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皮之死 黄昏时刻,府衙丫鬟摆上酒菜,王敦、苏公方入座,忽有家人急急来报:宋 盛宋大人、统制薛大人有紧要之事求见。王敦、苏公相视一眼,苏公微微一笑, 王敦疑惑,暗道:莫非果如苏轼所言,那邵秋水已逃之夭夭矣?王敦急忙来见宋 盛、薛满山,苏公跟随其后。宋盛、薛满山见得王敦,急忙禀告:“我等回得军 中,早已不见邵秋水踪影,军中诸将亦不知其去向。又着军兵四处寻查,无有下 落。”王敦大惊,暗道:不想果被苏轼言中。遂假怒道:“不想你等如此大意, 端的可恼。且速回军中,增派人马,四处追寻,定要将这厮擒回。”薛满山、宋 盛惶恐,领命而去。待二人离去,王敦叹道:“苏兄所言甚是,这薛满山端的可 疑。”苏公笑而不语。 晚饭罢,王敦、苏公又品香茗,巴三览四,闲话杭州风情,约莫一个时辰, 王敦睡意上来,便回厢房歇息,不题。回得房中,苏公细声将府中蹊跷事告知苏 仁,令他加意留心。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苏公、苏仁起床开门出房,正见着曲廊尽头王敦急急 而来,远远见着苏公,高声言语甚么,苏公不曾听清,及至近来,方才听得明白, 原来那管家王三昨夜竟死在房中!苏公闻听,大惊失色,急忙尾随王敦往王三卧 房而去。出院经一长廊,入得一小院,院中三面厢房,乃是府中家丁所居卧房, 那王三居东厢第一间。廊外院中早一围有家丁丫鬟十余人,人人惊恐。待王敦、 苏公到来,众家人闪开两旁,苏公见那房门半开半掩,自那半开门可见得王三尸 首,赤身裸体,卷缩在地,又有被褥,想必是自床上滚落下来。入得房来,苏公 细细查勘房中物什,并无异常,只见床脚旁有一团黑淤,用手触之,知是污血。 近得王三尸首,却见他双手紧抓被褥,满嘴污血,双眼圆睁,面目狰狞。王敦俯 身去看,见得尸首双眼,唬得连退数步。苏公俯下身来,伸手摸那尸首嘴唇,似 有所思。又近得床边,见得睡枕上湿乎乎一斑,似是口沫涎液。 苏公回过身后,见得那桌上茶壶、茶碗,急忙过去,小心察看茶壶、茶碗。 王敦怯生生道:“他怎的死去?”苏公道:“乃是中毒身亡。”王敦惊道:“莫 非凶手将毒投放在茶水中?”苏公道:“可令下人去捉一鸡来,一试便知。”王 敦然之,遂令一家人去捉鸡。不多时,那家人捉得两只母鸡,苏公令一家人将茶 碗余水喂一鸡,又令一家人将茶壶水喂另一鸡。饮得茶水,未见鸡死。王敦只道 喂得太少,又令家人强行再灌。察看良久,那鸡依旧拍翅挣扎。王敦道:“想必 这毒不在茶中。”苏公道:“却不知他昨夜吃得甚么?”王敦询问家丁,有家丁 道王三与众人一般吃喝,并无不同。王敦推断:那凶手唯恐王三行径败露,趁其 不备投下毒药,杀人灭口。待仵作来细细勘验尸首,认定王三乃服毒而死,毒药 入腹,不时便发作,死时曾有肚痛、流涎、痉挛、吐血症状。 王敦召集数名家人询问。他等平日与王三交情甚好,吃喝玩赌,不曾想得一 日早起竟成两世人,众人嗟叹不已,只道王三为人和善,暗室不欺,并不曾结得 甚么仇家,何曾想得有人害他。问及昨夜间王三行径,众家人皆道:“只见得王 三早早歇息,并无其它。”王敦环视四下,忽道:“怎的不见王小乙?”众家人 道:“一早便不曾见得他身影。”王敦无奈,只得令他等且去料理王三后事。待 众家人离去,苏公问道:“王小乙是何人?”