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魅传说 “南山一尺雪,雪尽山苍然。涧谷深自暖,梅花应已繁。使君厌骑从,车马 留山前。行歌招野叟,共步青林间。长松得高荫,盘石堪醉眠。祗乐听山鸟,携 琴写幽泉。爱之欲忘返,但苦世俗牵。归来始觉远,明月高峰颠。”此首诗名《 黄州》,乃是宋代大文豪苏东坡与黄州知府徐君猷游南山时所作。 大宋神宗元丰四年十月某日,旭日初升,一扫前几日阴霾,谪居黄州的苏轼 闲着无趣,携家人苏仁前往安国寺,欲拜会方丈潜道大师,方下得山坡,见得前 方一行人众,或骑马,或坐轿,当先一人快马加鞭,赶将过来。苏公眯眼望去, 辨认出来人正是知府管家徐溜,如此推想,那远处一行人中当有知府徐君猷。 苏公忙止步等候,待徐溜骑马过来,翻身下马,拱手施礼。苏公急忙回礼, 徐溜问苏公何往,苏公言欲往安国寺拜佛参禅。徐溜道明来意,原来知府徐君猷 欲邀苏公同游菱角湖。苏公心中一喜,虽说来黄州近两年,但从未觅时畅游菱角 湖,每每登山眺望,偌大湖面,有如碧镜,港汊交错,湖湖相扣,岸旁青山绿树, 相得益彰,湖中座座小岛、点点渔舟,甚是美妙。 待徐君猷一干人众近得前来,苏公方才见得清楚,来者之中有黄州兵马统制 马踏月将军、临江书院齐礼信先生,另有三名男子,一中年人脸形消瘦,十指修 长,身着锦袍,镶金腰带系黄色丝带,丝带垂有一块翡翠双鱼玉诀,面含微笑, 眉目间隐含一丝狡诘。苏公暗想:此人定是位富贾。又一年轻人,约莫二十三四 岁,面容白净,一领白袍,端的玉树临风,手中兀自握着一册。苏公暗忖:此人 端是一位书生,家境富绰,举止颇有些放荡不羁。此人正望着那美貌红衣女子, 神色呆板,颇有几分痴迷之意。又有一人,遮莫五十有余,身着一件紫袍,两颊 凹陷,面容蜡黄,三捋黑须,鼠目闪烁。苏公心中嘀咕:观此人面相,深于世故, 精明干练,举手抬足之间隐有官态。 自两顶轿内出来两名年轻美貌的女子,一红衣一白衣,那红衣女子遮莫二十 一二,明眸皓齿,眼含微波,玉立亭亭,乌黛高盘,插着一枝银凤钗;那白衣女 子面容白玉,修眉端鼻,颊现梨涡,顾盼嫣然。苏公心中不由暗叹:这两女子秀 雅脱俗,美艳绝伦,只可惜眉目间多了一丝风尘之色。 徐君猷遂引见众人与苏公,那中年男子果真是位商贾,唤做吴幽人,乃是黄 州城有名的绸缎商,常呼朋唤友,郊游饮酒,写诗作画,虽是势利的商贾,但也 是好风雅之人。那年轻书生乃是黄州风流才子祝良夜,乃是退隐黄州的官宦祝东 风之子,颇有些才华,尤善弹琴对弈,据说其棋艺黄州第一。这祝良夜无意求取 功名,整日里与一邦友人厮混,创建了烟月诗社,与那吴幽人乃是忘年之交。那 紫袍人乃是鄂州团练使虞宇,奉鄂州太守之命就鄂、黄两州事宜来黄州,昨日方 到,闻得徐君猷言及苏轼,遂求同往。 苏公拱手施礼,那虞宇急忙回礼,又呈上一信笺,道:“苏大人,此乃我鄂 州太守朱寿昌朱大人亲笔手书。令卑职亲呈苏大人。”苏公急忙接过信笺来看, 乃是朱寿昌答谢之书。原来苏公自来黄州后,得知黄、鄂两州“小民贫者生子多 不举,初生便于水盆中浸杀之,江南尤甚,闻之不忍”,遂向徐君猷柬言,“使 率黄人之富者,岁出十千,如愿过此者,亦听。