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东南飞 命案审理完毕,苏轼令公差将钱孝收监于客栈中,众人嗟叹不已,各自散去。 苏轼唤过李龙、赵虎,道:“你等速去学堂,伏在四下,但有男子入得学堂,速 将之拘捕。”二人答应,转身离去。郑海、吴江大为诧异,不解道:“大人此举 何意?”苏轼拈着胡须,微笑道:“钱孝并非真凶,真凶另有他人。”二位公差 道:“大人如何知晓?”苏轼道:“原以为那钱孝乃真凶,其有动机、时机。但 方才听得其女钱鸾所言,方才大悟,真凶另有他人。”二位公差道:“那女子何 言提醒了大人?”苏轼微笑道:“你等且先思想,待真凶捕来证实,再说不迟。” 二位公差苦苦思索,终不得其解。 李龙、赵虎出了客栈,直奔学堂,二人商议,分头行动,一前一后。那李龙 守侯后门,于一棵大树后立着。此刻,天色已暗,凭借微光察看左右,四下分外 寂静,只有些虫儿鸣叫,远处有犬吠、鼓乐之声。李龙做捕头多年,颇有经历, 手中紧握刀柄,于黑暗中搜寻不断。约莫一个时辰,左侧传来微微脚步之声,李 龙伏于暗处,隐约瞧见一黑影从黑暗中出现,模糊不清,不知何人,从形态推测, 应是一男子。李龙注视那黑影行径,那黑影甚为诡秘,四下察看,并未见可疑之 处,便直往那学堂而去。李龙大喜,心中道:苏大人果然料事如神。那黑影在后 门上轻敲几声。李龙留心,听得是五下。片刻,那门内传出声响,门户便轻轻开 了半扇。那黑影便溜身进去,门儿又轻轻合上。 李龙思索那黑影一时半会儿不会出门,退身绕过学堂,来到前门,轻唤赵虎。 赵虎从隐身处出来,李龙说明情形。二人合计,从一墙旁大树上得高墙,跳入学 堂内,往有光亮之室摸去。二人一左一右,蹑足至室窗下,贴身过去,侧耳细听, 只听得室内有呜咽之声,正是那钱鸾。又闻一男子低声安慰,只道:“鸾妹,你 且停息下来,想想法子,救你父亲出来。”那钱鸾哭泣道:“官府道我父是杀人 凶身,怎生救他出来?”说罢,又哭了起来。那男子亦很悲伤,道:“如此怎的 是好?”连连叹息。这话语引得钱鸾痛哭不止,年幼丧母,这世间只有父亲一个 亲人,若父亲是杀人凶身,便是死刑无疑,想及日后孤苦一弱女子,怎的不伤心? 那男子于一旁柔声劝慰,只道:“鸾妹,你哭将出来吧。切勿思日后,自有哥哥 好生待你,绝不令你孤苦。”那男子说罢,似亦要哭将出来。李龙暗道:兴许二 人在抱头痛苦,闻听其苦楚,甚是可怜。 那男子再三劝慰,甚是关心。李龙暗道:大人机敏过人,预料此男子便是真 凶。他与钱鸾,少男少女,相互倾心,暗中早有往来。赵虎早已抽出腰刀,伸手 轻推门户,已被紧合,便后退几步,大声道:“开门,开门。”李龙早将窗纸捅 了个洞,凑眼看去,只见房内一双男女紧紧相依,男子怀搂女子,甚是亲切。男 女闻听叫喊声,大惊,二人慌作一团,那女子环顾四下,连指床底,那男子便钻 了进去。那女子收拾一番,故作镇静,来至门旁,惊声道:“你是甚人?”赵虎 道:“我乃湖州公差,应你父亲钱先生之托,特来取些物什。”钱鸾惊道:“你 怎生进得院来?”赵虎道:“方才在外叫喊多时,不曾见得开门,以为有何差错, 故翻墙而入。进得院来,见你房中有亮光,想你孤身女子,恐有意外,故此叫喊。” 那钱鸾将信将疑,凑近门缝,隐约见得是一公差,道:“我父欲取何物?”赵虎 道:“湖州劫案中所失宝珠。你父道那宝珠放在你房中。我等奉命来取,你且快 快开门。” 那钱鸾大惊,万般无奈,只得开了门,赵虎上前一步,道:“请退至一旁, 以免引得他人闲话。”