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人的思想的精妙之处,就在于最糟糕的事件发生时,它知道如何应对,亚当心 里这样想道。你会觉得没有什么比已经发生的坏事更糟糕,你会认为不可思议的事 情发生了,而自己面对的只有死亡、毁灭与终结。然而,最糟糕的事情发生过后, 你虽然会感到一阵眩晕,站立不稳,遭受巨大的打击,可随后你就会恢复过来,你 会重振信心,站起来面对不幸,你会习惯的。只需要一个小时,你就可以制定出应 急方案。因为你知道,已经发生的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事情还没有到来,也 许永远都不会到来,永远不会来。因为,最糟糕的事情如果真的到来的话,你会知 道的,它会成为事实的。那样的话,你只能自杀。尽快自杀。 现在他可以这样做。他把已经发生的事情重新梳理了一番,把这些事实摆在自 己面前。在威维斯别墅挖出了骨头,而且确定他们调查的是一桩谋杀案。骨头、骷 髅、尸体,不会自己埋到地下去。就他目前所知,这些都是事实。在随后的几天之 内,他还会了解更多的事实:现在可以确定的是,他再也不能使用退出键了。这个 键已经失灵:正如在某些程序中那样,它所删除的文本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存储在 缓存里面了。而现在,必须从存储器中读取这些数据。 亚当坐在父母的家中,喝着茶。现在,他必须把数据全部读取出来。这样做的 惟一好处就是,可以让他不再做噩梦。他感觉到有些恶心、寒冷,毫无食欲,虽然 刚下飞机的时候他还感到饥肠辘辘。 在他身旁,安妮坐在母亲的长木椅上,椅子上铺着印花棉布。阿比盖尔躺在方 格地毯上,踢着脚,挥动着胳膊。他的母亲不断地把孩子不想要的玩具硬塞给她。 约翰·奥哈拉一本小说中的段落又出现在亚当的脑海。他在遥远的方迪格摩年代曾 经背诵过这段文字: “平安生活的第一个方法,就是继承钱财。第二个方法,就 是天生不能品出美酒的味道。第三个方法,就是拥有一份合法的工作,可以让你每 天忙忙碌碌。第四个方法,是娶一位能够配合你的各种性要求的太太。 第五个方法,就是加入大教派。第六个方法,就是不要活得太久。” 除去最后一个方法,他还没有尝试过,倒数第二个方法在这里不大适用( 更适 用于美国,不过他倒是加入了高尔夫俱尔部) 之外,他对其他几个方法颇有体会。 或者说,他的个性和运气使他体会到了。复仇女神就像羊圈边的恶狼一样,迟早会 到来的。 他本来是不想回来的,可他没有这个胆量,父亲的话深深触动了他。 “有件事情,你一定会感兴趣的,亚当。你一定会十分吃惊的。 在我叔叔的房子旁边,挖出了人骨头……” 当他重新振作精神,控制好感情,开始考虑如何回答警察提出的问题时,已经 太迟了。他们已经往北去了。安妮十分愤怒。当刘易斯让他们和她一起回来,到他 家吃晚饭时,亚当觉得,安妮踢了他一脚。他还没有做出答复,她又是一脚。 他一下子对她发起火来,冷酷而野蛮地骂道: “你他妈的别踢我了,行吗? ” 他本以为父亲会挺身而出,教训自己不该那样对妻子讲话,或者指责自己不该 当着孩子的面那样讲话,因为他知道父亲是做得出来的。但,父亲一言未发,看起 来十分平静。亚当马上就意识到,这是为什么了。父亲已经感到了自己的恐惧与愤 怒,也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勇敢:保持沉默。父亲用特别的方式搞了个恶作剧: 先让别人发起火来,然后,他再偷偷躲起来,静静等待。这个老家伙! 亚当多么希 望,当初希尔伯特把威维斯别墅留给了他啊! 那样的话,就不会再有什么方迪格摩, 也不会遇到佐茜,也不会有什么死亡:但亚当并不知道,那样的话,也许会发生更 糟糕的事情:他和安妮就会住在一问这样的房子里,而不是那种新乔治亚风格的宫 殿。他一边看着阿比盖尔,一边想。毕竟,孩子不管在哪都是会快乐的,只要他们 能得到爱…… 他的父母没有问他假期过得怎样,也没有问他旅程如何,他们的对话只是围绕 着威维斯别墅的发现。