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方迪格摩所发生的一切,亚当不愿再想。可他还是会梦到这些事。在他的无意 识中,这些事挥之不去的,而且,还会通过联想进入他的脑海。他从来都不允许自 己过多地去考虑这些事情,不允许自己去使用任何随机存取技术。当有多个选择时, 他也不允许自己长时间注视脑海中的屏幕。当联想过程开始时,比如,听到希腊或 西班牙的地名时,尝到树莓的味道时,或者看到门外的烛光时,他都会告诉自己, 按下退出键,就像在那台已经卖掉的旧电脑上一样。 多年以来,联想过程只是给他提醒而已。他是幸运的。在最后一天,他们不但 约定彼此不再会面——这自不必说——而且同意,即使偶然遇上了,也要像彼此互 不相识一样,擦肩而过。亚当已经很久不再去想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冥冥中 又是如何安排的。他无意从事什么固定工作,也不愿打开电话簿。当他审视内心, 躬身自省,坦诚面对自己时,也许会说,如果他们几个全都死了,他心里会觉得舒 服些。 而他的梦则是另外一码事,一个完全不同的领域。梦魇常常萦绕着他,梦到的 总是方迪格摩。在那里的深夜或者炎热寂静的午后,他步入围墙内的花园,或者绕 过拐角来到后面的楼梯( 佐茜曾经在那里见到希尔伯特和布雷兹的幽灵) ,就会看 到他们中的一个向他走来。 有一次,他梦到维维恩穿着颜色明艳的蓝色长裙。还有一次,他梦到了鲁弗斯 身穿白色上衣,手上沾满了鲜血。做过这个梦后,亚当再也不敢晚上睡觉了。他刻 意保持清醒,惟恐再做那样的梦。不久,等他有了女儿之后,就有了借口,可以忐 忑不安地度过一个又一个的夜晚。只有疲惫不堪时才会做梦,否则,他是不会睡觉 的。阿比盖尔是个乖孩子,常常一口气能睡上七八个小时。可对他来说,这真是件 糟糕透顶的事情,真的。 因为这样,他不但不能借口照看孩子而不去睡觉,而且还要饱受惊吓。女儿睡 得十分平静,既不出声,也不乱动。每夜他都会起来五六次,到女儿房间去,看看 她是否安然无恙。安妮说过,像他这样强烈地感到不安是不太正常的,并建议他去 看看心理医生。谢天谢地! 孩子的母亲安妮睡觉时却不做梦。后来,亚当真的去看 了心理医生。 但,医生采取的治疗手段并未奏效,因为他不能对医生敞开心扉,把过去发生 的事情真相一五一十,全告诉他。他只是对心理医生说,他总害怕走进女儿房间时, 会看到孩子已经死去。结果,医生给他开了镇静剂。 阿比盖尔已经半岁了,身体健康,不爱哭闹,个子不小,一副温和的模样。九 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四,午饭前后,她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等候登记的长队,然后就 把头往后一仰,靠在折叠式童车的枕头上,合上了眼睛。一位准备回国的西班牙妇 女观察她很久了。看到她这个样子,这位妇女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一名肩背背包 的美国人对缓慢的服务十分不满,却对阿比盖尔的做法大加赞赏。亚当、安妮、阿 比盖尔,如果再生个儿子,他们打算给他起名叫阿伦(在英语中.亚当、安妮、阿 比盖尔、阿伦这几个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全是A )。现在,他们一家三口准备乘坐伊 比利亚航空公司的班机,到特内里费岛去度十天假。对这个假期,他们已经精心地 做好了安排。虽然阿比盖尔已经可以适应天气和环境的变化了,但还需要母乳喂养。 希思罗机场拥挤不堪。是啊,这里什么时候不挤呢? 亚当这样想道。因为要出 差,他常常需要到处旅行,可谓见多识广。机场上,人们穿着各式各样的服装,漫 无目的地走动着。谁经常出门,谁是初次旅行,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经常出门的 人,往往会穿牛仔裤、衬衫,携带不易损坏的服装,可以卷成一团的毛衫,还会把 行李放在头顶上方的贮物箱中。