钱鸾退后几步,赵虎、李龙入得房中,李龙大声道:“快 快出来,苏大人有请。”钱鸾疑惑,道:“公差大哥,你等在说甚么?宝珠究竟 何处?”赵虎道:“便在床下,速速出来。”钱鸾花容大变,满面通红。床下之 人无奈,只得爬了出来,却是一青年男子,男子相貌憨厚老实,却一脸窘色,巴 巴结结道:“二……二位大……大哥,有有何贵干?”李龙身手抓住其人,道: “少啰嗦,苏大人有请。”那男子惊道:“小的犯了甚事?大人怎的会叫小的去? ……”赵虎道:“我等只听候差遣,奉命行事。有何话语,向大人说去。”二人 不由分说,扭住那男子。钱鸾惊恐,上前拦住去路,道:“他乃小女子表哥,并 非歹人。怎的要抓他前去?”李龙道:“你欲知其中详情,可随我等前往客栈, 一听便知。”钱鸾无奈,只得依了,随同二位公差出了学堂,径直往客栈而去。 李龙一行到得客栈,苏轼、店主等人闻讯,急忙出来。苏轼甚是惊讶,原来 那男子正是白日举告钱达行径之小贩王恩。店主惊呼出口:“怎的是你?王一品?” 苏轼闻听,一愣,反问道:“他名为王恩,怎的叫王一品?莫非是那一品豆腐之 王家子孙?”店主连声道:“正是,正是。市井传言,他便是湖州一品豆腐之后 人。不想大人初来湖州,竟亦知晓一品豆腐。” 苏轼看那王恩,又看李龙、赵虎,询问当时情形,李龙一一回禀。苏轼点首, 令郑海、吴江二人将钱孝、钱贵带来,又令店主多点些蜡烛。不多时,设了简陋 公堂,备了纸笔。钱孝、钱贵二人带到,分站一旁。钱孝见女儿情形,满脸疑惑, 又见那王恩,便满面憎恶。那钱贵看望左右,莫名其妙。 苏轼又令郑海、吴江去唤来钱达、钱良家人以及当地地保。众人知晓大人意 欲夜审凶案,左右传讯,早聚集了些街坊邻里。约一盏茶工夫,各方人众皆已到 达,加上围观闲人,将一个福来客栈围得严严实实。乡野村民,多不曾见过京城 之官,亦不曾见过公堂审案,现今这客栈中虽不如衙门公堂威严,却也有几分正 经,故而将嘴合得严实,静静观望。 苏轼坐在公堂之后,看那王恩,轻拍惊堂木,道:“下面所跪何人?家住何 处?一一说来。”王恩早已吓得全身乱颤,道:“回大人,小的……小的王恩, 以作豆腐为生,家即在本庄中,家中只有老母,年已六十。”苏轼道:“王恩, 本府将你拘来,可知何事?”王恩连连摇头,道:“小的不知,小的为人本分, 庄中无人不知,从不作那违背天良之事。” 苏轼冷笑,道:“若不动刑,量你也不肯招认。李龙、赵虎何在?”李龙、 赵虎大声答应,如那惊雷一般,吓得王恩一身哆嗦,唬得旁人心惊不已。王恩伏 首在地,连声求饶,道:“小的不敢欺蒙大人,小的说就是了。”李龙、赵虎道 :“快说!”王恩道:“小的以作豆腐为生计,每日沿街逐户叫卖。一年前,识 得了学堂钱先生之女钱鸾,日久便生出情分,每日与他些豆腐,只求与他见上面 儿,说上些体心话儿。往来年余,小的便喜欢上钱鸾,他亦喜欢上小的。小的便 与他私下定得终身……”说到此处,王恩去看那钱鸾,钱鸾满脸通红,低下头去, 那钱孝早已气得浑身乱颤。 王恩说罢,低头不语。苏轼问道:“怎的不说将下去?”王恩道:“小的已 经说完,并无其它。”苏轼呵斥道:“止此男女之事?”王恩点头道:“只有此 些。”苏轼冷笑道:“大胆王恩,死到临头,竟敢花言巧语,蒙混本府。”王恩 反驳道:“小的本是良民,不曾有半点欺蒙之意,望大人明察。”苏轼道:“你 与钱鸾两情相悦,迎风待月,采兰赠药,私定终身。可学堂先生钱孝却不甚满意 于你,可是如此?” 