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往伦敦的火车上,安惠所先生坐在头等车厢的角落里,不安地想着柯娜.蓝斯 贵尼特那句不寻常的话。当然,柯娜是个有点不平衡而且过于愚蠢的女人,甚至从 她还是个小女孩时开始,大家都发现她总是会突然冒出一些令人难堪的实话来。不, 他的意思不是说"实话"――这不妥切。应该说是"令人难堪的话"――这样说就好多了。 他在脑海里回想那句不祥的话说出来之前的情形。那么多对混含着惊吓和谴责 的目光,让柯娜感到她说出那句话真是罪大恶极。 摩迪惊叫起来:"真是的,柯娜!"乔治说:"我的好姑妈柯娜,"另一个说:"你 什么意思?" 立刻感到罪大恶极、羞愧得无地自容的柯娜.蓝斯贵尼特,突然慌乱地改口。 "噢,对不起――我并非有意――噢,不错,我是非常笨,不过从他所说的,我 的确认为――噢,当然我知道这并没什么不对,不过他死得那么突然――就当做我 什么都没说吧――我并非有意这么愚蠢――我知道我总是说错话……" 后来,那一时的不安气氛消失无踪,他们开始讨论实际的问题,关于理查.亚 伯尼瑟一些私有家财的处置问题。那幢房子和房子里的所有东西,安惠所先生补充 说明,将予以拍卖。 柯娜的失态已被忘得一干二净。毕竟,柯娜一向都是天真愚直得令人难堪,虽 然她并不是低能儿。她从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在未成年时这样还没什么大 关系。大家会以"童言无忌"一笑置之,但是都快五十的人了还说是"童言无忌"就太 说不过去了。突然说出不受欢迎的实话―― 安惠所先生的思路突然中断,那令人不安的字眼二度出现。实话,为什么这两 个字这么令人不安?当然是因为这种感觉总是深藏在柯娜的话语所造成的难堪之下。 因为她天真愚直的话语不是事实就是包含着某些事实,才会那么令人难堪! 虽然安惠所先生在那四十九岁的圆胖女人身上,看不出什么与那早年的痴呆女 孩相似的地方,但是某些柯娜特有的怪僻还在――当她说出可恶的话时头部有点像 小鸟般地斜倾向一边――一种愉快期盼的神态,柯娜有一次就曾这样批评过一个厨 房女佣的身段:"茉莉几乎靠不近厨房的桌子,她的肚子那么突出。看起来好象怀 胎八、九个月了。我奇怪为什么她会这么胖?" 柯娜很快便被人止住了嘴,亚伯尼瑟的家教是采用维多利亚女王时期的方式。 那个厨房女佣第二天就失踪了,经过调查之后,一个园丁被下令跟她结婚,同时 分配一间小房子给他们。 好久以前的事了――不过他们这样做有他们的道理在…… 安惠所先生更进一步探究他感到不安的原因。柯娜荒唐的话语到底有什么使 他在潜意识里激起了涟漪?稍后他抽离出两句话来。"从他所说的我的确认为――" 和"他死得那么突然……" 安惠所先生从第二句话探究起。不错,理查的死,大致上来说可以算是突然。 安惠所先生曾经跟理查本人还有他的医生谈论过理查的健康问题,医生坦白的说 不能指望他长寿。要是亚伯尼瑟先生好好保重自己,可能再活二年甚至三年。也 许更久些――不过不太可能。不管怎么样,医生并没预测短期的死亡。 嗯,医生判断错了――可是医生从没有把握确切知道每个病人对疾病的反应, 这一点医生自己是第一个会承认的人。没有希望的病人,出乎预料的康复了。康 复中的病人又恶化死去。关键在于病人的生命力,他内在求生的欲望。 六个月之前,他唯一幸存的儿子莫提墨,感染了小儿麻痹症,在一个星期之 内死去。他的死有如晴天霹雳,他是那么强壮而且充满生命力。一个敏锐的冒险 家,也是一个好运动家,他是一个据说从没生过一天病的年轻人。他那时正准备 跟一个迷人的女孩订婚,他父亲未来的希望都完全寄托在这个令他十足满意的儿 子身上。 然而希望落了空,取而代之的是悲剧。除了老年伤子之痛外,未来对理查.亚 伯尼瑟来说已是了无生趣。一个儿子早夭,第二个儿子并没生下来,他没有孙子。 事实上,他已绝了子嗣。谁来承继他的财富和接管他的事业? 安惠所先生知道,这令那老人深深担忧。他唯一幸存的弟弟又几乎等于是个 废人一样,剩下来的是年轻的一代。安律师心想,理查想从中挑出一个继承人来, 虽然他并没这样说。无论如何,就安惠所所知,在他生前的最好半年内,他邀请 他们跟他住在一起,依序是他的甥儿乔治,他的侄女苏珊和她的丈夫,他的甥女 罗莎蒙和她的丈夫,以及他的弟媳里奥.亚伯尼瑟太太。安律师心想,他是想从前 三位当中选出一位做他的继承人。海伦.