使耕道掌之,多买米布绢絮,使 安国寺僧继莲书其出入”。苏公虽贫,亦出十千相助。又闻“故人朱寿昌康叔守 鄂州,乃以书遗之,俾立赏罚以变此风”,徐、朱二人遂采纳其言。后苏公“乃 访闾里田野有贫甚不举子者,辄少遗之”。此乃苏公被贬谪黄州一桩千古善事也。 (作者注:所引之句,参见《苏东坡全集》之《黄鄂之风》) 徐君猷又引见那两位年轻美貌女子,红衣女子唤作江云、白衣女子唤作竺露, 乃是黄州月下坊的官妓,琴棋书画、歌舞弹唱,甚是精通。两女子袅袅上前施礼, 苏公急忙还礼,心中暗自叹息。这些女子非同寻常勾栏娼妓,原来宋代妓女盛行, 分官妓、营妓、市妓、私妓和家妓等,由官府经营之妓女,分属“州郡”和“军 营”,其身份列入另册,统称官妓。宋代中期的官妓多来自被抄家、编管的罪人 眷属之中,或出身于达官贵人之家,或脱落于破产豪商巨贾庭院内,最普通的亦 是自小被卖到青楼妓院中。至南宋已有从事买卖娼妓的“娼侩”,一般人家的女 子,或因动乱,或因贫苦,为生计所迫,常经娼侩之手流入娼门。 徐君猷道明来意,邀苏公同游菱角湖,苏公欣然应允。徐溜牵来一匹马,扶 苏公上马,自与苏仁跟随其后。徐君猷、苏公并骑前行。苏公知这菱角湖水域甚 广,不知将往何处,遂询问徐君猷。徐君猷如实相告,原来往东南前行,约莫十 余里,有一镇,唤作木未镇,这木未镇地势稍高,风景宜人,镇侧又有一青峰, 名曰木未峰,满山参天古树,中有三百余石阶蜿蜒而上,直至峰顶,登上山峰, 与安国寺宝塔遥遥相望,菱角湖数千亩水域尽收眼底,又可眺望长江入口,甚是 心旷神怡。峰下木未镇临湖而兴,约莫有百余户人家,其中有二三十户商贾、官 宦私家庄园。此番下榻之处便是吴幽人庄园自和园。 徐君猷一行总计二十人,一路或吟诗作赋,或谈天论地。徐君猷不免言及蔡 真卿一案,感叹万千,只道已表奏朝廷二十余日,未得回信,不知朝廷如何处置, 颇有些忧心。苏公询问缘由,徐君猷只道蔡真卿与御史中丞李定甚为要好,李定 断然不会袖手旁观,坐视不管。苏公淡然一笑,只道蔡真卿之罪恶,令人发指, 神鬼共怒,此等奸人,那李定躲闪尚恐不及,又怎会出手相助?马踏月然之,只 道此人不死,天下难服! 那厢吴幽人手握一把紫砂茶壶,不时饮几口,一路与那祝良夜并驾齐行,谈 论诗句。那鄂洲团练使虞宇骑马在前,环视青山绿水,满面春风,甚是畅意。 一路无话,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到得木未镇。苏公挺身张望,但见一株古樟 树,偌大树身,想必三四人双手相连亦难合围。那樟树庇荫甚大,足近两亩,不 过一半乃是水域,原来已到得菱角湖边。那树身之下、湖水之边,围聚着一两百 人,甚是热闹。苏公好奇,翻身下马,近得前去有一看,却原来是个集市。苏仁 见那水旁有四五个卖鱼人,不免来了兴致,近得前去,但见卖鱼人以网缕就水而 围,将捕获之鱼放置其内,买者但凡看中那条,卖鱼人与你捉将出来。 苏仁探头望一水网,遮莫十余尾鳊鱼,又有五六条青鱼,约莫一两尺来长, 其中兀自一条青鱼,足有四尺来长。