王恩不答,早有钱孝在旁说话道:“大人所说极是。小人自发现小女与他暗 中来往,便百般干涉阻挠,他一小贩,家境贫寒,依靠做豆腐为生,白日挑担叫 卖,夜间辛苦劳作。小人女儿若嫁入他家,怎生美满幸福?小人拙荆过世甚早, 膝下只有此女,天下哪一家父母不为儿女着想?那钱良与小人素有交情,且家中 有万贯之财,不愁生计,如能嫁入他家,有何不妙?只是女儿甚为要强,死活不 允,暗中与这小贩来往,小人大为恼怒,便将其婚嫁之事说定。可他兀自与这小 贩来往,甚为可恼。” 苏轼道:“本府那日初到学堂,你于后院呵斥女儿,莫非便是为了此事?” 钱孝点头叹道:“正是,老夫本欲叫小女包些茶叶与大人,不想叫他不应,至后 院,却见他正与那厮窃窃私语。老夫甚是气愤,遂将其驱逐出去。唉,此乃家丑 也,当时不便道出。”只见钱鸾哭道:“豪门富贵,炎凉冷暖。即便嫁入其家, 便可幸福美好否?你又怎知其中苦楚?清寒人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 饮,耕田而食,安贫乐道,处常守分,父亲又怎知其不美满幸福?”此话中蕴含 几多悲情。钱孝顿时哑言。 苏轼闻言,大为惊讶,不免感叹万千:不想此话语竟自一少女口中道出,好 个“安贫乐道,处常守分”,一语道破人情世故,吾坎坷十余年,几经沉浮,兀 自悟不出这般道理来!人生一世,如屈伸时。何者为贫?何者为富?何者为美? 何者为陋?或糠核而匏肥,或梁肉而墨瘦。 旁人窃窃私语,皆道这女儿不孝。那钱鸾又道:“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不知害却多少儿女性命?父亲自是为女儿好,可曾想到,女儿即便入得了那钱家, 与那笼中之鸟有何差异?那钱良又有几多妻妾?豪门深宅,人情世态,冷暖炎凉!” 说罢,失声痛哭,引得钱孝老泪纵横。旁观众人唏嘘不已。 王恩低低抽泣,道:“恳求大人为小人做主。”苏轼道:“做何主张?”王 恩道:“请求大人放过钱先生,与其女儿团聚。”苏轼道:“此事本府自有主张。 你且将行凶之事招将出来?”王恩点头,道:“那钱良与其家丁确是小人所杀!” 旁人闻听,大惊,其中钱良家人更是震撼。待喧哗之后,只听得王恩又道:“那 钱良虽名善人,实是沽名钓誉之辈,暗中多些龌龊,喜好女色便是其一。小人与 钱鸾相好,怎能忍受他入虎口?只因他极有钱势,小人不足与之角力,便思索出 一计谋来,除去钱良,那钱鸾便不必嫁入钱家。” 苏轼道:“甚么计谋?一一说来。”王恩道:“小的思索,即便除去钱良, 那钱先生亦绝不肯将女儿嫁与小的,何不一石二鸟?谋害钱良,而后嫁祸于钱先 生。便暗中监看钱良举动,小的见得钱良与一家丁去那琴堂,便跟随在后,见左 右无人,便以黑巾径直入得堂室,入得堂中,未见二人身影,急入内室,见他二 人正言语甚么。小的冲将过去,自钱福后背猛刺一刀,钱福当即毙命。那钱良大 惊,正待逃走,小的一脚将其踢倒。他苦苦哀求,小人道:‘我乃钱孝真女婿也, 我妻岂容你抢夺?’一刀刺去,结果钱良性命。而后寻笔写了张字条儿,虚掩门 户,四下看去,悄无一人,便急急离去。而后来到学堂,悄俏入院,将一字条留 在门上,故意弄些声响,引钱先生出来。那钱先生见得字条,急忙赶往琴堂,不 免掉入小人陷阱中。” 李龙、赵虎闻听,恍然大悟:原来钱良临死所说“钱”字,欲指杀人凶手与 钱孝有关。苏公暗道:王恩此言,无异于嫁祸钱孝。那钱良怎生辨得真伪?尤为 可怕者,那钱孝竟果然到得琴堂,那时刻钱良并未气绝,想必见得钱孝面孔,益 发深信不疑。