亚伯尼瑟受他邀请是出自私人的感情,甚 至可能是他想征求她的意见,因为理查一向很看重她的辨别力和切合实际的判断 力。安惠所先生也记得在那六个月内,理查曾经短期拜访过他弟弟提莫西。 最好的结果是安律师现在带在手提包里的遗嘱,财产平分。因此唯一的结论 是,他对他的声甥儿、甥女和侄女都很失望――也许包括他的侄、甥女的先生。 就安惠所先生所知,他并没有邀请他的妹妹柯娜.蓝斯贵尼特――这令安律 师回到了柯娜说漏嘴的一句令人不安而又事实不符的话――"可是从他所说的我 的确认为――" 理查.亚伯尼瑟说了些什么?什么时候说的?如果柯娜没到恩德比,那么一定 是理查.亚伯尼瑟到她在柏克郡一个艺术家之村的一幢小别墅去找她。或是理查在 给她的信上说了什么? 安惠所先生皱起眉头,柯娜当然是个非常愚蠢的女人。她很容易误解他信中 的文字,歪曲它们的意思。不过他的确怀疑到底是什么样的文字…… 他十分不安,因而考虑到去找蓝斯贵尼特太太谈谈这件事,不能太快,最好 装作没什么重要。不过他想要知道到底理查.亚伯尼瑟对她说了些什么,让她脱口 说出那句可恶的话来: "可是他是被谋杀的,不是吗?" 在同一班火车的一节车厢里,葛瑞格.班克斯对他太太说: "你那宝贝姑妈一定是个疯子!" "柯娜姑妈?"苏珊有点含糊地说。"啊,是的,我相信她一向都有点幼稚或 什么的。" 坐在对面的乔治.柯罗斯菲尔德突然说: "应该阻止她到处说这种话,那可能引起别人的猜疑。" 正拿着口红准备勾划出她那爱神弓形搬嘴唇的罗莎蒙.雪安含糊地说: "我想没有人会注意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女人所说的话。那一身寒酸过时的 衣服怪到了极点,又是什么珠珠串串的……"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认为应该阻止,"乔治说。 "好吧,"罗莎蒙笑了出来,收起她的口红满意地端详着镜中的自己。"你去阻止。" 她丈夫突然说: "我想乔治是对的,很容易引起人家的闲言碎语。" "就算是这样,那有什么关系?"罗莎蒙思索着这个问题。她那爱神弓形般的 嘴唇向两边翘起,露出了微笑。"那可能蛮好玩的。" "好玩?"四个声音同时说。 "家里发生了谋杀案,"罗莎蒙说。"够惊险的,知道吧!" 神色紧张、闷闷不乐的葛瑞格.班克斯突然觉得苏珊的表妹除了吸引人的外貌, 可能多少有点跟她的姨妈相象之处,她再下去所说的话证实了他的想法。 "如果他真的是被人谋杀,"罗莎蒙说:"你们认为会是谁下的手?" 她若有所思地环视车厢里的人。 "他的死对我们大家来说都很有好处,"她说,"麦克和我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 步。麦克在'怀沙'那出戏里有一个很好的角色可演,如果他能捱到那个时候的话。 现在我们可富了,我们可以推出我们自己的戏,如果我们想要的话。事实上就有这 么一出戏,里面有个很棒的角色……" 没有人在听罗莎蒙如痴如醉的言论,他们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自己的未来上。 "好不容易就可以脱险了,"乔治心想。"现在我可以把那笔钱拨会去,没有人 会知道……不过差一点就完了。" 葛瑞格闭上双眼躺回椅背上,避免受到旁人的干扰。 苏珊以她清晰而有点刺耳的声音说:"当然,我为可怜的理查伯伯感到非常难 过。不过他年纪大了,而莫提墨又死了,他没什么好再活下去的,而且对他来说, 一年又一年好象废人一般地活下去简直是太可怕的事,还不如就那样安安静静地 突然离去的好。" 她那年轻充满自信的锐利眼光,落在她丈夫那张全神贯注的脸上时,便变得 温柔了起来。她极爱葛瑞格,她有种模糊的感觉,觉得葛瑞格并没有像她爱他一 样地爱她――不过这样反而增强她的激情。葛瑞格是她的,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不管是什么样的事…… 留在恩德比过夜的摩迪.亚伯尼瑟换下了衣服,准备吃饭,她不知道该不该提 议留下来帮忙海伦清理房子――一定都是些理查私人的东西……可能有些信件…… 所有重要的文件,她想,都已经被安惠所先生拿走了。可是她又真的必须尽快赶 回提莫西的身边,她不在家照顾他的时候,他总是那么焦躁,她希望他会对遗嘱 感到高兴而不是懊丧。