椁棺尸变 “渔父醉,衰衣舞,醉里却归路。孤舟短棹任纵横,醒后不知何处。渔父醒, 春江午,梦断落花飞絮。酒醒还醉醉还醒,一笑人间古今。”此乃苏轼之《渔父 》一首。话说湖州府境内有一河,唤做龙溪,蜿蜒曲折,细波漾漾,水秀鱼肥。 那龙溪之畔,有一石滩,近得水边,有一平石,大如案桌。这日秋高气爽、风和 日丽,一垂钓者稳坐平石,抛饵垂钩。此人约莫四十岁,一手持竹竿,一手捋长 须,悠然自得。 水面之上,浮有一羽,羽之四下,圆波涟涟。那垂钓者自语道:“湖上移鱼 子,初生不畏人。自从识钩饵,欲见更无因。”语罢,却见那羽忽动,忽上忽下, 而后猛沉下水。那垂钓者见时机成熟,扬起长竿,但见一条尺余长鱼儿跃出水来。 不远处,有和抱之树,树下二人,各自下钩。一人见状,流水奔来,喜道:“好 大一条鲇鱼。”径自将鱼取下,放入篓中,又道:“老爷,已八条矣。”那唤作 老爷者道:“你等何如?”这人道:“多少十余条,大者五六条。” 这老爷正待言语,却见那厢垂钓者忽然立起,渔竿如弓,茧缕紧绷,大呼道 :“恁的沉重,快来助我!”说罢,竟站立不稳,恐缕断鱼逃,只得任凭游鱼左 右,沿畔徘徊。取鱼者见状,飞身而去,只道:“先且稳住,某来也。”那老爷 将一石压住长竿,亦急奔去。二人抓得竹竿,与鱼相持。那鱼或隐或现,不时溅 起水花。约莫一顿饭时刻,那鱼渐息。那老爷手抄捞网,近得鱼身,将其网住。 一人弃竿来把网柄,合力将鱼拖上岸来。另一人大笑道:“恁的一条大鱼,许有 十余斤重。”那鱼离水,竭力跃起,一人竟不能摁之。另一人道:“恁的大鱼, 我这竹篓过小,不可装入,怎的回去?”那老爷笑道:“汝可肩负之。” 三人正言语间,忽闻岸边林中有人喧哗,甚是噪杂,其中隐约有哀号之声。 那老爷奇道:“那林中甚事?”一人道:“待某前去打探一番。”那老爷道: “恐是歹人作恶,你二人同去。”二人应着,正欲前往。却见林中道上闪出一伙 人来,前后约莫百余人,个个吆喝叫嚣。三人皆惊,细细一看,方才明白,那伙 人个个农家村夫打扮,并非歹人,且其后簇拥众多老妪、村妇、顽童。众壮汉押 着二人,却见那二人披头散发,身缚绳索,步履踉跄,苦苦哀号。不时有老妪、 村妇扑上前来,或唾其面、或捶其头、或掐其肉。 那伙村民前拥后挤,到得龙溪水畔方才止住,众壮汉押着二人立在前方,老 妪、村妇、顽童闪在一旁,其余人等立在另一旁。只见一名老者,白发红颜,长 须飘飘,出得人群,立于当中,神色威严,环顾四下。众人见之,顿时闭口不语。 那老者高声道:“诸位,吾族进字辈恶子孙进福,不知廉耻,无视族规,竟与堂 兄孙进富浑家淫妇吴氏勾搭成奸,忘礼义、乱人伦、坏名节、败族风,且奸夫淫 妇,蛇蝎心肠,暗施毒计,谋害亲夫,实乃大恶不赦之徒。依吾孙氏先祖所定家 训族规,当将二人负石沉水溺之,以惩其罪,警示后人。吾孙氏子孙切记切记。” 言讫,众族人举手高呼。 那老者面容严峻,喝道:“来人,负石。”却见七八名精壮男子蜂拥而上, 将那二人摁倒在地,各缚上一长条麻石。那二人竭力挣扎,泣不成声。