苏仁连连咋舌。那卖鱼人约莫六十,满头白 发,满脸堆笑,只当苏仁要买鱼。苏仁连连摆手,那卖鱼老翁颇有些失望,叹息 两声,又偏头望着远处徐君猷等人,混浊老眼中忽闪过一丝惊喜之情,转而又露 出一丝憎恨之色。 苏仁回身之际,瞥见得卖鱼翁那丝目光,不由一愣,心中颇有些疑惑。那厢 徐溜招手召唤,苏仁急忙过去,与众人同行。那集市尽头有一家肉肆,肉肆前挑 着一面旗幡,上有“柳记”字样,肆摊前围着十余人,但见肉案上四五片猪肉, 两个年轻伙计正挥刀砍肉,看星称重。肉肆一侧坐着一条大汉,身着一件黑袍锦 衣,五大三粗,满脸油光,正端着一把酒壶饮酒,想必是肉肆摊主。苏仁见得, 不免诧异,嘀咕道:“如此小镇,怎的如此好买卖?”那徐溜闻听,笑道:“苏 爷定是多日不曾买肉了,不知黄州肉价大涨。”苏仁一愣,反问道:“肉价大涨? 我确有两个月不曾买肉了!不知几文一斤?”那徐溜伸出左手,屈了大拇指,伸 直四根指头。苏仁一愣,道:“四文了?”徐溜连连点头,道:“正是。”苏仁 惊诧道:“上次买肉似是两文钱一斤,今怎的涨到四文钱一斤了?” 那厢徐君猷闻听,笑道:“往日黄州肉贱,此番上涨,于黄州百姓而言,不 失为一桩好事。”徐溜低声道:“老爷有所不知,肉涨则诸物皆涨,市井百姓多 有怨言了。”苏仁闻听,恍然大悟,暗道:适才见那卖鱼翁眼露憎恨之情,不知 为何?原来是这般缘由! 徐君猷把眼瞪了徐溜一下,面有愠色,道:“你看此处这般好生意,怎言百 姓多怨言?你看那厮,一人兀自提了一二十斤肉。”苏公淡然一笑,低声道: “看他等衣裳装束,多非是寻常村野百姓。”那虞宇闻听,笑道:“肉价上涨, 那喂猪农户亦可多赚些个,又有何妨?若嫌肉贵,少吃些便是。”苏公轻叹一声, 并不言语。却见那齐礼信近得肉肆摊主前,拱手问候道:“柳掌柜,一向可好?” 那人见得齐礼信,急忙放下酒壶,起身施礼,笑道:“原来是齐先生,多日不见。 今日怎的有闲工来此?”齐礼信笑道:“乃是陪知府大人前来。令尊柳老先生身 体可好?”那柳掌柜道:“承蒙先生挂念,还好,还好。”二人又寒暄一番,而 后拱手道别。 齐礼信跟上众人,徐溜笑道:“齐先生与那屠夫相熟,买肉定然便宜些个。” 齐礼信笑道:“这厮唤作柳万有,兄弟三人,长兄柳万丝,现在我临江书院教授 ;二兄柳万尚,乃是这带有名的郎中,开得一家医馆、药铺。家中还有一老父, 大名柳惊弱,亦曾是位教书先生,往日与家父有些交情,故而认得。” 苏公闻听此言,不由思索起父亲并弟弟苏辙来,屈指算来,父亲已亡故十余 年了;弟弟亦相隔千年,数年不曾见面了。一时引发思绪,不免又感叹人生如梦 来。苏公微微叹息,忽瞥见那公子祝良夜正望着那株大樟树,隐含哀愁之色。 苏公诧异不已,暗自思忖:早闻那祝良夜为人豪放不羁,今日怎的这般心事 重重?苏公恐被祝良夜察觉,遂转过身去。转身之际,忽见得那轿帘口一张俊俏 的脸,正是那女子正掀起侧帘张望甚么。令苏公惊诧的是:适才见得那女子脸上 闪过一丝诡异的笑容! 苏公心中狐疑,权当未见,自与徐君猷前行。入得镇来,两旁见得些许店铺、 民宅,甚是古朴,那些商贾官宦豪宅则多隐在四处林中。