王敦道:“幸亏昨日苏兄提醒,我 早已吩咐家丁王小乙暗中窥视王三行径,想必他不曾错过时机。” 不多时,一家丁匆匆来见王敦,正是王小乙。王敦叱责道:“我令你窥视王 三行径,今日一早王三无端身亡,怎的未见你来禀告?”王小乙神秘兮兮道: “老爷有所不知,待小的细细道来。昨日夜间,那王三早早入房歇息,小的只道 无事,便在隔壁房中歇息。不想半夜时分,小的忽然醒来,闻得王三房中悉悉声 响,不觉好奇,翻身起床,细细窥听,竟是男女媾和之声。”王敦惊诧,道: “那妇人何人?”王小乙道:“小的暗道,平日并不曾闻得王三与何人相好,却 不知是何人浑家、哪个丫鬟?小的隐身暗处,待二人云雨罢,良久未闻得声响, 小的正疑惑间,却闻得那门轻响一声,只见那妇人出得房来,本欲看个清楚,却 不曾想那妇人竟纱巾蒙面。小的无奈,只得尾随那妇人前行,不想他竟不往宅院 厢房去。” 王敦惊诧:“他往何处去了?莫非他已有所察觉?”王小乙道:“他竟往后 院而去。”王敦惊诧,道:“去后院何干?”王小乙道:“只见他开得后院侧门, 竟自出府去了。”王敦惊道:“如此言来,这妇人并非府中女眷。”王小乙道: “小的亦如此思想。小的跟随出府,却见那妇人行不多远,入得一户人家。”王 敦急道:“哪户人家?”王小乙道:“便是后街樊阿犬家。”王敦惊诧道:“我 闻那樊阿犬不过是一鳏夫,不曾有甚浑家子女?”王小乙道:“正是。故此小的 便隐匿在樊阿犬宅前,守候那妇人出来。不想直至天明,那妇人竟未露面。小的 正迷糊间,却逢得家人王忠,他道王三无端身死,小的闻听,大惊失色,故而急 急来见老爷。”苏公忽道:“那樊阿犬可曾开门出来?”王小乙道:“亦不曾见 得。”苏公道:“可闻得甚异常声响?”王小乙思忖道:“闻得他家后街犬吠得 厉害。”苏公道:“想必那妇人早已逃脱。且引我等去那樊家。” 王敦急忙唤过几名家丁,与王小乙火急出了后院侧门,径直来到樊阿犬家门 前。王小乙上前捶门。王敦急道:“速速撞开门来。”一家丁上得前去,狠命一 脚,早将两扇木板踹开。众家丁蜂拥而入,王敦、苏公入得房中,哪有妇人身影, 却见得床上一男子,一丝不挂,口吐污血,早已气绝身亡。王小乙颤栗上前辨认 尸首,正是樊阿犬。苏公俯身勘验尸首,亦是中毒身亡,其症状与王三一般无二。 王敦满面怒色,令一家人去唤仵作捕快来,又道:“你等且四下搜索,却不知他 自何处逃脱出门?”不多时,王小乙来报,原来那妇人乃自后门逃脱。苏公思忖, 道:“这妇人半夜行走,必不甚远,可着人四下打探。”王敦然之,遂令王小乙 引两三名得力家丁,查寻妇人下落。又传唤左右邻里来问。原来,那樊阿犬为人 凶狠,那街坊邻里多惧怕于他,无甚往来,故多不知情。问及神秘妇人,街坊邻 里又道,樊阿犬虽无浑家,却喜好女色,日常以肉、钱勾引市井妇人,故暗中多 有妇人来往。王敦询问妇人名姓,众街坊唯恐招致是非,皆不敢言。 不多时,捕头、仵作匆匆而至。王敦令他等料理此事,自与苏公等出得樊家。 苏公问道:“却不知这樊阿犬与王三有甚来往?”有家丁道:“樊阿犬乃市井屠 夫,杀猪宰羊,常入府送肉,与府中家人皆熟,因肉钱账目与王三多有往来。那 王三又常来与樊阿犬饮酒吃肉,二人颇为密切。”苏公道:“原来如此。”王敦 骂骂咧咧,只道:“今日甚是晦气。”苏公道:“一早竟生两桩命案,关键便是 那神秘妇人。只不过这妇人为何杀人灭口?想必亦是受人驱使。若有迟缓,这妇 人亦恐如王三、樊阿犬一般下场了。”