又有人于 水畔摆设香案,供上鸡鸭鱼肉并菜蔬、果品。那老者近得案桌,手拈细香九根, 就火点燃,插入香炉之中,又焚烧一摞纸钱。又有一老一少两名道士身着八卦道 衣,背负桃木剑,手持拂尘,口中念念有词,不时抛出牛角阴阳卦。待那老道士 念唱罢,拂尘一扬,道声“无量天尊”,目视老者。那老者会意,喝道:“沉水。” 却见众壮汉齐声吆喝,猛的抬起二人,正欲将二人抛入龙溪水中,猛听得有人高 声叫道:“且慢。” 众族人回首望去,目寻那高声言语者,却见三人拥挤过来。那老者打量来人, 谦恭道:“三位官人,似非本地之人。不知有何见教?”为首一人,青袍素巾, 长须善面,深施一礼,道:“吾等乃是闲钓之人,偶经此地,正见着贵族祭祀, 近前方知却是将二人溺水,甚为不解,特来寻问个明白。”那老者道:“这位员 外有所不知。此二人实乃一双奸夫淫妇,奸夫名孙进福,乃吾族中后辈,整日游 手好闲、斗鸡走狗、花门柳户、贪恋女色;淫妇吴氏,吾族中子弟孙进富之浑家, 乃孙进福之堂嫂,品行不端、不守妇道,其夫在湖州城中帮工,因路远事繁,一 月难归一遭,此妇人心存欲念,难守闺房,竟自与孙进福私通。族中人尝有传言, 只是无有证见。昨日,那孙进富回得家来,与浑家团聚。却不料这淫妇竟在肉汤 之中下得毒药。那孙进富怎生知晓,只道妇人贤良,竟吃将下去,待到夜间,药 性发作,一命呜呼。正所谓最毒妇人心。淫妇见孙进富已毙,便唤来奸夫,二人 合计,竟欲连夜掩埋尸首。只是尚未得逞,便被庄中巡夜者发觉。” 那三人闻听,点头称是,为首之人道:“不知此奸夫淫妇可曾如实招认?” 那老者道:“此等丑事,他二人岂肯招认?”正言语间,那奸夫淫妇哭道:“我 等不曾杀人,实乃冤枉也。”语未止,早有族人上得前去,狠命抽打,二人连声 惨叫。那为首之人正欲阻挡,那老者道:“吾族中之事,外人当避之。三位官人 请自便。”那为首之人却不理会,道:“可有人亲眼见得其投毒下药?或可曾闻 得孙进富亲口言及?”那老者面有愠色,转身过去。却见两名壮汉上得前来,大 声喝道:“吾族中之事,自有族中长辈处置,你等过路之人,可退后观之,不可 多嘴多舌。” 那为首之人却不恼,笑道:“这位长者不答问话,想必是无人见得其投毒下 药,死者临死也无言语,奸夫淫妇亦不曾招认,如此怎认定他二人为杀人元凶?” 那老者闻听,顿生不满,道:“进财、进宝,还不请三位官人退下。”那两名壮 汉闻听,上前推搡。那为首之人高声道:“且慢。吾以为,凡天下之事,须依公 道。无有真凭实据,怎能妄自猜测?如此岂非盲翁扪籥?即便他二人是杀人元凶, 亦须问个清楚,死得明了,方才令外人信服,无有闲言碎语。假若他二人非为元 凶,一者枉死江水,二者令真凶逍遥,岂不悲哉?”那老者怒道:“有巡夜者见 得清楚,乃是证见。且叔嫂私通,乃乱人伦,实大逆不道,亦当将其沉水溺毙。” 那为首之人道:“私通乱伦、谋害亲夫,合当处死。但此中过节,须申告省 院,待议其罪犯,方可处置。”那老者笑道:“吾自有孙氏家规族法处之,何须 王法?”