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当和谐的日光射进不和谐的屋子的时候,两张脸庞便死死地卡在屋子中间。副局 长和副大队长相距三步,坐着的副大队长和站着的副局长身高相差一尺。副局长方脸, 短发,面有愠色,手指有些微微的颤抖。这家伙不治治不行,不给点颜色瞧瞧不知道 天高地厚。食指快要接近副大队长额头的时候,带着激动和沉闷的声音吼道:“你给 我站起来,别他妈坐着。” 副大队长清瘦干静,某一时候会浮现一张赵本山式的喜剧脸庞。现在是笔直地坐 着,脸上有些倔强,肩、脖子和头有点像钢针般串起,身子摆出小写“h ”的姿势。 听到副局长的吼声,身子硬梆梆地立起来,头有些略略地上扬,一副共产党员宁死不 屈的样子。 副局长分管刑侦,是市公安局的副局长——张子丰,近年来抓侦查破案出了些成 绩,也带了些能打硬仗的骨干,博了些声威,但有点受不得这种不听使唤的“骨干”。 副大队长是刑侦支队的副大队长——铁武,与副局长差三级,骨子里留着些钻牛 角尖的劲,对副局长的论调相去甚远,简单了说——不服。 “不服是吧?不敢批了是吧?你还有理了是吧?”张子丰看出铁武那点花花心思, 有针对性地进行批驳,“你以为你是谁?不就一副大队长吗?你有什么权力在副市长 家里横冲直闯?还破门而入。哦,就你知道抓贼,别人都是吃干饭的?你动动脑子, 抓贼也要讲究方法的。” 铁武就事论事,保持中正不偏的腔调,如同中央要人答记者问一般平静地说: “贼不讲究方法。” 张子丰被这一句不冷不热的话扎了一下,气从胸腔骤然升起。一拍桌子,“你他 妈少给我说这些,还嫌你做的好事不够?你添的乱还少吗?你破了人家副市长家的门, 甚至,甚至你还看了人家保姆洗澡,你说你丢不丢人?你混不混蛋?” 铁武准备辩解,但气势有点弱,一只无形的手压着他。他小声了嚷嚷,“不过就 巧合,就她洗澡不关好门……” 张子丰怒目圆睁,“屁话!你给我出去,听候纪委处理。” 铁武一听却来了劲,两腿猛一靠,给张子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谢谢局长, 如果你还觉得不行,你把我开了得,我父亲正愁没人给他打点生意。”不等张子丰发 火便大踏步而去,到门口却又冷静地、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 门外几个低着的脑袋顿时像礼花爆炸一样很有方向性地散开。只有铁武的徒弟敬 小艳迈着弓字步笑吟吟地附在铁武身后。边走边笑,笑里又掺着话,“铁队,你真偷 看市长家保姆洗澡?”这话有那么点憨憨的。像一个不懂似的孩子问母亲自己生于何 处?铁武刹住步子,扭头望着敬小艳。心说,你管得着嘛,你咋这么多嘴呢?话没说, 敬小艳却懂了,点点头,“哦。”又迈着弓字步向旁边而去。 铁武径直回办公室,在门口看看上面写着“副大队长”的牌子,“哼”一声。感 情这副大队长当得也没多大意思;感情这当警察就得当孙子,什么地儿也不能去;要 是当初自己不图混个理想,感情就没把这警察的工作瞧上眼;感情……嘴里骂上, “别他妈这么多感情了,感情差了,人受气。” 最后纪委通报,对铁武作暂时撤职处理。铁武嘲弄开了,这撤职还有暂时的?不 如来得痛快点一脚踢了得。心里窝火。 副市长腆着个大肚子坐在副局长张子丰办公室,和颜悦色。张子丰匆匆从外面进 来,铁武尾随其后,有点赴刑场的架式。手垂着,像铐上了,脚也迟钝,像带了脚镣。 副市长赶紧招手,“来,来,都过来坐下。” 张子丰再没有什么不对的脸色,迎着笑,过去拉了副市长的手,“哎呀,钟市长 你亲自过来,我们还准备过去给你赔不是,你看……”副市长扬手止住张子丰的话望 望铁武,笑笑,笑是有点诚肯的,“小铁抓贼的事不要小题大做,执行公务情不得已。 我今天来不是为这事。