亚当出去旅行的这段时间,没有读英文报纸。他不知道是该 感到高兴,还是遗憾。如果他看到了英文报纸,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惊讶了。但那样 的话,假期也就给毁了。他也许会非常希望一个人独处。当然,他知道这是不可能 的,不管是现在还是回家以后。因为一旦结了婚,就不能再一个人独处了。大概就 是这个原因。他该如何告诉安妮呢? 该告诉她多少呢? 他不知道。最好是一点也不 能让她知道,如果可能的话。 他们在餐桌前坐好。现在喝下午茶。时间未免太早了。刘易斯问他,还记不记 得他是哪一天得到了消息,知道自己继承了威维斯别墅的,那时候他还走到这里, 把这消息告诉了大家,让他们吃了一惊的。 亚当记不清了。但,他不想这样回答他们。 “真是可笑! ”刘易斯说道, “我们那天吃的也是火腿沙拉。太巧了! 哦, 对了,我想问你的问题是,你在希腊时,为你照看威维斯别墅的人是谁? ” 亚当什么也吃不下去了。他记得,那一次,是父亲没能把饭吃完。他不知道父 亲说的照看房屋是什么意思。但,毫无疑问,亚当当时肯定扯了个谎,骗过了他的 父亲,好让他不再喋喋不休,甚至让他离开,远远的离开。 “你说过,是村里的一个人。”刘易斯追问道。 “那么久的事了,我怎么想得起来? ” “警察会希望了解这个的。这条线索可能至关重要。” “你不吃肉吗,亲爱的? ”贝里尔问道。 阿比盖尔睡着了,被放在楼上一间卧室里。现在.阿比盖尔开始大声哭了起来。 听到哭声,亚当马上站了起来, “我们该走了。” 父亲没有准备就绪之前,他们只有等待。亚当本来想打电话叫一辆出租车来的 .但刘易斯根本不听他的。安妮坐在前排乘客座位上,亚当和阿比盖尔坐在后排。 如果父亲知道他们会乘坐哪架航班,警察也可以。可能警察也在恭候他们了。他们 会对每个曾经拥有或者使用过威维斯别墅的人进行讯问的。他又看了一眼报纸上关 于延期验尸的报道。那张报纸是父亲特地为他保留下来的。他们的讯问对象,肯定 是九到十二年前曾经拥有或者居住在威维斯别墅的人,包括已经去世的叔祖父希尔 伯特、他自己,还有从他手里购买了这座房子的伊凡·兰根。甚至,还有其他的居 住者:不过,警察怎么知道还有谁在这里居住过?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十天前,他 还在希思罗机场看到了席瓦。现在看来,这次相遇是个不祥之兆,是即将到来的事 件投下的阴影。而这个事件会是什么呢? 亚当现在不想瞎猜了,那会使他感到恶心。 他把报纸翻了过去。这样,他就看不到那个标题和那段报道了。而此时,父亲正在 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近年来法律科学的巨大进步。 他们刚一到家,安妮就把阿比盖尔放到了床上。他们把箱子抬到楼上,放进卧 室。然后,亚当拿起电话簿,查找鲁弗斯·弗莱彻的电话号码。他的名字在电话簿 里面出现了两次,一次是在温坡街,另一次是在磨坊山的一个地址:鲁弗斯·H · 弗莱彻,MB,MRcP。多年以来,鲁弗斯一直( 或者说大部分时间) 都住在距他仅仅 三四英里的地方。亚当无法查找到席瓦的电话号码,因为他不记得席瓦姓什么了。 女人结婚以后,就会改名字,他想,那个人的名字就没有必要再去苦思冥想了。 当然,他可以查找罗宾·塔蒂亚恩,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他正要伸手去够蓝色通讯 录的时候,安妮回到了房间,怀里抱着阿比盖尔? 亚当把孩子接过来,然后把它放 回床上,又给她盖好了被子,吻厂吻她:孩子已经快要睡着了。亚当想,要是鲁弗 斯真的有了小孩,会不会也像自己一样,担心孩子受到伤害呢? 他的生活有没有被 方迪格摩所发生的事情搞得一蹋糊涂呢? 亚当多年以来,本可以从这些文件存储器 中退出,回避这些记忆,然后猛地一下挣脱逃走:但,他却不能假装经历过这些事 情以后,还是毫发无损。