那为首之人道:“敢问长者,家规族法与那王法律令,孰大?”那老者 冷笑道:“在吾孙家庄,便是吾家规族法大。”那为首之人淡然笑道:“这孙家 庄可在湖州地境之内?”那老者道:“自来属湖州府所辖。”那为首之人笑道: “湖州府并诸县,乃是大宋之国土,凡事当依大宋刑律而行。”那老者语塞,满 面怒容。 那孙进财、孙进宝见状,大怒,厉声喝道:“你这撮鸟,恁的啰嗦,实在可 恼。想是寿星老儿上吊。”说罢,挥拳便打。那为首之人急退数步,其后一人飞 身上前,遮挡其身,截住孙进财、孙进宝,喝道:“大胆!湖州府尹苏大人在此, 怎容你等如此放肆!”众人闻听,皆惊,且将信将疑。这为首之人正是湖州府尹 苏轼,另二人乃是苏仁、李龙。那老者上前疑道:“汝果是新任府尹苏大人?” 苏公笑道:“正是苏轼。”那负石男女闻听,急忙高呼冤枉。那老者深施一礼, 道:“草民孙孝儒,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还望苏大人休要见怪。” 苏公笑道;“孙老先生言重矣。常言道:不知者不怪。”孙孝儒令人卸去那 男女二人身上麻石,将其推押至苏公跟前。男女二人双双跪倒,哭道:“大人救 我!”连声呼喊冤枉。苏公道:“你二人口喊冤枉,本府怎会轻易信之?且不妨 将事端前后一一叙来,让本府与众乡亲一道辨析。”苏公再看那孙孝儒,道: “孙老先生以为如何?”孙孝儒道:“草民悉听大人之令。”苏公道:“既如此, 你二人且如此招来。若有隐瞒、欺蒙之言,本府当严惩之。”二人唯喏。 那吴氏道:“奴家吴氏,自嫁与夫家,已近五年,夫家在湖州一唤作兴隆庄 处帮闲,以此维持家计。奴家自在家中做些针织……”那孙孝儒道:“休要啰嗦, 快快将如何谋害进富一事告知大人。”吴氏泣道:“奴家确不曾谋害夫家。昨日, 夫家回得家来,且捎带回半斤猪肉、一尾鲜鱼。吃过晚膳,并无异常。夜间,夫 家忽觉腹痛,低声呻吟。初始,奴家并不曾在意。哪知其情愈来愈重,竟口冒白 沫,不醒人事。奴家方才急了,便出门唤人。出得庭院,正撞得孙进福。他问奴 家甚事惊慌。奴家只道出事了,并不清楚其中原由。孙进福随奴家进得房来,不 想夫家却只有出气未有进气。孙进福道:或是急症发作,当速医治。说罢,便将 夫家负在背上,欲往医家。奴家紧随其后。出得院门不远,正遇着进财、进宝二 人。他等询问其情。奴家道出前后。他二人上前来看,惊道:进富已气绝矣。说 罢,抓住奴家与孙进福,只道是我二人谋害之。我二人怎肯承认,自与他二人争 执,惊得众邻里出来。他等不由分说,便将我二人捆绑,押至祠堂。孙氏诸辈看 过尸首,便道是奴家下毒,谋害亲夫。青天老爷,奴家怎生会谋害夫家?实是冤 枉,望大人明察。” 苏公不语,把眼来望那孙孝儒。孙孝儒道:“大人万不可听信淫妇妖言。吴 氏者,为人妖媚风骚,水性扬花,招蜂引蝶。其夫久出难归,便与族中不良子弟 孙进福相通。二人正如那干柴烈火、虫蝇腐肉。奸夫淫妇欲图长久厮混,暗中谋 画,思索杀人行径。待进富归得家来,便下得毒药,将其毒死,而后欲移尸灭迹。 