故临死言出一“钱”字。 王恩一番话语,直说得那钱孝父女二人目瞪口呆,他二人何尝想到如此阴谋 诡计。那钱鸾惊得直愣愣如木偶一个。苏轼道:“你方才言道:欲告钱良以钱达 相连之事。你知晓二人之间何事?”王恩道:“小的知晓他二人之间有些过节。” 苏轼道:“钱良、钱达二人甚为要好,有何过节?”王恩道:“他二人要好只是 表象。其中过节,即便乡人亦不知晓,大人初来,怎的知晓?小的亦是无意中发 现的。那钱达本与钱良要好,不合与那钱贵浑家勾搭。钱达迷恋这女人,暗中来 往已有半年。那女人本是水性之人,久则厌了钱达。而那钱良亦是好色之徒,早 看准了这女人,略动眼色,那女人便粘了上来。此来,这女人便抛了钱达,那钱 达心胸狭隘,怎的咽得下这口气儿?便与那钱良生了怨隙。” 王恩说罢,苏轼微微一笑,道:“二人之间,只是此些?”王恩点头,道: “只有此些。”苏轼道:“那钱达为何身亡?莫非真是落水而亡?”王恩道: “小的不知。”苏轼冷笑道:“那钱达亦是你所谋害!”王恩惊道:“小的确不 曾谋害于他。”苏轼道:“你知他二人有过节,便设计谋害钱达,意欲嫁祸钱良。 你与钱达本无瓜葛过节,他人自不会怀疑于你,此乃你借刀杀人之计。”王恩连 连摇头,道:“既是如此,小的何须往琴堂杀那钱良?”苏轼道:“只因我等并 未如你计画行事,你心中焦急,只得自己下手。”王恩摇头道:“小人既已招认 谋害钱良主仆之罪,已是死罪,又何妨多一桩命案了。那钱达确非小的所害。” 苏轼点头,道:“钱达确非你所害,那周玉儿命案可是你所为?”王恩低头 不语。苏轼道:“你即便否认,本府已知此命案系你所为。”王恩反问:“大人 有何依据?”苏轼从袖中摸出一物,出示于众人面前,原来是一荷包。钱鸾见那 荷包,大惊,连忙低下头去。苏轼早已将此看在眼中,只道:“此物从死者周玉 儿手中得来。王恩,你将钱鸾与你的信物遗失,却不知晓失落何处?是否?”王 恩低头不语。 苏轼又道:“本府现将此案过程叙说原委。其中不免有复杂难解之处,本府 亦是臆度。原由便是因钱孝先生而起,正如王恩所言,他与钱鸾早有情意,竟瞒 过父母私定终身。而钱孝先生爱女甚重,有门户、富贵贫贱之见,不问女儿心事, 强将女儿许配钱良,生生拆开一双有情鸳鸯。王恩失却心中人,异常恼怒,为得 与心中人长相思守,他便意图除去钱良。从何下手?王恩暗中察看,殚思极虑, 便意欲利用钱达、钱良、周玉儿三者矛盾。他与那周玉儿素无来往,更无怨隙, 若谋害之,一者不会引起他人怀疑,二者可以挑起钱良、钱达之祸患。正如我等 推想,周玉儿被杀,便认定是争风情杀。” “王恩计画中并不知晓其中另一事情,便是轰动湖州之宝珠被窃案。钱达与 周玉儿加害逃犯沈成,夺得宝珠。可那宝珠极为珍贵,况且案件重大,即便风声 小了,如若出手,便会招来杀身之祸。故而迟迟不曾出手,那周玉儿意欲得其一 份,钱达只得先用银两敷衍之。久则生隙,那周玉儿与钱良勾搭,便将宝珠情形 告之钱良,钱良起心。钱孝先生道,他曾问及钱良何以知晓宝珠之事。钱良不答。 此即原由也。” “钱良计谋未及实施,那王恩便已行动。那夜,周玉儿外出,到得钱达五味 店中。隔壁邻里钱顺时曾听得他二人争吵,所为何事?无从清楚,想来无非宝珠、 男女瓜葛之类。那周玉儿从五味店中出来,经冯二家前小道路过,便被尾随其后 的王恩袭击。那周玉儿本是女流之辈,且夜黑恐惧,那曾是王恩对手,自是不敌。 反抗中,周玉儿夺得王恩身上之荷包,紧握手中,直至死去。