王敦道:“苏兄所言甚是。兔死狗烹、鸟 尽弓藏,乃贼人一贯行径。” 回得府衙,有家人呈来钥匙十余把,又有包袱一个,甚是沉重,只道是在王 三床头被褥下寻得。原来王三乃是府衙管家,掌管府内众多门锁,故此多有钥匙。 王敦且将钥匙收入袖中。苏公忽道:“此中可有大人书房钥匙?”王敦一愣,正 欲言否,转念想来,苏公之言不无道理,遂摸将出来,见得第一把钥匙,不由大 吃一惊,竟果真是书房钥匙!大怒道:“好个腌脏奴才。盗贼原来是他。”苏公 似有所思,将那包袱摊开,却见五锭元宝。王敦惊道:“他一家仆怎有这般银两? 必是用那公文换得。”苏公笑道:“钱财美妇,这世间又有几人不曾动心?休要 怪他。” 正恼怒间,府衙班头蓝恬急急求见,王敦闻听,嘀嘀咕咕,甚是不快。不多 时,蓝恬来得客堂,见过王敦、苏公,道:“大人,方才有街坊来报,只道多儿 街又起一桩命案,一泼皮无端被杀于家中。”王敦大怒,叱责蓝恬办案不力,蓝 恬不知来由,只得垂首不语。王敦骂罢,收去怒容,道:“烦劳苏兄与敦同往。” 苏公然之。蓝恬引王敦、苏公行过数条街巷,来得一街头,见得数十人围聚一户 门前,窃窃私语。蓝恬指点道:“便是那户人家。”苏公见得,不由一惊:正是 昨日自梦乡斋回见得众人围堵追债那胡寿儿家! 众街坊邻里见得知府大人到得,急忙闪开一条道来。王敦、苏公入得宅院, 却见宅院凌乱不堪,墙角堆放些破烂物什。有公差指引道:“死者胡寿儿,乃是 一市井泼皮,尸首便在房中。”王敦道:“何人发现尸首?”公差道:“乃是死 者本家叔叔。”王敦道:“且唤来一问。”公差出得院门,高声呼唤,那胡寿儿 叔叔战战兢兢入得院来,见过王敦,道:“小人胡月古,乃是亡者叔叔。”原来 这胡月古恰逢路过侄儿家门,见得大门虚掩,便进得院来,呼唤侄儿,未闻动静, 不由好奇,入得房来,无有踪影,四下找寻个遍,不见其人,甚是诧异,道: “既无人在,怎的未见锁门?”又寻思道:“莫非在茅坑拉屎不成?”至后墙近 得茅房,轻声唤道:“寿儿可在?”未有人语,胡月古忽觉内急,欲入厕便溺, 拉开茅房板门,闻得一股粪臭,抬足便进得茅房,不想一脚踩得一软物,不觉一 惊,低首细看,却是一手,循手看去,却见一人,半截已入茅坑中,一颗头颅软 巴巴倚在茅坑塔板上!胡月古看得清楚,正是侄儿胡寿儿,唬得半死,踉跄逃出 茅房,跌跌撞撞出得院来,高声呼唤:“死人了,死人了。”众街坊邻里闻得, 过来询问:“何人死了?”胡月古只道侄儿胡寿儿无端死在茅坑之中。有街坊道 :“昨日见得赌坊高隶纠集一伙泼皮无赖上门追债,叫嚣杀人,定是他等所为。” 胡老汉遂央求一街坊前去报官。 王敦听罢,勃然大怒,道:“即便欠得几贯铜钱,那赌坊怎可因此杀人害命?” 遂令捕头蓝恬引一干公差将那赌坊主儿高隶拘来。苏公入得房来,却见房中甚是 邋遢,不堪抬足,弥漫一股臭味。王敦捂鼻道:“如此恶臭,岂是人居之所?” 急忙退身出来,方才大口喘气。苏公留意房中物什,零乱不堪。穿堂至后墙茅房, 王敦令两名公差将胡寿儿尸首拖将出来,丢在一旁,将水泼淋尸首,冲洗干净, 顿时满院粪水,其臭无比。王敦退避一旁,仵作、苏公近得前去,蹲身尸首旁, 仵作剥去尸首衣服,细细勘验。仵作道:“大人且看尸首皮之软硬、肉色深浅, 可知其已死两日矣。”苏公思忖道:“如此推算,便是前日。”那胡寿儿浑身上 下惟脖颈处横着一处伤口,深约一寸,早已割断颈部血脉。 苏公暗叹:这凶手端得心狠手毒。