不料遇着庄中巡夜之人,便慌称急症,实是恶毒至极。” 苏公问那巡夜之人何在。孙进财、孙进宝二人道:“回大人话,乃是小民两 个。”苏公道:“且将其中情形说来。”孙进财道:“昨夜乃是小人兄弟巡庄, 约莫戍亥时分,小人两个见着一团黑影,又闻得人语,便上前询问,却是孙进福 与吴氏二人,那孙进福背负一人。吴氏只道是其夫孙进富突发急病,欲去投医。 小人诧异,提着灯笼,上前察看,伸手试探,那孙进富无有出气。他二人通奸之 事,小人早有耳闻,此番夜深人静,二人行为诡秘,孙进富无端身亡,小人思量, 定是二人将其谋害,欲处置尸首。小人斥问他等。他二人哪肯承认,百般抵赖。 幸有众邻里赶到,将他二人捆绑。” 苏公思忖,道:“孙进福、吴氏,本府且问你等,确有偷情之事?”二人惊 慌,吱唔道:“回大人话,实无此事。”苏公厉声呵斥:“常言道:欲想人不知, 除己莫非为。你二人须如实招来。”二人低首不语。众乡人皆道:“他二人之丑 事,庄中多人知晓。我等可为证见。”二人惊恐,伏首泣道:“大人饶命,我二 人暗中确有往来。只是那下毒杀人之事,非是我等所为。望大人明察。”苏公正 气道:“既如此,便有杀人动机。本府又怎能轻信你等言语?”孙孝儒道:“苏 大人,他叔嫂二人通奸,败坏人伦,且凶残恶毒、谋害亲夫,依大宋刑律,亦当 处死。不如交与本族处置,以警族人,以正族风。不知可否?”苏公思索片刻, 道:“若事实如此,可依先生之言。只是目今案情尚未明了,其中有疑惑不解之 处,且不妨先引本府勘验尸首,然后定夺。”孙孝儒疑道:“莫非大人不信?” 苏公思忖道:“仅凭几人言语,不足以信。本府断案向来小心谨慎,无有确凿证 据,不敢妄下定论。恐有失误,连累无辜,遗恨百年。” 孙孝儒然之,遂引苏公回至庄中。众乡人押解孙进福、吴氏二人,跟随其后。 那孙进富尸首早已入殓,原来这孙家庄一地习俗与众不同,人死当日即行入殓。 其兄弟亲朋正张罗丧事,见得孙孝儒一干人众回来,只道奸夫淫妇已沉水,忙来 迎候,猛见人中杂有孙进福、吴氏,不觉惊诧愤怒。有持棍棒者欲上前扑打,孙 孝儒急忙拦阻,再三劝解,方才平息,又将苏公之意相告。众人皆气恼,无奈官 府大人插手,只得应允。 孙孝儒引苏公入得灵堂。有法师在棺材前燃得三根细香,又焚烧纸钱,口中 念念有词,绕棺三匝,口喷符水,方才开棺。四人各扶棺盖一角,徐徐移开。苏 公探头望去,却见棺内有一尸,正待细看,却不料棺旁孙孝儒忽然惊叫一声,唬 得众人皆惊恐不已。苏公不解,那孙孝儒早已后退几步,颤栗道:“他……他非 孙进富……”有胆大者上前探望,那尸首果非孙进富。人人惊诧不已。苏公暗暗 思忖:棺中尸首既非孙进富,又是何人?那孙进富之尸首又怎的不见?其中究竟 有何蹊跷? 苏公问及净尸、入殓者,孙孝儒忙令人去唤。原来这净尸、入殓者亦是孙族 中人,唤作孙孝先,年已五旬,却是一鳏夫,整日只贪那杯中之物,因其胆大, 便做些净尸、入殓之事,但凡有丧事,十里八村往往来请之。