那王恩并不曾发觉, 狠心将周玉儿掐死。故而,那凶杀现场并不在庄外山下,而是冯二家后道路分叉 口处。王恩,本府所说可是事实?” 王恩目瞪口呆,惊道:“大人何以知晓此些?那周玉儿竟夺去小的胸前荷包, 小的确实不曾发觉。回家歇息方知荷包不见,疑是丢失了,不料次日闻听案发, 那周玉儿手中有一荷包,官府必定怀疑是凶身之物,小的心中焦急,但也无可奈 何,只盼早早结案。” 苏轼道:“而后你又生一计,早早赶到五味店中,见那钱达,传说那周玉儿 昨夜被杀,地方已报官府,现正查问昨夜间情形,缉拿凶手。钱达心中有鬼,闻 听大惊,便急急收拾银两,及那宝珠,逃离五味店,却不料正中王恩之计,做贼 心虚。情急之中去投钱良,以求避难。却不料这正是羊入虎口、鼠进猫窝。那钱 良早有夺宝之心,便趁其危难之际,夺得宝珠,然后令人将其打入水中,强将其 头摁在水下。可怜钱达,活活窒息而死。钱良杀人灭口后,又令手下将尸首投入 水塘,因其身上银两尚在,故使人误作溺水身亡。本府疑惑,曾引公差到那花堂 之内,见过钱良,他矢口否认钱达来过花堂,却不曾料到钱达窒息水中之时,其 头中皮帽落入水中,被本府瞧见,破了钱良谎言。本府却未当面揭穿其言。” “话且说回。本府怎的知晓王恩是真凶,而非钱贵?钱贵确实可疑,其母与 之密信,他连夜于湖州返回,目的何在?钱贵虽是男子,却听信于妇人,始终不 肯相信浑家偷汉之事实。其母苦劝,或有几分信了。此番潜回,或是为了察看奸 情,或是为了谋害浑家。钱贵回家,周玉儿已离去,钱贵匆匆去寻,却不料被周 玉儿尸首拌倒,几将吓死,恐招官司,便急急逃离。王恩,当时情形可是如此?” 王恩点头,道:“小的谋害周玉儿后,正待离去,忽然听得不远处有声响。 小的害怕被人发觉,便退开身去,隐身草丛中,偷偷察看。却见一人沿大道而来, 不偏不移,入了小道。小的唬得直战栗,果不其然,那人被周玉儿尸首拌倒,吓 得半死,叫唤几声,那尸首怎会应声?那人壮胆上前,扶那尸首,忽然低声叫道 :‘浑家,浑家。’小的立即明白,那人竟是钱贵。钱贵见浑家死去,竟自离去。 小的担心钱贵唤人来,过早露了馅儿,便背着尸首,出了庄,抛在山脚一洞中。” 苏轼道:“那夜,冯二听得房后声响,后报与本府知晓。本府到得现场,发 觉一些物什。”说罢,掏出一包来,打开,示与众人观看,却是一些白色微末。 苏轼道:“此为何物?汝等也许知晓,此乃石膏碎屑。作甚用途?与这案子有何 关联?本府开始不曾注重,却不料此物乃寻找真凶之关键。原来做那豆腐,须用 得此物。王恩,可是如此?” 王恩点头,奇道:“正是。想是平日捣那石膏时,不曾留心,留些残余在衣 裙之内,在与周玉儿争斗之时遗漏下来的。不想被大人勘破。”众人皆惊讶不已, 苏大人微察秋毫,如此毫釐丝忽竟未错过! 原来,豆腐一物,本是术士无意间炼得,至宋时已广为遍及。那豆腐之制作, 且先将豆物浸泡,待其发后,将之磨成浆状。待水烧得滚烫,舀入豆浆之中,搅 拌均匀。而后用细布滤之,去渣得浆,浆入锅内,添薪煮沸。勺舀器物中,待其 冷却。取石膏些许,将火烧之,待其色变,轻敲即碎,捣成粉末,方可。而后将 水调匀,散入热浆中。待浆冷却,倾入方格木器,下垫细布,上以重压,去其水 分,即成豆腐。 苏轼道:“那钱贵心虚,故不敢报官,反却早早离了钱家庄,于路途中故作 返回之状。周玉儿、钱达死后,本府仍存疑心,四下查寻线索。你急于求成,为 知事态发展,暗中跟踪本府,可是如此?”王恩点头,道:“小的跟踪大人多时, 以为大人不曾发觉,却不料大人早已知晓。”