苏仁立在苏公身旁,惊道:“那西湖男尸 岂非亦是这般情形?”苏公猛然一惊,道:“亏得你言及,我几将忘了。此二人 果是一般死法,想必死于同一人之手。此人颇省得些杀人手段,一刀横断脖颈血 脉,如此手法,恐非寻常人所为。”仵作然之,道:“苏大人所言极是,寻常百 姓即便挥刀行凶,不过劈、砍、刺、剁。”苏仁道:“如此言来,那西湖尸首必 与胡寿儿有些干系。”苏公道:“正是。那凶手连杀二人,一尸毁容抛尸野外, 一尸隐匿于茅坑之中,如此行径,可见其有所顾忌。”苏仁道:“却不知那凶手 与他二人有甚瓜葛?” 王敦闻得苏公言语,趋上前来,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本府以为,这 胡寿儿定是因此丧命。”胡月古怒道:“定是那高隶所为,他平日依仗钱势,横 行霸道,屡屡殴打街坊,甚是可恶。”王敦道:“叵耐这厮嚣张,今日定叫他知 王法如炉。”苏公退身一旁,似有所思。苏仁探头望那茅房中,满地粪便,臭不 堪闻。 王敦、苏公等回至院中,传唤街坊邻里一一询问。因这胡寿儿乃是一泼皮, 街坊邻里多远而避之,故此多不知情,惟有高隶追债却是多人亲眼所见。苏公问 道:“平日里这胡寿儿与甚人往来?”街坊道:“皆是些泼皮闲汉,不外乎王五、 刘六等人。”王敦道:“可将他等唤来问话。”门外一人挤身进院,道:“小人 王五,与胡寿儿自小耍得要好。”王敦道:“既是胡寿儿好友,可知他有甚仇家?” 王五道:“小人不曾闻得他有甚仇家。”王敦道:“前几日胡寿儿做些甚事?” 王五道:“前几日小人却在舅家帮闲,不曾与他一起。若问刘六,或可知晓。” 王敦道:“那刘六何在?”王五道:“那刘六却在西湖旁住,不曾在此。”王敦 道:“你可知胡寿儿欠得那赌坊高隶多少铜钱?”王五道:“多不过一两贯钱。” 王敦道:“为得一两贯铜钱,竟杀人夺命,我杭州府竟有这般恶人?” 正言语间,蓝恬将那高隶拘来。那高隶见着王敦,满面惊恐,急忙见礼。王 敦道:“你便是那高隶?”高隶道:“正是小人。”王敦道:“大胆高隶,知罪 否?”高隶闻听,磕首道:“大人,小人冤枉,小人不曾杀他。”王敦呵斥道: “大胆高隶,今人证物证俱在,兀自狡辩。自古杀人者偿命,你为得一两贯铜钱, 竟残杀无辜,天理难容,王法难容。”遂令蓝恬将其枷了。 高隶惊恐万分,苦苦哀辩。苏公忽道:“大胆高隶,昨日行凶杀人者,同伙 几人?如实招来。”高隶忙道:“大人,我有数人可为证见,小人确未杀人。大 人若有不信,可将他等传来一问。”而后招认出六七人同伙来。王敦闻得,令蓝 恬依照名姓,一一拘来。那门外早有四五人进得院来,跪倒一旁,正是昨日高隶 同伙。王敦询问情形,众泼皮道出实情。原来,那胡寿儿素来好赌,常在那赌坊 搏钱,只是输得多赢得少。前些时日,因输了本钱,便借得高隶两贯铜钱,本欲 搏回本钱,却不想反却输个精光。胡寿儿无钱还他,只得每日躲避。前日有泼皮 见得胡寿儿回得家来,次日便密告高隶。高隶闻听,遂纠集一伙泼皮来寻胡寿儿, 见得其门内闩,料想其必在家中,便捶门呼唤。叫唤多时,不曾见得胡寿儿来开 门。高隶恼羞成怒,破门而入。众泼皮冲入房中,哪有甚么胡寿儿。众泼皮四下 搜寻,未见胡寿儿踪影,只得罢了。 王敦诧异不解,道:“你等所言,可是实话?”众泼皮道:“小人等所言, 句句属实。若有欺蒙,甘受大人处置。”王敦无奈,只得令蓝恬将高隶枷去了。 众泼皮且退身出门。