约莫半个时辰,乡 人方才寻得孙孝先,早已烂醉如泥,将凉水泼其面,方才睁眼开来,迷糊道: “谁人泼洒了我的酒?”乡人不由分说,将其拖来,那酒已醒了五分。孙孝儒道 :“兀自懵懂,可知入殓者谁?”孙孝先醉眼斜视,笑道:“你道我酒醉?莫非 连进富侄子还不认得?”孙孝儒道:“果真如此?”孙孝先道:“儒兄今日怎的, 莫非喝醉不成?净尸之时,尚有旁人观望,可问他等。”旁有人佐证道:“某等 确曾看得清楚,乃是孙进富无疑。”孙孝儒道:“非我不信你。你可瞧棺中一眼, 便知分晓。” 孙孝先踉跄上前,扶住棺体,几将上半身探入棺中,醉眼看去,只道:“有 何不妥?孙某何曾弄错甚么。”孙孝儒叹道:“你可曾看清其面否?”孙孝先细 细看去,不觉一惊,唬出一身冷汗,连连后退,酒已醒了十分,惊呼:“尸变! 尸变!”扭身便跑。 苏公拦住去路,道:“甚么尸变,纯属无稽之谈。你且随本府来看。”孙孝 先惊道:“大人且先行。”苏公近得棺柩旁,伸手入棺,将那尸首自头至脚查勘 一番,道:“你看此人躺卧之势、寿衣寿被之状,可与你净尸、入殓时一般?” 那孙孝先素来大胆,见苏公如此,胆怯早已消去,探头细望,看罢,道:“果不 一般。那寿帽儿竟偏了几分,寿衣尚未扣合,那寿鞋亦不适脚。莫非换了尸首不 成?”苏公道:“正是。却不知此人是谁?”孙孝儒道:“非是本庄之人。”苏 公道:“可唤庄中人辨认,或有识者。”孙孝儒然之。唤庄中人来辨,有多人识 得,只道此人是十里外周家庄的泼皮闲汉周四郎,整日东游西逛,做些钻洞翻墙、 偷鸡摸狗的勾当,却不知怎的死在棺柩内。苏公令人将尸首移出灵堂,李龙俯身 勘验。 孙孝儒召来孙进富兄弟亲朋,苏公询问入殓前后情形。原来孙进富无端身死, 宗族自着人安置丧事,请得孙孝先为其净尸、着寿衣、饭含、盖脸、入殓,事罢, 只余下其弟孙进裕当夜伴灵。苏公询问夜间情形。孙进裕道:“回大人话。家兄 入殓事毕,已是子牌时分,只余小人一个,烧些纸钱,燃得香烛,又往长命灯添 油,而后小人独自饮酒,饮了几杯,便伏在外侧睡去,醒来之时约莫是寅卯时分。” 苏公道:“其间可曾醒来?或闻得异常声响?”孙进裕道:“小人白日疲惫,故 而睡得甚熟,不曾醒来,亦不曾闻得声响。”苏公道:“醒来之后,你可曾离得 灵堂?”孙进裕道:“只在堂前堂后忙碌,不曾离身,直至天明。”苏公道: “如此说来,此奇事乃是在你深睡之中所为。”孙进裕惊诧。 李龙验讫,疑惑道:“死者周身无有伤痕,似是窒毙。”苏公道:“此事甚 为蹊跷。孙进富死因不明,又添一桩命案,且孙进富尸首无端失踪,换了周四郎 尸首。那凶手意欲何为?其中有何企图?”李龙道:“大人,我等不如暂且住下, 细细查察。”苏公应允,与孙孝儒言明。孙孝儒道:“大人若不嫌弃,可先在草 民家住下。”苏公谢道:“如此烦劳孙先生。”而后,令李龙与一乡人前往周家 庄,打探周四郎情形。又令孙孝儒着乡人四下搜寻,若有可疑迹象,速来禀报。 孙孝儒引苏公到得其家。见此偌大一所庄院,苏仁不觉感叹。早有丫鬟端上 香茗。苏公品那香茗,甚是清新。孙孝儒道:“若非苏大人指点,恐成千古一谜 也。”