吴幽人早遣随从前去通 报,自在头前引路,只道过了前方酒楼,转弯便到。待见得那酒楼,苏公不免吃 了一惊,心中暗道:不想在这山林僻镇之间竟有这等气派酒楼! 那酒楼上下共三层,上面两层雕栏抱厦柱,四方檐牙高啄,施以绿色琉璃瓦, 高悬匾额,上有斗大正楷:云湖阁!苏公一愣,这云湖阁之名怎的如此熟悉,似 曾听过。疑惑之间,忽见得那阁楼下一人正高声吆喝,又不觉一愣,此人怎的似 曾见过?一侧徐君猷忽抬手指道:“苏大人且看,那厮是谁?似曾见过?”苏公 闻听,猛然想起,此人乃是无极肆伙计何太!对矣,那日罗五味遇害一案盘问何 太,何太道其送盐到菱角湖畔之云湖阁酒楼,原来便是此处。 那云湖阁中传出丝竹之声,甚是悦耳。那厢吴幽人笑道:“待安顿之后,吴 某便邀诸位前来,这云湖阁的菱角醋鱼可谓黄州一绝,不可不尝呀。吴某每每来 木未镇,必吃此鱼。”徐君猷点头道:“徐某早已耳闻,惜不曾尝得。”吴幽人 笑道:“休道是大人公务缠身,案牍劳累。便是吴某,亦曾有半年不曾来此吃鱼 了。”苏公笑道:“东坡素好食鱼,断然不可错过如此佳肴!”徐君猷笑道: “苏大人乃是烹饪高手,到时何不与我等献上一手绝技?”虞宇笑道:“虞某初 来黄州,定要一尝。若得苏学士亲自掌勺,复夫何求?”众人闻听,纷纷附和。 唯有那祝良夜抬头望着云湖阁匾额发呆。 过了云湖阁酒楼,转过一片竹林,便见得一处庄园,园门前候着管家吴白九 等人,此便是吴幽人之自和园。近得前去,早有庄园家人过来,服侍众人下马、 下轿。吴幽人乃是主家,引众人入得园来,徐君猷、苏公、虞宇一进园内,豁然 开朗。这自和园见树当荫,园中有院,依湖就势,真可谓天造地设,自然生成。 正堂之后有一塘池,大小约莫三亩,池边有曲廊,池中有亭台,更巧妙之处乃是 此塘池与菱角湖相通,水道自幽林穿过,两道弯曲入菱角湖,宽近两丈,可容一 帆客舟通过,林中设有水栅栏一道。 过正堂,依曲廊而行,至南堂清诗斋,清诗斋内有一坡,坡上有一亭,匾额 有名为“独吟亭”,亭柱悬有一对联,上联为:“有态清自媚”;下联为:“无 声浩如泻”。立在亭内,可眺望茫茫菱角湖一域,但见前方不远,三四只小舟, 渔民撒网捕鱼。徐君猷、苏公、虞宇、马踏月在亭内闲言,其余人等皆到厢房安 顿收拾。吴幽人令家婢端来热茶。苏公问道:“这对联是何人所作?”吴幽人道 :“乃是祝公子手书。”苏公叹道:“祝公子此联颇有意境,这字行云流水,果 真惊才绝艳也。”徐君猷、虞宇闻听,亦来观赏。 时近午时,吴幽人召集众人,出了自和园,往云湖阁酒楼。吴幽人引众人入 得阁内,那云湖阁掌柜黄松风见得,笑脸相迎,拱手道:“吴大掌柜、祝公子, 今日甚风把二位吹来?上次那坛百年黄州老酒尚未喝完,祝公子便醉了。今日开 坛再畅饮一番如何?”吴幽人哈哈笑道:“黄掌柜生意兴隆,今日吴某为黄掌柜 请来几位贵人。那半坛老酒恐还少了。”遂与其引见徐君猷等人。那黄松风急忙 见礼,亲引众人直上三楼,入得云湖阁最佳雅间内。 众人凭栏远眺,清风拂面,碧波荡漾,湖光山色,甚是迷人。苏公心旷神怡, 不由思忖起杭州西湖来。苏公低下眼来,但见云湖阁宅院后乃是一片树林,树林 便依着湖岸,那岸边林中独立着一间暗红色房子,檐角飞挑,面临菱角湖,不知 是何去处?