有时候,他觉得他之所以是现在这个样子。就是因为这些 经历的缘故;之所以有现在这样的表现,就是受了它们的影响。 他坐在阿比盖尔的摇篮旁,不想再回忆过去的往事了。但,他心里却很明白, 现在必须回忆了。房间里没有什么东西会让他想起方迪格摩。留下来的一切,他和 鲁弗斯没有卖掉的东西,全都随房子~起卖给了伊凡·兰根,价钱也非常便宜。因 为他不想再回到那里;不想再见房屋评估人员;不想再到房子四周游走;也不想从 书架上和柜子里拿出什么东西。他们全都离开后,他只回去过一次。而那次经历. 却十分糟糕,好像一场梦一一不,好像走进了一场恐怖电影的场景.或许是一部希 区柯克的悬念影片。他告诉出租汽车司机,他要在坡道的顶端下车。然后,就走向 了那座别墅。他已经有一年左右没有去过那里了。在这段时间里,他什么也没有干, 什么东西也没有摸过。他的视线避开了松树林——直到后来。 坡道上草木丛生,潮湿的隧道两侧,灌木十分茂密,悬钩子和石南的卷须挂住 了他的衣服。其中一根卷须朝他弹了回来。当他伸手去抓的时候,一根刺扎进了他 的手指肚。那根刺好几个月都没有取出来,后来化了脓。那是一个凉爽、阴霾的夏 季,与前一年截然不同。 别墅的红砖没有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光线看起来再也不那么柔和了。虽然这 里依然美丽,但却显得有些严厉。在亚当敏锐的眼光看来,那里甚至似乎在责备着 他。他觉得自己似乎在鼓励、在培养一种虚幻的场面。只有这样,只有把这当成虚 幻,他才能继续前行,穿过蓬松的荒草地,经过长着黑色枝条的雪松树,来到那个 由四根多利安式柱子支撑的门廊,把钥匙塞进锁眼里。 如果是在影片中,等待他的一定会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也许是从楼梯上用绳索 吊下的死尸。当然,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种淡淡的由灰尘和干霉混合起来的味 道。方迪格摩。他不再这样称呼它。这又一次成为了威维斯别墅,他的宅子,但, 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快乐.也没有带来深深的、兴奋的、几乎病态的快乐。他深吸 了一口气,穿过房间,走上楼去,仿佛电影里的演员一佯。过一会儿,参加拍摄的 另一名演员就要登场了。他就是来自萨德伯哩的房地产代理人。 他们去年住在这里时,几乎没有什么人来到这里。似乎座落在林中的这座魔力 小屋四周砌了一堵无形的墙,他们管这个叫什么来着? 叫不可冲破的魔咒。清新的 空气,约翰·康斯特布尔’笔下特有的萨福克郡的阳光,都是无法冲破的。它们就 像一面玻璃,把要闯入这里的人都拒之门外。当然,这一切都只是幻想,因为的确 有几个人曾经来过这里。有一个来自哈德雷的捕捉河狸鼠的人,叫埃文斯还是欧文 斯;还有一个抄表员;还有一个想要收拾花园的人,让他用谎话给支走了。但,他 们住在这座魔岛或者胜地上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没有受到什么打扰。这里对其他 人是封闭的,而他们自己却可以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来来走走,他们经 历了太多。如果他们当初待下来不走,情况就会大不一样了。 门铃响了,他差点情不自禁地跳起来。这门铃只是发出单调的声音,既不像蜂 鸣,也不像鸟叫。他把房地产经纪人让了进来,把他带到房子前,领他进了客厅和 餐厅,又带他上楼看了半人马室、惊奇室、弥留室、未名室。然后,又回到后楼梯, 来到了凌乱的厨房、餐具存放室、洗衣房、还有储煤室。这些大都是19世纪时才增 加的房间。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们曾经多么需要这些呀! 