而初次旅行的人,却穿着笔挺的亚麻西装。等到了 目的地后,恐怕得割开靴子才能把肿胀的双脚放出来。 “我想坐在窗边,不愿挨着过道。”亚当一边说,一边把机票递过去。“对了, 在无烟区。” “吸烟区。”安妮说, “要不你就自己一个人坐。” “好吧。那就在吸烟区吧。” 碰巧,那天吸烟区已经坐满了,只有靠近过道的地方还有座位。 亚当把两个大箱子放到称重器上。其中一个箱子里塞满了一次性尿布,那是他 们害怕加那利群岛那里不好买而提前准备的? 他紧盯着他的两个箱子,生怕服务员 把手上的标签给贴错了。去年,就有两次行李给拿错了,一次是去斯德哥尔摩,另 一次是去法兰克福。 “该给阿比盖尔换尿布了。”安妮说道, “换完尿布,我们就要通过检查, 到出发大厅去喝杯咖啡。” “我得先去找家银行。” 安妮笑着指着一家婴儿哺乳室的标志牌, “为什么使用奶瓶? 为什么不用母 乳? ” 亚当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表示认同。 “你先去喝杯咖啡,过一会儿我去找 你。”他以前是颇有几分幽默感的。可现在,已经荡然无存了。梦,和梦中的不安 ……“最多只能吃一块丹麦酥皮饼。”他说, “虽说有了小孩,也不能多吃。这 你应该知道。否则,新陈代谢就会受到破坏。就算你再少吃很多食物,体重还是会 增加的:”这话到底对不对,他并不清楚。但,刚才她执意要在吸烟区找座位的事, 现在算是跟她扯平了:阿比盖尔睁开眼,对他笑了笑。每当看到女儿这样微笑的时 候,他都会想,如果失去女儿,那将会是什么样子。他的心中充满了痛苦与恐惧。 要是有谁会伤害她,他会毫不迟疑、不假思索地杀了他的。 为女儿而死,他心甘情愿,易如反掌。但,亚当又想,和为亲人而死相比,与 他们共同生活要难得多。他脑子中的联想过程又使他想起了另外一位父亲。这位父 亲会不会和自己一样,对孩子怀着同样的感情呢? 他有没有从丧子之痛中恢复过来 呢? 你恢复过来没有? 亚当按下退出键。刹那间,头脑中出现了可怕的黑暗。他脑 子一片空白,穿过登记区,走向扶梯。 空虚的头脑是思想所不容的,正如真空会受到自然的侵袭一样。 亚当的脑子很快就对银行和汇率做出了种种猜测,心情也紧张起来。 楼上比楼下还要拥挤。由于来自巴黎和萨尔兹堡的两架航班同时到达,人群显 得格外拥挤。乘客们从相邻的两条行李传送带上取下自己的行李,便马上涌出海关。 远处,亚当可以看见被灯光照亮的巴克莱银行的绿松石一样的蓝色招牌。这种颜色 是他最不喜欢的,几乎感到厌恶。但是,他的心里传出一声警告,使他不再追问自 己为什么会这样。只是出于理性,他才没有因为颜色的缘故而另找一家银行。他开 始不情愿地向这个发着蓝光的标志走去。经过售票处时,胳膊肘顶到了一位妇女的 肋下。这位妇女头戴蒂罗尔式帽子,身穿一袭长裙。他漫不经心地道了歉。然后, 在茫茫人海中,仔细打量着那张脸孔。亚当觉得,他就是那个印度人。 他名叫席瓦,是按照印度教三大神中第二个主神起的名字。至于他姓什么,亚 当已经记不起来了。不过,他相信自己以前是知道的。 十年过去了,可席瓦的面孔依旧,只是有些削瘦,略显憔悴,带有一种与生俱 来的种族悲苦。他的皮肤黝黑,就像七叶树的果实一样。蓝色和深棕色眼睛里,瞳 孔似乎在墨染的水中浮动。这是一副英俊的脸孔,比英国人的脸孔更加具有高加索 人的特点,比起典型的德国人,显得更加具有雅利安的特点,棱角分明。只是嘴唇 比较丰满、富有曲线美,而且有几分性感:此时,他的双唇有些羞涩、矜持地微微 开启,露出微笑。 俩人对视不过几秒钟。在这短短的几秒之内,亚当觉得,自己的脸色慢慢阴沉 了下来。由于恐惧,他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与此同时,席瓦脸上的笑容也 一点点减少、冷淡,直至笑意全无:亚当猛地把头扭向一边,在人群中穿过,脚步 越来越快,越来越匆忙,几乎奔跑起来。但,由于人群十分拥挤,他根本没法跑起 来:最后,他来到了银行门口。那里排着长长的一队。他站在那里,喘着粗气,合 上眼睛待了一会儿,心里想,要是席瓦追过来,跟自己说话,甚至拍自己一下,他 该怎么办? 他又能做什么? 