右侧便是吴幽人自和园园,正见得那独吟亭。苏公感怀之余,瞥见那 祝良夜面无表情,直呆呆望着浩瀚湖面,宛如木雕一般。苏公心中益发疑惑:这 祝公子究竟有何心事? 不多时,黄掌柜引人端来美酒、果品、糕点、菜肴,满满一桌,当中一个尺 余大盘,散发出丝丝热气,飘逸着诱人香气,所盛正是菱角醋鱼。 徐溜、苏仁等家臣、随从自在二楼用膳,与楼上雅间相比,省却诸多礼数, 众人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甚是随意。苏仁与徐溜喝了三杯酒,又敬了众人一杯, 便自顾自吃了,待各菜上罢,亦已吃完,搁下碗筷,便闲坐一旁。却闻得门外有 人叽叽言语,一人道:“人乐哥,你可知昨夜之事?”一人低声应道:“怎生不 知?何太今日一早便告知我了,他昨夜亲眼见得了!便在厨房后窗口见得!好生 可怕。”先前那人惊恐问道:“那东西怎生模样?”那唤作人乐哥的反问道: “你道女鬼是哪般模样?”先前那人怯怯道:“我又不曾见过鬼,怎知是甚模样? 看来那房子日后还是不去的好。” 苏仁听得真切,料想这二人是酒楼伙计,他等正言甚么鬼魅之事。其中言到 “何太”者,听来甚是耳熟,似曾在何处听说过?苏仁甚是好奇,又尖耳细听, 似乎是一处房子内闹鬼。正疑惑间,又闻得他二人言语,那唤作人乐哥的低声道 :“我家叔叔已着小三去请贾道师去了,今夜便要设坛打醮。”另一人道:“如 此甚好,若将此女鬼镇了,我等夜晚亦可安心些个。” 苏仁闻听,暗笑道:原来是个女鬼!遂起身出门,那两个伙计不曾料到,唬 得一跳,满目惊恐。苏仁几将笑出,道:“朗朗乾坤,上下皆是人,怎的如此害 怕?适才闻得你二人言甚么女鬼,甚是好奇,故出来想听个仔细。”那两个伙计 惊魂未定,瞪着苏仁,一厮埋怨苏仁出门无声无息;一厮连连摇头,只道是玩笑 之言,便拽着另一厮匆匆走了。 苏仁“扑哧”一笑,嘀咕道:常言道白日里见鬼,或许便是这般。亦不理会, 自到阁楼端头栏边观景,那湖中的渔舟已四散往岸边靠去,余下数只花舫在湖中 游荡。那木未镇上炊烟缕缕,便是那水林边零散几处破烂的茅舍亦陆续升起烟来, 此正是做午饭时刻。 苏仁不免感叹:同是木未镇,同是菱角湖畔,有钱人家偌大园林,无钱人家 低矮茅舍,正所谓有人坐轿,有人抬轿,上苍何等之不公呀。正感叹间,闻得旁 边一雅间有笑语声,苏仁细听,但闻有人道:“来来来,柳先生再饮一杯。”一 人笑道:“万尚不胜酒力,午后还要去看病人,这酒便免了吧。”苏仁心中嘀咕 :原来这厮唤作柳万尚。又转念一想,怎的似曾听说过?细一想,镇口大樟树卖 肉那厮唤作柳万有,齐礼信先生言其二兄唤作柳万尚,乃是当地有名的郎中,想 必便是此人。 苏仁不免好奇,尖耳细听。又闻一人道:“药材之事,白爷只管放心便是。” 那人笑道:“如此甚好。”那柳万尚笑道:“白爷且在此游玩几日再走如何?” 那人笑道:“白某明日便回鄂州。”那柳万尚道:“如此甚好,万尚亦不相送了。” 那人笑道:“我等兄弟,来日方长,何必相送。”苏仁听得明白,嘀咕道:原来 是两个药材商贾。 