我来是想听听昨天夜里发生在西环三段的案子。这个案子群众 反响很大,要赶紧破。”副市长的话很简短,但好像不需要说得太复杂。简单几句话 表明了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铁武是可以原谅的;二层意思是昨晚的案件已经上升到 了领导关心的高度。 张子丰懂了,却慌了手脚,有点猝不及防副市长的态度。倒水,递烟。然后神清 气爽地坐下。恭敬地说,“要不这样吧,我把刑侦支队长叫过来给您汇报汇报?”副 市长点点头。张子丰拨电话,通了,说了几句,挂上,又笑笑,回头看看铁武,“你 出去吧,有事再叫你。”铁武“领旨”出去。 有些事是可以不关心的,但案子却像有那么点魔,牵着铁武的某根神经。这根神 经曾经富有韵律地跳动过,也跳出一段段优美的旋律。最终一句话说,就是破了一些 案子,一些大案子。这也是张子丰骂了铁武,处分了铁武却还留了个“暂时”的帽子 的原因。昨晚的案子?什么案子?“问号”。把“问号”举起来砸下去,激起的却是 更多的“问号”。 回到办公室,有些怏怏不乐,心里呱唧着。一群没心没肺的家伙,看老子挨两句 批就不把我当人了,有肉吃也不喊我了,我真成了孤家寡人,众人眼里钉啦? 一头扎进敬小艳办公室,声势像打架,手指着敬小艳,“你给我出来。”办公室 一群人茫然无措,空气顿时凝结。敬小艳怯怯地出去,到跟前,说:“铁队,啥事?” 铁武一把拽过去,提了敬小艳脑后的马尾辫,有点粗鲁,却又留着点余地,假装发恨 地说:“你丫行啊,有事瞒我了?” 敬小艳委屈着,“啥事嘛?” “啥事,我还问你,昨晚啥案子?受过处分的人能知道吗?” 敬小艳鬼灵鬼灵的,知道师傅那点心思。平日里也全靠这老大像待妹子一样待着, 尊重和佩服还来不及,哪有搞背信弃义那份心思。但嘴上却卖弄着,“我说师傅,你 这是准备开刀问斩呢?还是绑架要挟呀?”敬小艳慢条斯理,有点调侃,调侃中略带 一丝甜,有点小女生特有的那种纯。 铁武阅人无数,阅敬小艳更是清晰如手足,哪根筋跳一下,这边全感应着。知道 敬小艳有那么点发难的意思,遂松了手。铁武一把把敬小艳搂住,抱了其半个肩。这 两师徒就这么随便惯了,见者不惊。嘴软下来,手腕子在敬小艳肩上拍了拍,说: “哥们,耿直一回,行不?你不说我也可以问别人,干嘛非问你?还不是因为咱们… …”后面的不说,故意扬扬头,意思是说,你懂的。 敬小艳最怕来这一手。好歹也是自己的师傅,价码得太高了,怕到头跳楼甩卖都 不成,顺着台阶下吧。 两人神神秘秘地去了铁武办公室。一人忙乎着倒茶,一人摆出副“老爷”的架式。 铁武说,“说吧,我侍候着你呢。” “其实也没什么,就一件普通的案子。”敬小艳故作平常。 “每一件案子都可以说是普通的案子,关键是能不能破,不能破的普通案子我看 就不普通。”铁武坐下来,有点郑重其事。 敬小艳说:“别整这么深奥行不?小女子水平太低。” 铁武咧着嘴笑,接过话茬,“别扯水平问题,说正事,什么普通的案子?” “昨晚分局刑警队接到消防队报警,在西环三段长野公寓4 楼403 室发现一具女 尸。女死者身上有多处锐器伤。阴道分泌物中有精液。死亡时间大概在凌晨3 点至4 点。一位群众发现火情打了119 报警。消防队赶到后从窗户向里喷水,将火熄灭,在 清理火场时发现尸体,遂向刑警队报警。”敬小艳平淡地叙述着。铁武低着头听,一 下没了声音,猛一抬头,“没啦?” “就这么多,这是今天分局交给我送刘支队和张局,在送的路上翻看了几眼记了 些粗略的情况。” “死亡原因?” “法医正在解答。” 看来的确是件普普通通的案子。铁武的兴趣略淡了一些。但没有完全搞清楚案件 情况,心里还有那么一点惦挂。起身到敬小艳跟前,笑笑,说,“刘支队怎么安排的?” 敬小艳被铁武的话问得有点不知方向,支队的安排会给一般民警说吗?即使要说, 铁武还用得着问?