苏公道:“你等可曾细细勘验孙进富之尸首?”孙孝儒点头道:“回大人, 因其无有气息、心动,必定已死,故不曾细验。”苏公疑惑道:“你等又怎知是 中毒而亡?”孙孝儒道:“孙进富正当壮年,怎的会暴病而亡?想必是那奸夫淫 妇暗中投毒。只是他二人不肯招认。草民便与族中长者到得其家,细细查寻,发 现其家菜蔬有异,牵了一犬,一一试之,待那犬吃得肉汤,不多时便倒地抽搐而 死。”苏仁于一旁惊叹:“果然是蛇蝎妇人。”孙孝儒道:“苏大人以为此等妇 人当死否?”苏公反问道:“你道那犬约莫多时发作?”孙孝儒思忖道:“约莫 一盏茶之机。”苏公道:“那孙进富自晚膳至发作之时又有多时?”孙孝儒道: “两个时辰不足。”苏公略有所思,道:“可将那吴氏唤来,本府有话相问。” 孙孝儒即令庄客去传唤。 孙孝儒疑道:“大人有何发现?”苏公道:“其中颇多疑点,不可理喻。” 孙孝儒道:“那尸首怎的无端失踪,草民百思不得其解。其中究竟有甚龌龊?” 苏仁道:“我有一语。”苏公不语。孙孝儒道:“这位爷有何话语?请言来。” 苏仁道:“方才孙老先生言及药性发作,人犬不一。或是那孙进富未曾多食,中 毒甚浅,只是假死。你等不知,却当他已死,入得棺材。到得深夜,方才复活。 迷糊中出得棺来,却不料正遇着周四郎夜间偷盗。那周四郎猛见尸首出棺,当即 吓死。孙进富便将身上寿服换上其身,将其藏入棺中,而后悄然藏匿。”孙孝儒 闻听,惊叹不已,连声道:“或是如此。”苏公道:“孙进富为何要换尸藏匿?” 苏仁道:“其中或有隐衷,尚不得而知。”苏公拈须思忖,道:“你之推断,亦 有几分理儿。如此言来,那孙进富便是此案之紧要。” 孙孝儒连连点头,道:“不知大人有何疑惑?”苏公道:“假若你是那吴氏, 将夫家毒害之后,当如何处置那剩余毒肉汤?”苏仁一愣,思忖道:“自当毁之, 不留下丝毫痕迹。”孙孝儒闻听,惊道:“可那吴氏怎的会留汤在家,候我等发 现?岂非不打自招?”苏公淡然笑道:“本府窃以为吴氏断然不会如此愚蠢。” 孙孝儒疑道:“如此说来,吴氏似不曾投毒下药?那投毒者又是何人?”苏仁道 :“或是与孙进富有怨隙之人,投毒害人,又嫁祸吴氏。”孙孝儒连连点头道: “如此说来,那凶手定然知晓吴氏与孙进福之奸情。此人十之八九是我庄中人。” 苏公道:“孙老先生此言万不可在外人面前言及,以免打草惊蛇。”孙孝儒唯喏 道:“大人放心,草民必当慎言。”心中甚是钦佩:这苏大人好生厉害。 言语间,庄客引得吴氏来见。吴氏上前数步,跪倒在地,先行谢过苏公救命 之恩。苏公道:“吴氏,本府并不曾救你,此案并未勘破,你之嫌疑尚在。你且 起来,本府有些话语问你。”吴氏立身垂首。苏公问道:“昨日晚膳是何时刻?” 吴氏思忖道:“约莫酉时。”苏公道:“吃些甚么?”吴氏道:“夫家自城里归 来,捎带了鱼肉。奴家便做了烧肉、肉汤、蒸鱼。”苏公道:“你夫家吃了甚菜?” 吴氏道:“夫家平生好食鱼,故而只曾吃鱼。那肉乃是他为奴家捎带,只道奴家 清苦,久难尝肉。”苏公道:“你可曾吃那烧肉?”