苏轼道:“你暗中察看本府行踪, 见本府尚不曾注意那钱良,未能依你计画行事,便主动来客栈报知本府,只道: 当日大早,你曾见得钱达去过钱宅。意将我等耳目引向钱良。待我等依你计画, 询查钱良之时,你却先行谋害于他,又意图嫁祸钱孝。可是如此?” 王恩道:“小的私下以为,小的不能得到鸾儿,一者钱良缘故,二者钱先生 缘故。那钱良即便死去,钱先生亦未必肯将女儿嫁与小的,小的思索,不如不一 做,二不休,杀了钱良,嫁祸钱先生,除却心头大碍。如此,鸾儿必无依靠,只 得委身于小的。”王恩说罢,那厢钱鸾早已呜咽成声。 苏轼待店主写完笔录,一一看过,令王恩画押。画押之后,苏轼当堂宣告, 放去钱孝、钱贵,将王恩收监,明日押往湖州城。众人唏嘘不已,那钱鸾更是哭 泣得几将昏倒。钱孝亦自哀声叹气。 众人散去。李龙心中疑惑,道:“大人,在下有一事不明,望大人指点。” 苏轼道:“何事?”李龙道:“在那琴堂之中,在下明明听得那钱良临死之际所 言,乃是一‘叶’字,不知何意?”赵虎道:“在下亦疑惑不解。”苏轼笑道: “二位爷问得不错。本府亦曾思索良久,不得其解。后忽忆起,那日,本府去明 德学堂,见钱孝有一方古砚,钱先生道是唐代柳宗元先生遗物。”李龙奇道: “此与命案子有甚关联?”苏轼道:“本府听他言语,那‘砚’字与‘叶’字音 几近一致。此乃当地口音。那钱良临死所言‘叶’字,并非‘叶’字,而为‘砚 ’字。本府又想,那琴堂之中,案桌之上,有一古怪砚台,甚高,其内有墨汁。 莫非钱良是言那明珠在古砚之内。”李龙、赵虎惊讶,齐道:“可速去琴堂,查 看便知。” 苏轼笑而不语,从衣袖中摸出一匣,打开匣子,只见光闪闪、晶莹透亮一粒 明珠。李龙惊呼:“好一颗夜明珠。”苏公闻听,一愣,忽笑道:“那钱良临死 所言‘叶’,遮莫又是夜晚之‘夜’?其欲言出夜明珠!究竟是‘砚’还是‘夜 ’,或许是天知晓了。”赵虎看罢,叹道:“此夜明珠虽是希世之宝,可惜有太 多血腥煞气。”苏轼合上匣子,点头道:“赵爷所言极是,钱财本是身外之物, 生不带来,死不拿去,却伤了无数人性命。可叹可叹。为此夜明珠,又不知损了 多少钱财,害了几条性命,而只是为讨上峰欢心,以求巴高望上。” 李龙叹道:“不想大人竟了若指掌,早已将之取来。不过,小的还有一事不 明,大人怎的知晓那凶身现身学堂,会见那女子?”苏轼笑道:“你等走后,那 郑海、吴江亦如此询问。本府不曾回答二人,现在说出亦无妨矣。多亏那钱鸾一 句话,你等可曾记得,他道那钱良并非他这小女子之心爱。言下之意,那钱鸾另 有心爱。联想前后,定有此人。本府便将钱孝收监起来,制造风声,令他人误以 为真凶落网。那凶身听得,以为万事大吉。钱孝被抓,钱鸾独自一人留守学堂。 那人必会前去,私会钱鸾。”二公差赞叹不已。 夜色茫茫,天地苍穹,万籁俱寂。众人早已歇息,苏轼临得窗前,抬眼遥望 天上玉兔,月儿隐约现于云层间。远处又闻犬吠之声。苏轼长长叹息一声,回想 前前后后,多有感慨。 次日一早,苏轼令郑海先行回湖州禀报,而后与三位公差,押着王恩,离了 客栈。早有王恩母亲、钱鸾等一干人上来,哭得呼天抢地,哀哀欲绝。王恩见得, 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苏轼不忍干涉,令三位公差押守王恩,独自依官道而去。 出得庄来,远远见得路旁有一人,走得近来,方才看清,正是钱孝。苏轼一 惊,怎的这一夜之间,钱孝怎变得如此憔悴,竟似老了十岁?