苏公道:“此案颇为蹊跷,可着蓝班头随苏某查访,大人意 下如何?”王敦应允。苏公吩咐蓝恬唤来王五,令其引路寻那刘六。 且说苏公三人随那王五出了多儿街,沿街而行,将近西湖,行至一巷,忽自 一小巷中冲出一人,王五躲闪不及,被撞倒在地。王五爬将起来,破口大骂。苏 公三人回身望去,那人撞倒王五,并未止步,只是回首来看。苏公见得,不觉一 愣,原来此人正是书画奇才项笑冠。项笑冠望见苏公,吃了一惊,匆匆跑了。王 五咒骂不止。苏公心中疑惑,问道:“此小巷通往何处?”王五道;“大人有所 不知,此处因近西湖,风水甚佳,所居住者皆是富商豪贾、官宦官吏人家,少有 平民百姓。此巷却不知通往哪家宅院?”苏公闻听,细细察看四下宅院,果然非 比他处,多是豪门恶犬、高墙深院。 行不多远,王五引苏公来得一户富贵人家前,却见朱门紧闭,石阶两旁一双 石狮子张牙舞爪。上有一匾,书“刘府”二字。王五指点道,此便是刘六家。苏 公三人甚是疑惑。苏仁上得前去,扣那门环。不多时,有一老家人开门问道: “你等甚人?”王五挤身上前,嘻嘻笑道:“六哥可在?”那老家人认出王五, 道:“原来是王五,六公子不在府中。寻他何事?”王五道:“可知六哥现在何 处?”老家人道:“定是与那胡寿儿一起厮混,已多日不曾回府了。”苏公一震, 忽道:“六公子胸间可有一铜钱大小黑斑?”老家人闻听,把眼来望苏公,甚是 惊诧,道:“你怎生知晓?”苏公叹道:“原来如此。”王五疑惑不解,道: “大人怎知他胸前黑斑?”那老家人闻听王五唤“大人”,又见蓝恬公差打扮, 不觉惊道:“莫非六公子又惹祸事不成?” 老家人话语未落,却听得门后有人道:“刘安,门外何人?”老家人急忙回 身,自门后闪出一人,约莫六十开外,身肥体胖,似笑非笑,双目狡黠,正是刘 府主家刘招财刘老员外。刘招财见得苏公,不觉一惊,道:“原来是苏大人?” 苏公一愣,细细一看,方才辨认出来。原来,这刘招财本是杭州城一奸商,当年 因愚弄百姓、欺诈钱财,被人告发,正是苏公坐堂,问明情形,遂严惩之。自此 老实经商,不敢捣鬼。待苏公离任,刘招财又日益嚣张,极力巴结地方官吏,大 肆欺诈钱财。今已年过六十,家业便传与大儿子掌管。 苏公笑道:“本府道是哪家?却原来是刘大掌柜府上。多年不见,刘大掌柜 益发富态矣。”刘招财阴笑两声,道:“若非苏大人关照,刘某岂有今日?”苏 公道:“非是苏某关照,实是刘大掌柜平日积善行德,广施善事之故。如此功德 无量,荫福子孙,可喜可贺。”刘招财洋洋自得,道:“莫非今日苏大人又重回 杭州来了?”苏公道:“非也非也。苏某受杭州知府王大人之邀,重游西湖,偶 经此处。”刘招财干笑道:“原来如此,刘某只道苏大人又要降祸杭州了。”苏 公淡然一笑,道:“非是苏某降祸,实是刘府降祸了。”刘招财冷笑道:“却不 知刘府降的甚祸?”苏公道:“昨日西湖之畔,发现一具尸首,其胸前有一铜钱 般黑斑。”刘招财闻听,大惊失色,道:“此话当真?”苏公冷笑。蓝恬道: “那尸首面目全非,难以辨认,胸前确有一黑斑,如铜钱大小。现在义庄停放。” 刘招财面色如纸,急急召唤五六名家人,匆匆往义庄奔去。苏公低声嘱咐蓝恬, 蓝恬自随往义庄去了。 苏公叹息两声,问那王五道:“除却你与那胡寿儿外,刘六可另有朋党否?” 王五思索片刻,道:“另有一个勾栏粉头,唤作江清月,便在那西子阁香院。” 苏公闻听,心中一动,或许这江清月省得些事儿?不如前往探问个究竟。