吴氏道:“奴家吃得那烧肉、 肉汤。”孙孝儒、苏仁闻听,不觉一愣。苏公不动声色,又问道:“你且细细回 想,孙进富确未喝那肉汤?”吴氏道:“奴家怎敢欺蒙大人。那烧肉、肉汤,夫 家不曾沾得一筷。惟奴家独享。族中长辈言那肉汤有毒,奴家又怎生肯信?奴家 明明喝得肉汤,何来毒药?”苏公疑惑。孙孝儒道:“肉汤有毒,族中长者近十 人皆见得!莫非我等皆眼花不成?”苏公思忖道:“可曾试那剩鱼?”孙孝儒疑 惑道:“无有剩鱼。吾明白矣。定是你这毒妇将毒先下在鱼中,因进富侄好食鱼, 而你却不尝,他自不会怀疑于你。晚膳之后,你便毁去剩鱼,却在余下肉汤中下 得毒药,藉以迷惑我等。”苏仁诧异,道:“肉汤、鲜鱼,皆下得毒药,只是时 机不一。孙进富吃得毒鱼,周氏却未喝毒汤。”吴氏闻听,急道:“大人明察, 奴家确不曾投毒,定是他人欲加陷害民妇。”苏公道:“你夫妇与甚人有怨隙?” 吴氏摇头不语。苏公道:“此案尚待查勘,你且下去细细回想,若有所得,速来 禀告。”吴氏再拜。有庄客将其带下。 日已西坠,苏仁取了四条鱼与孙家厨庖,却见两个厨子正窃窃言语,说的正 是孙进富毒死一事,公婆各有理。苏仁暗笑,正待退出,却闻得一个庄客道: “我曾闻得一桩古怪事,似与此一般。说是有一妇人,生性淫荡,其夫在外经商, 妇人与他人通奸,久而生情,意欲谋害其夫。一日,其夫夜间归来,妇人便百般 殷勤款待,却在酒中下得毒药,其夫怎生知晓,将那毒酒喝下,不多时,药性发 作,当即七窍流血而死。那奸夫淫妇便将尸首剁成几段,偷偷掩埋,自以为天衣 无缝。却不料一月之后,庄中有外出者捎回信来,只道隔几日其夫便要回家来。 那妇人大惊,询问丈夫情形,那外出者道其甚好。那妇人惊得魂飞魄散,急忙去 寻那奸夫。二人急急来得掩埋尸首地,刨开土看,哪里有甚么尸首?他二人明明 将那尸首剁成几段,焉能活也!那妇人整日惶恐,其夫归家,妇人问其随从家仆, 答云从未有中途归家之事!岂非见了鬼哉?”众厨子皆认同。苏仁听罢,来寻苏 公。 却说苏公在庄院外闲走,苏仁前来,将适才所闻之事相告。苏公笑道:“莫 非你也信那神鬼怪诞之说?”苏仁笑道:“非也。我以为那孙进富既在湖州城帮 闲,我等当前往查问,或有发现?”苏公思忖道:“你之意是道那孙进富已回湖 州城?”苏仁道:“我以为其中颇有蹊跷。且如此推断:那吴氏果真下毒,那孙 进富亦中毒,可尸首为何不见?一者,孙进富中毒甚轻,虽入棺柩,却又活转, 爬将出来;二者,孙进富尸首被人调换。”苏公疑惑,道:“一疑,孙进富既然 未死,必当现面,何以无有踪影?二疑,为何调换孙进富之尸首?”苏仁道: “孙进富未有踪影,或另有原由;调换孙进富之尸首,乃是为掩盖周四郎之尸首。 且细想,此案若无老爷干涉,孙家庄之人必定将那周四郎当作孙进富掩埋,周四 郎自此失去踪影。”苏公悟道:“此言有理。若破此案,亦须从周四郎着手。” 苏仁又道:“还有一点,若那吴氏确不曾下毒,其中又有蹊跷。”苏公思道 :“吾观吴氏、孙进福二人言语神色,隐有冤屈。