嘴上便惊咋出一句话来:“老大,刘支队安排谁参加这个案子他不 可能向我报告的,你梦了吧?” “我这不是有点急嘛,发生命案,支队都得参与,但今天都快下班了却还没通知 我,你说这不急死个人吗?”铁武转而有那么点娘娘腔似地嚷嚷,好像每一个案子非 得他参加不可似的。一拍脑门说,“哎哟,不行,得赶紧找张局请命去。”说完,风 急火燎地出去了。敬小艳忙不失时务地递上一句,“铁队,你不该是去送命吧?”完 了,捂着嘴笑。铁武扔回一句,“回头我揍你。” 两个人,一人如枪,一人如擦枪的棉布,一改往常枪枪相对的局面。副局长张子 丰摆出刚毅、坚韧和绝不让人泡磨掉硬气的架式。铁武傻傻地笑,有点卑微,慢步进 屋,关门,掏烟,递过去,“局长,来,抽上。”张子丰瞅一眼,接了,扔在桌上, “说吧,有什么事?” 铁武又笑,嘴角往左后扭着,上下唇紧紧的抿一抿,说:“局长,你看我这几天 尽跟你赌气,这工作嘛也没上得去,经过不断反思,发现主要原因是我拖踏。今天我 给你大局长表个决心,从今儿起我绝不给你过不去,惟命是从。所以我决定积极投身 到长岭分局侦办的‘8 。30’案件中,做给你老人家看,为你老人家争光。”一口一 个老人家,就为着巴结。 这不摆明下套吗?要吃鸡还装黄鼠狼拜年。张子丰看出铁武的那点小九九,不吃 这一套,虎着脸说:“你这是先入为主,你决定积极投身到哪儿就投身到哪儿,还我 老人家,我老人家,你以为我这副局长是吃白饭的?” 铁武忙赔笑,“不是那意思。” “不是那意思,是哪意思?” “不就是案子嘛。”铁武呱唧着。 张子丰一声吼,“不行。”着实吓了铁武一跳。铁武见张子丰拿脸色,心里一横, 脸也赔上了,肚量也撑开了。又笑开说:“你老人家历来君子风度,不计小人过错, 我,铁武,小铁,对不住你老人家,今天就只求你这一件事,我申请参加‘8 。30’ 案件侦破工作,行不行?”说完望着张子丰,见还无反应,又做出耍横的样子说: “你若不答应……”略一停顿,看看张子丰桌上的玉溪烟,接着说:“不答应,小心 你那包玉溪烟。”话里还有点调侃。张子丰憋着,想逗逗这个平时比石头还硬,比牛 还犟的家伙。过了一会儿,实在稳不住了,“扑哧”一口笑出声来,“我说你这家伙, 我这是犯了哪路神仙,遇上你这么个‘瘟神’。” 铁武看张局长笑,心里来劲,趁热打铁,起身喊道:“不管怎么说,你老人家可 算批准了哈,不许反悔。”不等张子丰回话,急急走了,边走边说:“我还把敬小艳 这丫捎上。”声去人没。张子丰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像秋叶下地,徐徐的、悠悠的。 铁武喊叫着从走廊尽头过来,“艳,艳,抄家伙,走人。” 敬小艳听这喊声,料到这事有眉目了,但这抓魂似地喊叫,似要赶着揍人去,实 有些忍俊不禁。 基础大队的一中年妇女忙接了话,“哟,叫谁呢?这么亲热。”铁武笑笑,玩笑 似地说:“自己人呗。”中年妇女摇摇头,笑笑。 铁武敬小艳是随支队长刘江、技术大队长李开志一起去分局的。长岭分局和叶阳 市局相差不过几里地,车不过几分钟就到。铁武还不失时机找刘江套些案件情况。刘 江不说,却带头涮起人来。就拿铁武说事,说这当师傅的没师傅样,尽占徒弟的便宜。 敬小艳却来劲了,帮着铁武争辩。这么一来,大家便神秘兮兮地指着二人啧啧,“哦! 哦!哦!”。敬小艳不好意思了,说:“什么嘛!什么嘛!”大家笑得不能自已。李 开志还唱上,“心里下了一场毛毛雨呀……”敬小艳便扑过去在背上一阵乱捶,嘴里 还骂上,“烦死了,烦死了。”铁武原本稳着没说话,这阵也被逗笑了。说了句, “你放了他吧,回家有人收拾他的。”敬小艳果真住了手,看一眼铁武,“师傅,给 你面子哈。”大家又是一阵小声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