她知道,他预料理查大部分的财产都将归他,毕竟他是唯 一幸存的姓亚伯尼瑟的人,理查当然可以信任他照顾年轻的一代。不错,她怕提 莫西会懊恼……那会大大妨碍他的消化。而且,在他懊丧的时候,会变得相当不 讲理。有时候他还会因而失去平衡感……她不知道该不该跟巴顿医生谈论这件事 ……那些安眠药――提莫西近来吃得太多了――每当她想帮他保管那瓶药时,他 总是那么生气。可是它们可能成为危险的东西――巴顿医生这样说过――你可能 变得昏昏欲睡,忘掉你已经吃过了――然后又吃了。然后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不 过瓶子里应该是所剩不多了……提莫西真的非常恶劣,喜欢拿药开玩笑。他不听 她的……有时候他真是难缠。 她叹了口气――然后变得开朗起来――现在一切都将好办多了。不如说,花 园―― 海伦.亚伯尼瑟坐在绿色调客厅的壁炉旁,等待摩迪下来吃晚饭。 她看看四周,忆起了跟里奥以及其他人在这里的那段老日子。这曾经是一幢 快乐的房子,像这样的一幢房子需要人。需要孩子和仆人和大餐和冬天里熊熊的 火光。这曾经是一幢悲伤的房子,住着一个老年丧子的老人…… 他不知道,谁会买下它?它会被改装成旅馆,或会馆,或专供年轻人使用的 旅社?这是时下这些大房子的下场。没有人会买下自己住。也许会被拆掉,重新 改建。想到这里,令她一阵心酸,不过她坚决地把这种心酸的感觉排除掉。留恋 过去是没什么好处的。这幢房子,在这里的快乐时光,理查和里奥,这一切都是 美好的,不过都已成为了过去。她有她自己的生活和朋友以及兴趣。是的,她自 己的兴趣……如今,有了理查留给她的定期收入,她就可以留在塞浦路斯的那幢 别墅里,做所有她计划要做的事。 近来她被金钱问题困扰死了――税金――所有的投资都出了差错……如今, 感谢理查留给她的钱,这一切困扰都将过去…… 可怜的理查。像那样一睡不起也真是上天的一大慈悲……突然在二十二号――她 想这就是让柯娜产生那个想法的原因。柯娜真是可恶!一向都是。海伦记得有一 次在海外遇见她,在她跟皮尔瑞.蓝斯贵尼特婚后不久。那天她格外的愚蠢,简直 是白痴一个,斜倾着头,独断地谈论着绘画,特别针对她丈夫的画妄下评论,他 一定觉得非常不舒服。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忍受他的太太表现得那么愚蠢。柯娜 真是个白痴!唉,可怜的东西,她也是没有办法不那样,她那宝贝丈夫对她也不 怎么好。 海伦的目光停留在一张孔雀石圆桌上的一束蜡制花上,视而不见。当大家都 坐这里等着上教堂之时,柯娜就坐在那张圆桌旁。她兴高采烈地忆起了童年的趣 事,每记起一件事就欢叫一声。显然她很高兴又回到了她的老家,高兴得忘了她 们聚集在一起是为了什么。 "不过,"海伦想,"也许她只不过是不像我们一样虚伪而已……" 柯娜从来就不是个会注意习俗的人。看看她那突然发问的冒昧相:"可是他是 被谋杀的不是吗?" 周围的每一张脸都突然变得惊吓,震惊地睁大眼睛看着她!那些脸上的表情 一定是千变万化的…… 那一幕清晰地重现在海伦的脑海里,她突然皱起眉头……那一幕有点不对劲 的地方…… "某样东西……?" "某个人……" 是不是某个人脸上的表情?是不是?某种――她该怎么说?――不该在那里 的东西……? 她不知道……她找不出来……不过是有某种东西――某个地方――不对劲。 同一时间,在史温顿一家自助餐厅里,一个穿着饰有墨玉珠串镂空丧服的女 士正在喝着茶,吃着圆面包,展望着未来。她没有哀恸的表情。她很快乐。 这种越乡的行程当然累人。经由伦敦回里契特.圣玛丽就轻松多了――而且花 费也贵不到那里。啊,不过如今花费已是算不得什么了。可是她如果真那样做, 就不得不跟家人同行――也许还得一路跟她们交谈。太费事了。 不,还是越乡的好。这些圆面包非常好吃。参加葬礼让人感到格外饿。恩德 比的汤很可口――还有奶酪。 那些人那么装模作样――十足的伪君子!所有那些面孔――当她说到谋杀时! 他们睁大眼睛看着她的样子! 嗯,那样说是对的。她自许地点点头。不错,那样做是对的。 她抬头看了一眼挂钟。她要搭的火车还有五分钟才开。她喝掉茶。不怎么好 的茶。她作了个鬼脸。 她坐在那里作了一阵白日梦。梦见未来展现在她眼前……她笑得像个快乐的小孩。 她终于可以好好地享受一番了……她忙着在心里计划着,走出餐厅,向支线 上的一列小火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