应吧?” 我笑了起来。“别提了!从来没有住过这么旧的房子,老是觉得到处都阴沉沉 的。 还有,蟑螂啊壁虎啊什么小动物特别多,今天我还见了一条鼻涕虫。“”这是 什么恶心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学名怎么叫,反正粘粘糊糊的,小力喊它做鼻涕虫。” “小力这孩子还好吧?”“再好不过了,简直一副天塌下来都视死如归的样子。 差点要闹到天上去!” 阿姨也笑了起来。“听你会开玩笑就好,说明一切都好。哦,你们怎么吃的饭?” “幸亏学校的饭堂放假也开,不然只好饿死。好想你烧的菜,那才是人吃的东 西!” “有空就回来吧,怪想你的。你走了,那么大的房子就我一个人住着,有时候 都禁不住喊你一声,才发现你不在了。小寂,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你还有我, 还有这个家。” 家,这个字眼教我鼻子酸酸的。我早已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了!真有点后悔 离开了阿姨。于是我故作轻松地说,“放心,我毕竟是个大人了,不能一辈子都要 你照顾啊。 你闷的时候就出去走走,表哥常来看你吗?“ “他也忙,只能在电话上聊几句。” “阿姨,”我有点哽咽了,“我对不起你,把你一个人孤零零留在家里。我… …” “唉!”她叹了一口气,“事不由人啊!我和你再亲也亲不过……而且W 市是 个大城市,对你对小力的发展都好。我一个老太婆,没什么,只希望你们年轻人好。” “阿姨!”我对着话筒激动地喊。 “你这孩子,就是心太软。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别这么婆婆妈妈。你只要 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放心了。” “什么事?” “对过去的事情不要寻根究底,向前看。” 夏季的雷雨说来就来,铺天盖地的水绿团团围住树木葱笼的校园,很快就把它 染成了淋漓的山水。我躲在一个废弃的车棚里,很是无奈。小力乘我不备从午睡的 床上逃掉,伎俩比汤姆。索亚对付他的姨妈更胜一筹。我这个可怜的“姨妈”傻乎 乎地转了几圈,倒把自己给弄丢了。 雨声淹没了一切,没有人会送伞来,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柠檬桉的长叶低垂, 像怨妇哭泣时的眼帘。雨似乎不会停。车棚下方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野草刚好 模糊了边界。上面跑着两个女孩,正撩拨着雨阵,向我冲过来。我感到了一丝生机。 “不许吓我!”长发女孩喘息道。“胆小鬼,这样就害怕啦?”鬈发女孩笑道。 “我的马来小姐,你一个外国人又怎么知道中国鬼魂的厉害!”“我还以为' 无产 阶级' 不怕鬼哩!”“你怕吗?”“我怕万圣节那些鬼!”“这样子吗?”长发女 孩作了个怪脸,两人大笑起来。 雨停了,两个女孩还在鬼话连篇。我饶有兴味地跟在她们后面走,经过一个小 山坡,坡上立着一个小小的墓碑。年代久远,墓碑上已看不清字迹。湿漉漉的紫荆 花条垂在上面,显得十分柔弱可怜。“夜里我不敢一个人在这里走,”长发女孩说, “听说这里闹鬼。”“这个鬼是男是女是小孩还是老人?月亮圆时出来还是不圆时 出来?是吸血鬼还是水鬼?是淘气鬼还是吝啬鬼?”“是你这样的洋鬼子!”“真 的?”“哈哈,不是! 据说这个鬼很安静,喜欢躲在阴影里,向那些卿卿我我的情侣们扔石头,有时 候还会抓人的头发卡人的脖子。