钱孝见得苏轼,深 施一礼,凄凉道:“学士大人,钱某有一语相问。”苏轼还礼,道:“不知先生 有何话语,苏某洗耳恭听。”钱孝苦笑一声,对天长叹,道:“钱某自幼熟读《 四书》《五经》,苦求功名二十载,皇天竟负我心,到头来依然如旧。子曰:五 十而知天命。钱某自以为通晓人世理性,一心为了女儿,怎的反落如此下场?钱 某所做一切,究竟是对亦错?”说罢,声泪俱下。 苏轼看着钱孝,长叹一声,远眺前方,湖州风光竟如此绮丽,山明水秀,云 蒸霞蔚,竟自看呆了,良久,叹道:“自古騃女痴男之情,难以理论。情动之时, 可忘却父母恩情,可抛弃圣贤教诲,甚至可舍弃自身性命,任你九牛合力也拉将 不回;情动之时,懦夫可成勇士、智者可变愚人,凡此等等,皆不可用常理言语。 古往今来,此等事情,何其之多?先生可读《乐府》否?其中诗道:……枝枝相 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 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可惜后人谁又理会此些?千百 年来,不知有多少情男痴女因此失却性命?昔如此,今如此,后亦如此,为情而 生,为情而死。呜呼!”言罢,长叹一声,大步向前而去。其后,李龙、赵虎、 吴江三公差押解王恩跟随其后。长长大道边,只留下那钱孝,抬首遥望,茫然若 失,低声吟着那《孔雀东南飞》。 公差李龙、赵虎、吴江三人甚是兴奋,不想一桩寻常命案竟牵连出悬而未解 的旧案,只道此案勘破,又立一大功劳,孰不知,此颗夜明珠回到湖州,竟又引 发出一桩大案来。 《小镇疑案》注解: 1 、苏洵,北宋文学家,字允明,别号老泉。苏辙,北宋文学家,苏轼之弟, 字子由,别号颖滨,世称小苏。 2 、王安石,北宋政治家、文学家,江西临川人,世称临川先生。庆历二年 (1042 年) 进士第四名及第。任地方官多年。留有《王临川集》。王安石认为宋 代社会贫困化的根源在于兼并。因此,在嘉祐三年(1058 年) 上宋仁宗的万言书 中,要求对宋初以来的法度进行全盘改革,扭转积贫积弱的局势,立即实现对法 度的变革。封建士大夫亦把致国太平的厚望寄托于王安石,期待他能早日登台执 政。由于深得神宗赏识,熙宁二年(1069 年) ,王安石出任参知政事,次年,又 升任宰相,开始大力推行改革。王安石变法派制定和实施了一系列新法,展开了 广泛的社会改革。王安石变法触犯了大地主、大官僚的利益,皇亲国戚和保守派 士大夫结合起来,共同反对变法(苏轼便是反对者之一)。因此,王安石在熙宁 七年第一次罢相。次年复拜相。王安石复相后得不到更多支持,不能把改革继续 推行下去,于熙宁九年第二次辞去宰相职务,从此闲居江宁府。宋哲宗元祐元年 (1086 年) ,保守派得势,此前的新法都被废除。王安石不久便郁然病逝。本文 故事发生于宋神宗元丰初年至二年,其时王安石早已罢相,只是新法尚未废除罢 了,文中细节与历史有所出入。 3 、蔡襄,后世所推崇宋代书法大家有苏轼、黄庭坚、米芾和蔡襄四大家。 蔡襄,字君谟,兴化仙游人。《宋史•;列传》称他:“襄工于手书,为当世 第一,仁宗由爱之。”宋四大家中,蔡襄年龄辈份在苏、黄、米之前。苏东坡道 :“其字端劲高古,容德兼备”。沈括道:“以散笔作草书,谓之散草,或曰飞 草,其法皆生于飞白,自成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