说什么呢? 亚当想,要是席瓦真的拍他,他不是昏过去, 就会感觉一阵恶心。 他之所以来到这家银行,是因为他在乘坐出租车前往希思罗机场时想到,虽然 他带着旅行支票和信用卡,可手里没有西班牙通用的比塞塔现金。等他到了特内里 费岛以后,又得付出租车费,又得要给旅馆行李员小费。亚当把钱包里的钱拿出一 半,把两张十英镑的钞票交给银行的出纳员,请他给兑换成西班牙货币。他说话的 时候,声音有些嘶哑,所以他只好先清了清嗓子,又干咳了一声,好让人家听清他 的话。钱换好后,他转过身,给排在身后的人让出地方来。他鼓足了勇气,才抬起 头,望向前方。他开始往回走。人群已经不那么拥挤了。但,当来自罗马的航班到 达后,才一两分钟的工夫,人一下子又多起来了。人群中可以看到一些皮肤黝黑的 人,有非洲、西印度和印度裔的男男女女。亚当以前并不是种族主义者,但现在他 是。他想到,这么多人都可以花钱来欧洲旅游,真是不可思议。 “这但欧洲! ”刚刚到达时,他曾经对安妮这样说过。 听到他这种尖刻的语气,安妮说: “那些黑人或许从老家回来,或许来自他 们自己或者祖先居住过的地方:“这里是二号终点站,”他说, “去牙买加或者 加尔各答是不需要在这里中转的。” “咱们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她说, “这也说明,他们的生活水平改善了。” 亚当“哼”了一声。 他开始寻找席瓦。目光落在一个印度人身上,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机场的工作 人员。他身穿工作服,手拿清洁工具。刚才看见的会不会就是他呢? 会不会是正在 他身边走过的这位穿着考究的商人? 他的行李箱上贴着D ·K ·帕特尔的标签。亚 当又想到,印度人差不多都是一个模样。毫无疑问,在他们看来,白人也没有多大 差异。不过,这一点对于亚当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刚才在茫茫人海中看 到的根本不是席瓦,而是他那平素严加防范的思想。由于昨夜的梦魇,对女儿的担 忧,看到的行李标签,而使他的思想一时失控,从而使恐惧与奇怪的想法有机可乘。 刚才似乎是那位印度人认出他了。 但,人家会不会根本认错人呢? 这些人总是会逢迎讨好的,一旦看到别人脸上 露出怒容,他们就会露出微笑,笑容中带着希望,也是一种防御…… 亚当转而想到,席瓦是不会对他微笑的。因为他和自己一样,绝对不会希望他 们之间会面的。在方迪格摩,他和席瓦一一其实是他们五个人一一都做了不同的事 情,充当了不同的角色。他们所采取的行动,那些可怕的无法逆转的行动,会留在 每个人的记忆深处。即使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年,笑容仍然与他们无缘。在一定程度 上,席瓦更多地承担了这一事件的核心部分。 “如果我是他,”亚当自言自语地说着,双唇微微翕动,但声音十分微弱, “我就回印度去。给自己一点点机会。”他咬往嘴唇,好不让它们发出声响。席瓦 是出生在这儿还是德里,他记不清了。我不会再想到他,也不会想起他们中的任何 一个,他默默地想。我要抹去这段回忆。 带着这样的思绪,他怎么有心情度假呢? 他本来打算过一个愉快的假期的。但 他要与阿比盖尔同睡一个房间,她的小床要放在他身边。这样,他就可以在漫漫长 夜中照看好女儿。但,这对度假来说,绝无快乐可言。此刻,他看到安妮正站在候 机大厅的入口处等着他。 她听从了他的建议,没有去吃东西。但,奇怪的是,她这样做,反倒使他更为 恼火。她已经把阿比盖尔从婴儿车上抱了下来。她抱孩子的样子就像有些女子故意 要显示她们线条分明的臀部一样。这个样子令亚当十分恼怒。阿比盖尔两腿叉开, 骑坐在安妮的右臀上,身子依偎着安妮的胳膊。 “你去了这么久! ”安妮说道, “我们还以为你让人绑架了呢。” “别拿女儿说事儿。” 他不喜欢听她这样说话。 “我们以为”、 “阿比盖尔以为”一一她怎么知 道女儿在想什么? 当然,他从来没有对安妮说起过方迪格摩的任何事情,只是说一 个叔祖父给他留下一笔遗产,帮他成就了事业,才有今天的成功。