那肉汤一事,孙孝儒等人道有 毒;吴氏却道无有,且孙进富不曾喝肉汤。前后言语不一。”苏仁道:“肉汤有 毒,乃十数人所见,当不会错。究竟是那吴氏还是孙进富喝得肉汤?无有对证, 任凭吴氏言语。”苏公道:“既然如此,那吴氏为何不将余下肉汤毁去?”苏仁 道:“或是其心计、或是其失误。”苏公笑道:“他二人即将沉水,他亦未辩之, 可见非其心计也。”苏仁道:“老爷以为……”苏公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或是另有凶手。一个体弱多病之人,经年养病,便可得养病之道,所谓久病成医, 便是此理。反之,一个身强力壮之人,一旦某处急变,往往暴病身亡。”苏仁疑 道:“老爷之意是:那孙进富确是暴病而亡?” 苏公点头,道:“不妨如此推断:孙进富突发暴病,吴氏寻来奸夫孙进福帮 忙。却不料正遇着巡夜庄客,且孙进富已然气绝。巡夜庄客只道是他二人谋害之, 将其捆绑,押至祠堂。如此一事,正中某人心怀,此人便悄然到得吴氏家中,将 毒药投入余下肉汤中。孙孝儒等将肉汤试犬,犬死,便道吴氏投毒杀夫。而吴氏 晚膳之时喝得肉汤,何尝有毒?二者言辞不一,乃是中途投毒之故。孙进福、吴 氏本当沉水溺毙,却不料被我等拦阻,要勘验孙进富尸首。若如此,则事败也。 那人又急将孙进富之尸首调换,使我等无法勘验。”苏仁笑道:“待老爷插手, 已是午后,那人又怎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调换尸首?”苏公一愣,道:“或是防备 验尸,夜间便早已调换之。”苏仁道:“此人此举有何企图?”苏公道:“此人 或是欲除吴氏、或孙进福。一者,与之有过节仇怨;二者,孙进富、吴氏无有子 女,且家中富裕,二人皆死,其家财谁属?”苏仁惊道:“如此言来,那孙进富 之兄弟最有嫌疑。” 苏公道:“此些皆是假想,无有证见。方才你道吴氏不曾下毒,又有何蹊跷?” 苏仁道:“那毒或是孙进富所下。”苏公笑道:“莫非他欲自尽否?”苏仁道: “非也!那孙进富早已知晓吴氏、孙进福之奸情,却故作不知,暗中欲杀之。若 亲手杀之,未免有所牵连,不如借刀杀人。晚膳之后,他在余下肉汤中下得毒药, 造成假象。而后假作中毒身亡。族中人知晓吴氏、孙进福之奸情,便认定他二人 是杀人真凶,依孙氏家法当负石沉水。孙进富假死入殓,又施金蝉脱壳之计,将 周四郎之尸首移入棺内,而后逃匿。”苏公道:“如此言来,这周四郎乃是孙进 富所杀?”苏仁道:“这周四郎乃是一闲汉无赖,整日四处游逛,即便失踪,亦 无人理会。杀之,乃是孙进富之计画一步。”苏公摇头道:“那孙进富若是假死, 又何以如此逼真,瞒过众多人耳目?”苏仁道:“民间往往多奇人,孙进富或有 奇术、或服奇药,假死几个时辰,而后复醒。”苏公思忖道:“此言亦不无可能。” 二人正言语间,有庄客来唤,只道已到晚膳时刻,孙老爷有请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