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我站在塔上看风景,巴黎在我的脚下。香榭丽舍大街、凯旋门、圣母院、塞纳 河都在我的脚下。我没有飞起来,只是在云中看风景。裘里斯把一枚银色的指环戴 在我的手上,这就是上天给我的答案。 我的桌上摆着一张明信片,是从艾菲尔铁塔上的邮局寄来的。我知道,黛儿已 在遥远的法国找到了她的归宿。现在已是五年后的一个深秋了。 我终于得到了母亲婚后的照片,只有一张,是跟父亲的合照。我慢慢地把它从 中间撕开,是的,我已知道了一切,甚至原来不为人知的一切。我不能评论父亲的 行为,也谈不上原谅,只知道不能把他天天供在家里,与母亲同在一起。白玫瑰开 得很美,母亲会喜欢的。 那一年我病了好久,熬过了萧杀的冬天,熬过了繁花似锦的春天,在荷花盛开 的时节,我痊愈了。我跟阿姨、小力一道回到了L 市。日子过得很平静,直到一天, 那栋小楼的新住户寄来了一本日记。他是在清扫天台的杂物房时找到的,包括一张 父母的合照。 至此,一切都清楚了。 父母在很年轻的时候结了婚。之后,父亲慢慢当上了哲学教授。以他四十出头 的年纪当上教授,在当时还不多见。他读书很疯狂,平日只埋首书堆,与母亲甚少 交流。母亲是个本分的女人,给他生了两个男孩,并照顾着全家的起居饮食。然而, 我出生以后,父亲好象迷上了尼采,渐渐变得比尼采更尼采。 在他的日记里,他很明显地开始鄙夷生活中的弱者,也鄙夷人世间由于种种恶 劣本性造成的争斗。他否定一切人世间的法律和道德体系,认为全都违反自然。他 在外部世界得不到完美,就要毁灭外在的丑来实现内心的美。他是那种为了作品而 以身相殉的、把自己当做艺术的一部分的人。他的血开成了花,血花就是他向世人 展示的艺术品。他极其迷恋凡高,觉得他是个圣人,是艺术的殉道者。“凡高是个 生活在世界之外的唯美的人,是个宇宙居民。只有他配得上人类的骄傲和尊严,他 活得有棱角有锋芒,他生存的意义是超世纪的、超人类的。” 父亲身体力行地进行他的哲学,他就是他哲学的现身说法者。他疯了,他理智 地选择了疯狂。 于是,发展到最后,父亲在精神上完全断绝了与母亲的联系。他经常跟一个崇 拜他的女学生呆在书房里,赤身露体地相对,共同找寻精神上的最终归宿。母亲受 不了这个刺激,可以说她从来就不了解父亲。她的所有行为都是传统的、道德的, 这恰恰为父亲所不屑。她哀求父亲顾及家人感受,念及夫妻情分,但父亲给她的却 是凌驾其上的傲慢的微笑。母亲经常幽怨不已地站在书房门口,手抱黑猫。一天, 她打倒了屋里所有的白玫瑰,从此消失了。遍寻不获后,大家以为她死了。 过了一段时间,父亲也走到了精神上的绝路。他虽然很努力想超脱一切,但最 后不得不认定自己只是个凡夫俗子。他开始鄙视自己的存在了。有一天,他点燃了 自己和那个女学生,从天台上跳了下去,正好落在他为纪念凡高而栽种的鸢尾花丛 中。他终于实现了自己唯美主义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梦想。所有这一切, 都被六岁的我看在眼里。 年幼的我生了一场大病,认不得人,还经常晕厥。我开始自闭起来,看来像个 傻子。 幸而,阿姨把我带到L 市抚养,我一天天地好起来,但六岁以前的事情全忘光 了。(实际上,我是在父亲死后才被阿姨接走的,但我自己一直以为母亲“死”后 我就离开了。 大概是本能上不想让自己忆起父亲死去的那一段吧。) 当阿姨知道我要回W 市,很担心。她生怕我突然想起什么,旧病复发。但她怎 么也想不到,她的姐姐还没有死。母亲自从离家后,就在校园一个坟墓附近的废弃 防空洞里住了下来。她理性尽失,惧怕阳光。只有谈情说爱的情侣们能刺激她,她 恨他们,如同恨丈夫和那个女生。她袭击他们。她常常伏在小楼附近。她看到父亲 死了,哥哥长大成人。想不到哥哥更像父亲,他虽不搞哲学,却迷恋女人,情人换 了一个又一个。他几乎不住在家里,最后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我回来时,母亲也看到了。她知道我就是上天赐给她的小儿子,她觉得我是属 于她一个人的。潜在的母性没有因为疯狂而减弱,她只想保护我。她从前养了一只 小黑猫,疯了以后那猫还跟着她。所以当小力不知好歹地打死了她的猫后,她袭击 了小力。她本来对黛儿没有敌意,但发现黛儿使我生病后,就不顾一切想毁灭她。 那天,失踪的黛儿回来了。其实她只是去了我们以前念书的大学,想找回当时 欲飞的心情。她终于想通了,与雅健离了婚。那天她其实想告诉我,她决定重新开 始,到国外去。 我还在病中,那天第一次会冲人笑了。她很高兴,跑出去想告诉刚好出去了的 阿姨。 母亲以为这次她终于可以保护我了,但她心里也明白,我爱黛儿。 像鬼一样生活了十几年的母亲,那个传说中的阴影人终于重现在阳光之下。她 怨恨一个游离于世外的人,她的恨无处寄托。所以她成了活着的游魂野鬼。但她毕 竟习惯了黑暗,阳光使她很快地故去了。我没有哭,只感到幻灭,为了人世间所有 造成毁灭和伤痛的激情。我永远忘不了她脸上那两个大大的黑洞,洞里的两点光和 她嘤嘤的哭声。 每个人的生命都有自己的盲点,即生命中的阴影。就自我而言,这些阴影都是 自己看不见的。自以为选择了光明、理想和幸福,其实未必尽然。有犯罪心理学家 说,如果罪犯本身觉得自己做错了,他就不会去做。他正是有一套众人皆觉不妥, 而他认为妙极了的理论,他才去付诸实施的。《圣经》里说,别人打你左边脸,你 就让他打右边,谁害得你很惨,你都要看开点,因为他们做了什么,他们并不知道。 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一切的罪恶,而是犯下这些罪恶的人的不自知。 我的父母错了,不自知。父亲追求人生和艺术的所谓完美,不知道因此而伤害 了他认为不完美的妻子;母亲爱子心切,不知道因此而伤害了那些对儿子友好的人。 我的兄嫂错了,不自知。兄长及时行乐,不知道因此而使妻子受到冷落;嫂嫂爱是 唯一,不知道因此而令儿子成为孤儿。我错了,不自知。我以为抹掉记忆就可以抹 掉一切,不知道记忆会卷土重来,险些把自己毁灭。 人生便是如此,当你以为自己正要往那幸福的地方去,却不知道命运正在背道 而驰。 那最危险的地方,偏偏是你的盲点。它存在,你看不见;你陷入,被淹没,却 不知情。你以为自己幸福,其实却很悲哀;不是无知者无惧,而是恐怖诞生于无知。 对最隐晦黑暗的东西一无所知、毫无准备,随时有可能受到它的袭击,且一击即中。 因为人性中的弱点才是恐怖的根源。人们因为各自的弱点而相互毁灭,包括最亲的 人在内。我们都生活在自己的阴影里而不自知,也无从摆脱命运的安排,这是生而 为人最终极的悲哀。 坚强是要慢慢学习的,而脆弱却是生命的本质。 (完) ----------- 转自 21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