“”这是人,不是鬼!肯定有人在捉弄他们哩! “”那这个人真有空,玩这个把戏一玩就好多好多年,连我阿姨念书时都听说过。 她们传得更玄乎,说凡是被石头打中的,不出一年准在山坡后的小树林里吊死。 “”哇!“两个小鬼尖叫着,一溜烟跑了。 我继续在校园里漫步,细细品着雨后的空气,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最近这一 小段日子似乎太沉重了,我有点承受不来。我的命运被撕开了一角,但我不愿去看 余下的部分,至少现在不!我才二十四岁,只想见到晴朗的天空和太阳下的欢笑。 开始想念阿姨给我的生活,从前我是多么的无忧无虑啊!我自觉不能给小力一种生 活,因为我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校道上的老榕树连成一个穹顶,胡须在雨雾里飘呀飘。零星的几个学生骑着脚 踏车擦身而过,留下几句口哨。一切是那么的惬意,学生时代真教人怀念!突然, 我的心一抖,一个身影直闯入我的眼帘。 凉亭里,紫薇花丛的深处,碎碎的长发,格子连衣裙,是她!我傻了似地望着, 望着,仿佛掉进了时光的隧道里……连场的骤雨,困住了自修的我俩。我的衣服做 了伞,做了伞也没有用。她说,我喜欢下雨天,就让它痛快地淋吧!踢起的水花见 证了她的热情。我看不清她,所以我大胆地吻了她。那天,距我们相识已有五年了。 她已不再是那个欺负我的黄毛丫头了。汽车的喇叭声惊醒了我,我连忙让出道来。 待回过头去,“她” 竟不见了。 我知道不是她,不可能是她。我的好友娶了她,她在J 市,一个靠近海的地方。 初恋情人成了好友的太太,是常有的事。我跑进雨里,想让瓢泼大雨把对她的思念 通通冲刷掉。结果,我生了肺炎,在医院里躺了好久。生命中头一次无以名状的激 情就这样被活活地抿熄了。一如既往,我一声不哼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两年了,我不敢打开书桌左边的抽屉,她留给我的一切都上了锁,见不到,我 的眼睛便不会烧,心便不会痛。她便永远停留在大学时代,在雨里欢叫,对着我欢 叫。 我继续向前走,越走越快。烟雨校园,再也不能带给我平静。 四周寂静得可怕。小力不在,他是个鬼灵精,虽然爱闹,但也不坏,慢慢地我 也懒得管他。反正假期快结束了,他的好日子也不多了,随他去吧!他好像也有点 明白,我不同于其他的叔叔,所以闹够了,也懂得乖乖回家。可他不在,四周真的 寂静得可怕! 蝉鸣很吵,前院里的绿萝攀着大树,长得又粗又壮。树菠萝悬在半空,越发像 个青青绿绿的大榔头。这里虽是著名的学府,但占地太广,若陷在一角,极易以为 身在人迹罕至的热带丛林。 书看累了,我站起来。光线不足的过道,直通向那锁着的大房间。我慢慢走过 去,心里空空的,却停不下来。我知道自己早晚会到那里去的,但没有想到会是今 天。虽然阿姨让我不要探究往事,但对于我这个对往事毫无记忆的人来说,走进那 锁着的房间并不算是探究,只能算是一种类似于墓前献花的行为。那是我父亲或兄 长的房间,我猜。 全屋有两个房间是锁着的。钥匙是系办公室给的,那个中年妇女和气地嘱咐我, 如果没有什么事,锁着的还是由它锁着吧。 钥匙孔转动了,门把手雕琢得很精美。轻轻推开,北欧家具马上占满了我的双 眼。 直觉告诉我,这是哥哥的房间。他似乎很喜欢以纯白、米色、原木为主的北欧 产品,线条简洁,实用但不落俗套。室内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抽象派铜雕,开洞的 身体、吊着的脑袋、不明所以的几何图案,色调凝重,感觉怪异。