与安妮相爱的时 候,他不仅仪真心实意地爱着她( 他告诉自己,结婚仅仅三年,谁都会爱着自己的 妻子) ,而是差一点就把实情向她和盘托出。曾有一段时间,大约有几周,总共或 许有两个月时问,他们曾经十分亲密。他们似乎心照不宣,彼此都没有秘密可言。 “什么事情是你不能原谅的呢? ”她曾这样问他。那时,他俩躺在床上。他们 在康沃尔租了一家农舍度春假。 “不会有什么需要我原谅的吧,对吗? 我是说,你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儿的。” “海涅在弥留之际也会说, ‘上帝会原谅我的,那是他的工作。’她还得把 这句话翻泽出来,因为他的法语十分糟糕。 “好了,那就让上帝来原谅吧。这是 他的活儿。安妮,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好吗? ” “无论你做过什么,我都会原谅你。”她说道。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在黑暗、污秽的大梁之间, 灰泥呈现不规则的形状,图案和轮廓奇形怪状,像是一位双手高高举起的裸体女子, 又像是一只狗头.又像是克利特岛那样的岛屿,又像狭长的鸟嘴,又像翅膀的骨架。 “真的吗? 要是强奸少女呢? ”他问, “绑架呢? 杀人呢? ” 她大声笑了起来, “我们说的是你干得出来的事情,不是吗? ” 他们之间非常疏远了。现在,他们的关系和当初在康沃尔度假前后截然两样。 有时候他想,一旦时机成熟,我把一切都告诉她以后,我们将面临两个结局:要么 就是分道扬镳,要么就是步人真正的婚姻。但是,他已经很久不这么想了,因为这 种想法一旦出现,他通常都会按下退出键。现在,它的令人烦恼的阴影又进入了他 的意识之中:他本想抱着阿比盖尔通过护照检验关口的,但由于女儿登记在安妮的 护照上,所以她是在安妮的怀抱中接受官员的检查的。同时,官员还查看了登记在 护照上的名字,然后又看了看她,对她露出了微笑。 他心想,如果那人真是席瓦,那也没有关系:至少他是在到达厅见到他的,而 不是在候机厅。这就是说,席瓦是要回家( 不管他住在什么地方,无论是北部或东 部的少数民族聚居区,还是白人不去的什么其他地方) ,而他自己则要离开这个地 方。因此,他是不可能再见到席瓦的。而且,即便这真的算是一次见面,即使见到 的真是席瓦,这次偶遇又有什么害处呢? 他似乎并不真的相信席瓦已经死了,正如 他不相信他们中的其他人死了一样。要在一生中都不再见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这 种希望同样也是不可能实现的。直到现在,无论是报纸,还是口头消息,对那件事 都是只字未提。他很幸运。他的确是够幸运的,因为,见到席瓦并没有带来什么变 化。与以前相比,他们的生活既没有变好,也没有变糟。与安妮和阿比盖尔的生活 会像往常一样,生意日见起色,生活不断改善,明年或许会换一问更好的房子,并 且孕育出他们的儿子阿伦。还有,一旦他的联想过程从存储的文件中提取出方迪格 摩,他就会再次按下退出键,驱逐这段记忆。 不管怎样,生活总会平静地继续下去的。时间,或许在特内里费岛只要一两天 的时问,就可以使他的记忆模糊,把他在无数苍白、焦虑、紧张的面孔中看到的那 张棕色、灿烂的面孔淡忘掉。可能性更大的是,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席瓦。在亚当居 住的地方,除了白人之外,很少见到其他种族的人。因此,他自然会把深色皮肤的 人搞混。当他看到印度人的面孔时,就会唤起有关席瓦的回忆。这不也很自然呢? 这种事情的确曾经在商店、邮局中发生过。而且,这真的尤所谓,因为席瓦已经不 在了,义有十年了过去了…… 他把手提箱从行李检查传送带上取下,把安妮的手提包交给她,然后又像往常 一样,设法消除对她的愤怒情绪~一用一种虚伪的善意。 “走吧! ”他说, “我们还有时间,可以去免税商店给你买点香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