这里一切都很整洁、干净, 和维维恩走的时候一样。但那时,他不敢提起维维恩的名字,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而是攥紧了拳头,担心地四下观望。 他打开储枪室的房门,让房地产经纪人看了一下里面的装饰。屋里有一张桌子, 一把温莎时代的椅子。地上铺着黑红两色的地砖,墙上钉着挂枪用的架子,但枪已 经没有了。希尔伯特的两支猎枪都没有了——一支埋在小树林,另一支放在他在埃 奇维尔的家中,放在卧室床下一个旧高尔夫袋中。 房地产经纪人出了个价,然后又测量了一番? 草坪已经变成了草地。这位房地 产经纪人就站在草地的边上照了一张照片:去年,亚当也是在同样的地方拍了照。 外面刮着风,那棵雪松( 他曾把它比做帆船,把佐茜比做女巫) 像巫婆一样在风中 舞动? 树枝就是它的胳膊、_^康斯特布尔1776年6 月11日出生于萨福克郡、他推崇 光与色.善于表现一定时辰天气变化中的景物、跳动的双腿、飘动的裙子。 汽车开上了坡道,就和过去戈布兰德汽车开走的时候一样。亚当把别墅惟一的 钥匙交给了房地产经纪人。他关上了前门,迈步走开。 他忘了提前安排一辆出租车过来接他,也没有查看公共汽车时刻表。 如果他提出请求,大概房地产经纪人会同意让他搭一段的。可现在已经太晚了。 隧道顶上,从枝叶组成的穹顶上滴下了冰冷的水滴,落在他的头上。落叶林中,雉 鸡发出嘎嘎的叫声。他脑子一片空白,像个机器人一样,沿着林问小道走上去,看 到小路尽头有几片草地、树林和一座教堂塔楼,组成了一组浮雕。他屏住了呼吸。 他一直偏着头,朝着坡道方向望去,海岸松组成了一堵墙,树上长着黑色的松 针、绿色的松果。他知道这里距离小道没有多远,只有三十步。当他把头扭向一边 时,闭上了眼睛,呼出了一口气,然后又睁开眼睛,看了看,听到自己轻轻发出一 声叹息。这种声音,只有那种身受痛苦而又尽力掩饰、不想流露出来的人才发得出 来。 那里什么也看不见,也没有什么可看的。一切依然如故,一小片高地,一片绿 色的小丘,小丘上立着几块古老的石头墓碑,粉红色的花岗岩,白色的大理石,还 有一两块灰色的石头,还有木头制作的十字架。 “平托……辞世人长河。”在狭 小的墓室里,长眠着亚历山大、萨尔、蒙蒂、兰杰、布雷兹。布雷兹的右面,绿色 草皮依然如故,只是有一点点异常,就像整个墓地一样异常。小叶植物和小花组成 了一张网,罩在草地上。这儿有一个小坑,坑里填满了松针。那儿有道浅浅的车辙, 车辙的底下是沙子。兔子经常到这里啃啮草坪,比任何机器的效率都要高。兔子丢 下的粪便到处都是,像是一把把葡萄干。 亚当的双手抓在一起,捂住了嘴巴。他转过身开始奔跑,沿着小道,上了坡道 .头也不回地跑了。 安妮在楼下等着,手里托着盘子,上面放着一杯咖啡和几个三明治:她想和亚 当谈淡威维斯别墅的发现:她想当然地以为,他是无罪的,而这种单纯的想象令亚 当又吃惊又感动? 亚当什么也不想吃。他还在想着希尔伯特那把猎枪,那把他仍然 保留的猎枪。或许,他应该尽早把那枪处理掉。 “你从没告诉过我,”安妮开始说道, “你收到律师来信,知道自己继承了 那个地方的时候,一定大吃了一惊吧? 我是说,你有没有提前得到什么口风吗? ” “我本来以为,别墅的继承人应当是我的父亲。当时,大家都那么想。” “你觉得,你的叔祖父为什么要把房子留给你呢? ” “绝对不是因为他喜欢我:他几乎从来都没有关注过我。他根本就不喜欢孩子。 当我一点点长大的时候,就不再去那里了,一连四年都没有踏过那个地方一步。我 的父母倒是常去。” “这我就不明白了。” “听我说,他是个不太招人喜欢的老头。”亚当使劲地盯着她,“我的父亲不 太招人喜欢。我敢说,我以后也会像他那样的。维恩一史密斯家族的人全都这样。” 她一句话也不敢说。 “我觉得是这么回事。叔祖父看透了我父亲的阿谀奉承:他当然能看出来。我 父亲马屁拍得有点太明显了。叔祖父心想,好啊,你给孩子起名叫希尔伯特,不就 是为了让我高兴、让我喜欢他吗? 那我还就喜欢他了,不但如此,我还要比喜欢你 们更喜欢他,我要把这个房子留给他,不给你们。” “人是这样做事的吗? ” “有些人就是这样的。”