一望而知,一个 现代派的人,一个现代化的家居。跟几十年历史的旧式洋楼外壳、古朴的大厅相比, 风格大相径庭。对此,我也似乎能感受到他与外部世界的疏离。 我的目光慢慢集中到小几的一个花瓶上。瓶子是大大的透明圆瓶,里面辐射状 插满了许多海蓝的勿忘我。花已经开过了,但顽固地保持着原状。没有水的滋润, 却不曾枯萎。它真的很漂亮,在北欧率直硬朗的线条中,呢喃地说着梦话:勿忘我, 勿忘我。 我的眼前现出了大嫂死后那张憔悴的脸,它也在呢喃地说着梦话:勿忘我,勿 忘我。 虽然没有任何人向我提起兄嫂间的感情生活,但从这些摆设中我见不到一个女 主人应有的影响力。甚至床边也不见一面梳妆镜,没有化妆品、香水,没有顽皮的 小装饰物,也没有女人“幼稚”的夫妻恩爱的见证——同款的毛毛鞋、睡衣、鸳鸯 枕等等。阿姨虽然孀居多年,但我也常常看见她抱着姨父的毛毛鞋边怀缅边微笑。 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冷静甚至冷漠的男性气息。那一大把的勿忘我是个例外。 走到窗边,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夏日的阳光太明净了,仿佛容不下哪怕是一 星的丑恶。窗台边长了一株茂盛的野草,开着淡黄的小花。突然,荒芜的感觉直闯 入我的内心。如今就连这充满冷漠气息的房间也空了,兄嫂的墓冢早晚也会生出些 催人眼泪的野花。斯人已逝,只有野草,春风吹又生。我伸出手去拔它们,像要拔 去些凄凉、落寞、不幸、无奈、惆怅一般。不,不该这样!我心里说。活着就该相 亲相爱,让阳光透进心里面来!野草顽强的根茎弄得我的手生疼,然而此时,我却 发现自己手里竟捏着一个纸团。它一定是被人丢出窗外而让野草接住了的。 我小心地打开它,心跳得有点不规律。纸上的字迹很潦草,有些地方化开了, 像被什么打湿了。 “我觉得自己就是郝薇香老小姐,守着自己的婚纱、守着自己一生的梦想,在 灰尘、蛛网和老鼠的吵闹声里终老。可我不能像她一样憎恨男人,我爱他,所以不 能恨他。无论他对我做了些什么,啊,天,你为什么让我大睁着眼看着他去做那些 伤害我的事情? 我看见,不,我定可盲目!可,天,你为什么让我看了一次又一次,为什么不 让我死! 我真的怕死,很怕很怕,怕黑暗,怕虚无,怕死后永生永世永远永远地被抛弃 被忘却,被现在已深入我骨髓的黑暗和虚无吞噬。我怕见不到蓝天,见不到他。他 的脚步声令我颤抖,可他在房门口就停住了。他多俊美、多温柔、多傲气,可,天, 你为什么不把他完完全全赐给我!过去的日子,他忘了,忘得一干二净!只要他要 求,只要他肯对我说句话,他为什么不对我说话?告诉我他想要什么!他到底想要 什么?他不试试又怎么知道我不能给他!我不能给他,是的,我已经不能给他了! 我的心碎了,我死了!我这颗坚硬得连儿子的哭声都不能打动的心,终于被他砸碎 了!我的面前已没有路,我该留恋的东西已经完了。你只要说一句话就能救我,我 等着这句话,或者等着万劫不复!“我呆呆地捏着纸片,心里闪过一个很晦暗的念 头,但理智马上制止了它。不会这样的!也许上天只是怜悯嫂嫂,让她从痛苦中彻 底解脱。我开始明白为什么这屋子像是好久没住人了,它的确像《远大前程》里郝 薇香老小姐的囚室。有人把自己的心囚起来了,那颗心见不得阳光,阳光会使它灰 飞烟灭。 “叔叔,叔叔,你在哪里?我摔伤了,好痛!”小力在外面大喊。 “叔叔——” “来了!”我把纸片放进口袋里,跑了出去。 ----------- 转自 21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