不多时,徐溜出来呼唤,二人同上三楼,自在门外等候主人。待到散宴,吴 幽人引众人出了云湖阁,来到镇埠口,早有一艘花舫在此等候,众人依次过得跳 板,上得船头。那花舫甚大,亦有上下两层,分做数间,琴瑟琵琶、围棋连珠、 笔墨纸砚、打揭猪窝、数仓赌快应有皆有,各间又摆有美酒糕点、果品蜜饯之类。 吴幽人清点人数,而后令艄公松了绳索,撤回跳板,将花舫往湖中划去。 船至湖中,环视四方美景,赏心悦目、心旷神恬,众人兴致甚高,便是那祝 良夜脸上亦多了一份温情,竟抚琴忘情而歌,琴声优雅,歌声动人,令众人拍手 称赞。徐君猷与马踏月下起棋来,吴幽人上下往来、前后穿梭,忙于照顾众人。 那虞宇与江云、竺露在一舱室内正言语甚么,引得两女子咯咯发笑。苏公与苏仁 立在船头,观赏美景。 众人乐不思归,约莫两个时辰,吴幽人令艄公返回,船近木未镇,苏公见得 岸林那红房子,询问此是何处。吴幽人告知乃是湖神娘娘庙,只因这菱角湖甚大, 常起风浪,每天都有渔民翻船丧生,故而四方渔民建了数处湖神庙,祈求平安, 后又有人修了湖神娘娘庙,皆是些小庙,一间房子,供着一个泥塑的神像,一张 香案一个香炉,拜祭者来去自愿,并无僧道庙祝之类。 苏公好奇,只道可否靠岸前去一看,吴幽人欣然应诺,遂吩咐艄公将船往湖 神娘娘庙。那艄公闻听,脸色大变,吱吱呜呜,不肯前往。吴幽人不由恼怒起来, 一顿斥骂,引得众人皆出得舱来,徐君猷上前询问,吴幽人怒气未消。苏公颇觉 歉意,遂上前询问。艄公只道:“非是小的不去,实不敢前去。”众人闻听,皆 愣住了。有吴氏家人细声告知吴幽人,吴幽人满脸惊诧。 徐君猷不解,追问艄公。艄公无奈,只得如实相告:“不瞒诸位老爷,那娘 娘庙内有鬼。”徐君猷一惊,道:“可是真的?”那艄公脸色顿变,低声道: “此等事情焉敢欺蒙老爷?那娘娘庙早已无人敢去了。”徐君猷面有怯色,道: “既如此,我等便不去了。”把眼望苏公,苏公只得作罢。 苏仁惊诧不已,遂将在云湖阁中所闻之事告知。苏公听罢,只道那人乐者唤 作黄人乐。苏仁诧异,问道:“老爷怎生知晓?”苏公遂告知罗五味一案何太证 词之事。苏仁恍然大悟,笑道:“我道怎生听过何太者,正是那厮。一时脑蒙竟 想不起来了。”苏公思忖道:“如此言来,那娘娘庙果真有鬼。”遂询问艄公详 情。那艄公叹息道:“此事道来也是冤孽一桩。约莫半年前,木未镇梅一芝之女 梅丫无端上吊死在那娘娘庙内,那样子甚是可怕,此后那娘娘庙常有怪事,想必 是那梅丫阴魂不散。”苏公捻须思忖,问道:“那梅丫端的是上吊自尽?”那艄 公点头道:“应是上吊吧,当时并未报官。”苏公问道:“这女子年约几何?” 那艄公叹道:“正是二九年纪,长得水灵清秀,恁的可怜。” 苏公问道:“他为何自尽?”那艄公欲言又止,摇头道:“小人不甚清楚。” 苏公问道:“梅丫死后,那庙中有何怪事?”那艄公惊恐道:“此事说来还是小 人亲身经历。闻说那庙闹鬼,小人初始亦不信。约莫三个月前某日,小人与几位 友人吃晚饭言及此事,只因小人多喝了几杯,一时夸了海口,便与众友人打赌, 借着几分酒力壮胆,独闯娘娘庙,那夜天色方黑,小人方入得树林之中,便闻得 异样声响。”