亚当心想, “坦率地讲,要是换了我,我也会这样 做的:我可能会这样做。” “还想再喝点咖啡吗? 不要了? 我想,你是匆匆忙忙直接赶到那里,去看你的 财产吧? ” “不,我没有,真的:我没有时间.我还得回到大学去= 那时,我打算把房子 卖掉= 对于这套可爱的住宅,我可不存在太多的幻想。 这你是知道的。” 他以前就是这个样子的。他一连四年都没有去过一趟,然后只到那里看了一次 :在那之前,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去了:而且,他还将那次行程推迟到6 月份学期 结束。整个学期,他父亲都在忙着准备各种手段,想要推翻遗嘱,让他做出让步, 准备与他正面交锋。他不了解的情况,他的妹妹都告诉了他。因为他们已经结成了 同盟,共同对付他们的父母——如果在其他方面不算同盟的话。 “你小时候到那里度过假吧? 你喜欢那里吗? ” “我大概不喜欢那里,我也记不清了。我那时可能更喜欢海边。 小孩都喜欢去海边。” “你小时候,他们有没有带你去那个动物墓地呢? ’’安妮追问道:“我想大 概去过。我记不清了。能不能不谈这个? ” 事实上,在亚当的记忆中,席瓦进屋告诉他发现了什么之前,他从来没有听说 过这个动物墓地。当时,维维恩认为,那里埋的是小孩。亚当一想到这个,就浑身 颤抖。对于印度神秘主义的喜爱,让她无法理解他们对待动物的态度。突然,亚当 想到了一个可怕的画面:一把铁锹穿透绿色的草皮,掘上来一具骷髅。当时一定是 这样的情景。 那颗子弹还在吗? 还在骨头里面吗? 后来,他上了床,躺在安妮身旁,心里盘 算着该怎么回答警察的讯问,才能既令他们满意,又不需要给出明确的答复。像平 素不与警察打交道的英国中产阶级一样,亚当也认为警察都是傻瓜。安妮很快就睡 着了。她有个习惯:仰卧睡觉时,喉咙里会发出轻轻的声音。不是打鼾,而是一种 喀呖喀呖的声音,没有什么规则,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出来。这使亚当非常恼怒。 当你毫无准备的时候,这个声音就开始了。亚当以前只听见过一个人睡觉时发出这 种声音。第一次听到安妮发出这种声音的时候,他试图退出记忆的方法又失败了。 他又想起了那两个夜晚的情景,这令他十分不安,甚至产生一种错觉:安妮是故意 这样做的,是要取笑他。当然,这个想法毫无道理。她从来没有听说过凯瑟琳赖马 克。只要他坚持自己的一贯做法,她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有的时候,她几分钟电不会发出喀呖声来:但,突然就会传来一声。然后又是 一声,随后又会平静十五秒钟:这声音快把亚当逼疯了。有一次,他发脾气时对她 说,他是结婚后才知道她这个毛病的。 要是早知道,他是不会娶她的。但现在,这种轻轻的喀呖声没有一点规律,他 只好耐心地听着,心中充满了痛苦,思想又不知不觉地回到了十年前,回忆那些往 事。要想撒谎而不被人揭穿,只有先回忆起那些事实。他静静地躺在床上,两只眼 盯着黑夜。事实上,这算不上黑夜,只能算是灰夜,因为这里是伦敦,不是萨福克。 在没有月亮的凌晨时分,萨福克郡的天空好像天鹅绒一样漆黑一团。喀呖、暂停、 喀呖、漫长的沉默。最后,天变得更冷了,必须盖上毯子和被子,再把佐茜搂在怀 里,也不会出汗。那一夜,他也是久久未能入睡,躺在床上想着该做什么,耳边听 着一种微弱的声音,像是水泡破裂的声音一一然后,就听不到了。 亚当合上眼睛,把头扭向一边,离安妮远些。他们身上盖着羽绒被。被罩是印 花棉布做的。这床被子曾经在方迪格摩用过,是褪色的黄缎面。下雨的时候,维维 恩从露台上收进来。那年夏天,他们躺在被子上晒日光浴。被子不是在床上盖着取 暖的,而是为了吊起来好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就像在大马士革屋顶上那样。