那王五 唯恐惹祸上身,急欲告退。苏公道:“回得家中且细细回想,但有异状,当速来 禀告。”王五唯喏,而后自去了。 苏公二人打探西子阁去向,经一街坊指引前方,行不多远,果见得西子阁楼 角。二人来得西子阁,入得香院,早有四五名粉头拥上前来,个个花枝招展、媚 态百出。苏公不加理会,早有鸨母上前来问,道:“却不知这位客爷相中那位姑 娘?”苏公道:“那江清月小姐可在?”鸨母满面堆笑,道:“原来是他,客爷 来得甚巧,且随老身去。”苏公、苏仁随那鸨母入得庭院,至一厢房门前,那鸨 母叫唤两声,房中有女子应答。那鸨母却不开门,伸手讨要银两。苏仁与他一锭 银子,那鸨母接过银子,眉开眼笑去了。苏公入得厢房,却见得一名妖媚女子正 对镜梳妆。见得苏公,那粉头妩媚一笑,道:“老爷却是头一遭来。”苏公笑道 :“你怎的省得?”那粉头道:“小女子在此四五年,不曾见过老爷。想必老爷 非杭州人氏。” 苏公笑道:“正是,老夫乃是蜀商,多来往蜀中湖州间,此番初来杭州,闻 得西子阁乃杭州第一好去处,故慕名前来。却不知小姐姓甚名何?怎生称谓?” 那粉头笑道:“小女子唤作清月。”苏公故作惊讶,道:“莫非江清月否?”那 粉头诧异,道:“老爷何以知晓小女子名姓?”苏公道:“老夫初来杭州,便结 交得一位朋友,唤作刘六,曾言及汝名姓。”那粉头道:“原来是他。”苏公道 :“刘公子可是姑娘常客?”那粉头一愣,笑道:“那刘六本是风流公子,朝三 暮四,多日不曾见他来,想必另有新欢,忘却了奴家。”苏公笑道:“却不知他 常与何人来往?”那粉头道:“皆是些公子泼皮。”苏公道:“皆是些甚人?” 那粉头思忖道:“有一胡寿儿,是个偷儿;前些时日又交好了宋贤之宋公子,颇 为密切。”苏公疑道:“这宋贤之是何许人也?”那粉头道:“老爷有所不知, 这宋贤之乃是杭州府宋大人之公子。”苏公暗自一惊,道:“却不知是哪位宋大 人?”那粉头笑道:“杭州府只有一位宋大人,便是宋盛宋大人。”苏公诧异不 已:莫非此事与宋盛相干?苏公又问些闲话,那江清月一一回答。 苏公谢过江清月,出了西子阁香院。主仆二人细细辨析,其中颇多疑点,难 以分理。胡寿儿、刘六不过市井闲汉,何故无端丧命?其中必有蹊跷。且寻那宋 贤之问个究竟,或有发现。苏公二人商定,欲往宋府打探。前行不远,苏公隐隐 间觉得后身有人跟随,借机乜斜偷窥,却见得身后一人,手扶朽拐杖,破衣褴褛, 披头散发,却是一疯癫者。苏公不免暗笑道:狐性多疑,恁的好笑。 行不多远,苏公猛然回首,直视那疯癫者,那疯癫者猛然一愣,稍加迟疑, 早被苏公望得清楚,不由大惊:原来那疯癫者竟是假扮。那疯癫者见行迹败露, 急忙扭身而去。苏公哪里肯放过,与苏仁追将上去。那疯癫者见势不妙,急急入 得一小巷,待苏公、苏仁追来,早无那疯癫者身影,惟见地上一纸。苏仁过去拾 将起来,交与苏公。苏公一看,却见纸上歪歪斜斜两个字:宋盛。苏公、苏仁惊 讶不已:这疯癫者果有来历!却不知是敌是友? 二人出了小巷,苏仁疑惑道:“莫非这厮有意告密,欲借老爷之手除却宋盛?” 苏公思忖片刻,道:“仅凭此二字,又说明甚么?”苏仁道:“莫非这厮心中有 鬼,无意间窥见老爷,不免胆怯,仓皇而逃,不料遗下此纸。却不知他寻宋盛意 欲何为?”苏公寻思道:“且不言这厮有意无意,我等当细细察勘宋盛与其子宋 贤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