苏公、徐君猷等人闻听,惊讶不已。苏公问道:“是何声响?” 那艄公宛如身临其境,竟忍不住哆嗦起来,颤栗道:“小人闻听得树叶梭梭 声响,似有人跟随小人,小人止住脚步,细一听,又未有声响了。”苏公笑道: “定是你多疑,杯弓蛇影。”那艄公连连摇头道:“又走了一截,小人便亲眼见 得那鬼魂了!”苏公惊诧道:“亲眼见得?”那艄公连连点头,道:“小人看得 千真万确,浑身上下黑乎乎的,决然不会错的。”苏公疑道:“莫不是你那友人 故意唬你?”那艄公连连摇头道:“这等事情,要吓死人的。小人见那鬼魂入得 娘娘庙,小人借了老虎胆跟了过去,探头张望,竟不见了。小人愈想愈怕,转身 正欲离去,忽闻得身后那鬼魂呵呵冷笑,小人唬得半死,跪倒在地,磕头求饶, 那鬼魂竟又不见了。”众人闻听,皆惊讶不已。 待花舫靠岸,众人鱼贯而下,苏公只道欲往娘娘庙一遭,问何人愿同往。马 踏月第一个应诺,徐君猷、虞宇颇有些犹豫,倒是那江云、竺露愿同往,祝良夜、 齐礼信亦言同去。吴幽人颇有些惶恐,规劝众人休去。苏公怎肯信他言,遂大步 而去。苏仁紧随其后,马踏月、祝良夜、江云、竺露相继跟上。徐君猷、虞宇、 吴幽人无奈,只得壮胆跟随。 一行人依水岸前行,经过一片密林,便见得林中那娘娘庙。那庙甚小,那一 尊泥塑彩绘娘娘像早落满灰尘,蛛网密布,香案布满尘土,点点鸟屎,地上亦是 枯叶之类,破败不堪。苏公抬足入得庙门,忽自里面冲出一物,唬得苏公一惊, 几将跌倒,其后苏仁、马踏月神色紧张,早已拔出兵刃。徐君猷、虞宇、吴幽人 脸色苍白,惊恐万分。那江云、竺露厉声尖叫,紧紧搂作一团。苏公回首看去, 却原来是条野狗。马踏月笑道:“险些吓倒。”苏公近得神龛前,双手合十,只 当是拜见湖神娘娘。马踏月、苏仁立在门口,探头张望。苏公又看过左右,并无 异常,而后出得庙门。那江云、竺露不敢进去,只在门外拜了三下。那厢祝良夜 幽然长叹,神情伤感。 此时刻,天色渐暗,苏公等欲依原路返回,祝良夜只道庙后有捷径,可达自 和园。苏公诧异,问道:“莫非祝公子曾来过此处?”祝良夜点头,叹道:“那 时正是湖神娘娘香火旺盛之时,不想今日前来,竟是这般凄凉。”苏仁笑道: “如此看来,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非只对凡人而言,便是对神仙亦是这般。” 苏公叹息。 祝良夜引众人绕至庙后,入得密林。此时刻林中益发阴暗,加之湖风飕飕, 林中甚是阴森可怕。行了一截,苏公依稀辨认出道分两支,祝良夜择左道而行, 苏公问道:“此似有一道,不知通往何处?”吴幽人道:“乃是通往云湖阁后, 往日,村民多走此道前往娘娘庙。”苏公点头。众人紧张兮兮,穿过树林,到得 自和园外。 自和园花园曾开一侧门通往娘娘庙,自娘娘庙闹鬼之后,这门便不再开。吴 幽人不知,只顾挥拳捶门,多时亦不见有人来开。苏仁遂翻墙而入,卸了门闩, 开了侧门。众人方入得园来,吁了一口长气。是夜,食过晚膳,众人颇感劳累, 各自回房,洗脸濯足歇息,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