无数 个夜晚,他们都曾躺在外面,享受着轻柔、芳香和温暖,凝视着天空中的颗颗繁星, 或者把蜡烛插在鲁弗斯的葡萄酒瓶里点燃,边吃边喝边聊,畅想着,快乐着。那个 夏天,再也没有度过那样的夏天了,不论是在那之前,还是以后。 那是他们经历过的最热最干燥的夏季了。前一年(1975 年) 的夏天,希尔伯特 去世的那个夏天,方迪格摩的那个夏天,从4 月一直到9 月,天气都非常好。如果 那时天空灰暗,下雨,或者天气比较冷,那么他可能到威维斯别墅看一眼后就会马 上走开.逃到克里特岛、得洛斯岛或者什么别的地方:当然,他会一个人去那里, 去查看他的土地,检查他的财产= 鲁弗斯不会跟他一起去了,他只能自己一个人坐 火车去。 总有那么多的如果与假设,那么多不同的结果都可能轻而易举地发生。首先, 他之昕以去找鲁弗斯,是冈为鲁弗斯有汽车。如果他的父亲不那么残忍,不拒绝他 使用家里汽车的请求,他肯定会一个人去,第二天就会返回。在这期间,他会拜访 哈德雷或萨德伯里的房地产经纪人,并请他们把房子卖掉,很可能就是他第二年去 找的那个经纪人。 但,事情并不是这样发展的。那是晴朗的早晨,他比平常起得要早一些。大约 九点钟。那天,他的父亲正在休假。虽然医生给他们提了建议,可父亲和母亲都没 有采纳,哪儿也不想去,而是整天待在家里,却对人说“出去几天”。自从亚当回 家以后,他们一天都没有出去过。 那天是6 月18日,星期五。这一天深深地印在他的记忆中,更确切地说,不仅 仅是印,而是刻在他的心里。他想,他起床后会到萨福克郡去看一眼那座房子。他 这一代人,或许是所有年代的人,在这个年纪,都不喜欢制定计划,不愿意提前做 好安排。以前,亚当总是用接近怀疑的眼光看着他母亲为度假所做的种种准备,似 乎房间里的每样东西都应该清洗一番。她和父亲提前好多天就要穿上最次的衣服, 因为最好的服装已经装进了包裹。母亲还会打几通电话,还会给推销员留下几张便 条。而他则不然,他从不喜欢提前做好准备,而是到时候把事情一下做完。 父亲不让他开家里的汽车。他们白天出去还得用车呢。亚当说,好吧,没关系, 他会想办法的。可这些话并没有使刘易斯高兴起来。 亚当心里明白,父亲总希望生活在这样一个年代:父亲可以制止儿子,而儿子 则必须服从。或者说,他希望让过去的老黄历卷土重来。 尽管亚当知道父亲心里在猜测,可亚当没有告诉他准备去哪里,而是骑上自行 车去了鲁弗斯的家。 他到达弗莱彻家以后,把自行车如何处置了,他已经记不清了。 可能是留在那里了,然后第二天再把它骑走。除此之外,其他的事情他大多还 记得,比如,他那天穿的什么衣服;牛仔裤从大腿处截断,做成短裤;还有一件T 恤衫——原本是一件老头衫,是他在查林十字车站的拱门下面大减价时用20便士买 来的,买来后他又给染上了绿色和黄色;他的头发用一根金银丝往后面拢去,那条 金银丝是他在圣诞节装饰箱里找到的。那时候,人们还没有给头发染上鲜艳的颜色, 也没有使用指甲花染料。亚当曾经用指甲花染料染过头发。阳光下,头发会显出发 红的金黄色。然而,他的胡须却是黑色的.还有些弯曲。那时候,他一定非常惹眼, 可他当时并没有察觉一他光着两条腿,穿着印度皮凉鞋,是那种先下水后才能穿的。 从他这身打扮,就可以知道当时的天气是什么样子了,还可以明白他们为什么会理 所当然地认为,天天都会有灿烂的阳光,而且他没有准备任何夹克或是毛衣,恨不 得马上就动身。 弗莱彻家里有一个游泳池,形状好像一滴泪珠,又像一个逗号。那年夏天,游 泳池才启用。泳池边上镶了蓝色瓷砖。鲁弗斯坐在池边,双脚泡在水中。他比亚当 大三岁,虽然他们曾在同一所学校就读一一海格特,但上学时并不是朋友。鲁弗斯 的弟弟朱利叶斯刚好与亚当在同一个年级。朱利叶斯虽然并不聪明,却非常喜欢炫 耀,也不诚实。那时候,亚当和鲁弗斯之间没有什么关系。后来,他们都成了一家 壁球俱乐部的成员,俩人就这样相识了。 他们之问的共同之处仅此而已。还有就是,过了一段时间,亚当在鲁弗斯身上 看到许多值得钦佩的品质,比如他的坚毅、他的自我组织能力和自我控制能力、他 的明确的目标,还有追逐目标过程中的幽默与放松。当然,他在方迪格摩更加深对 鲁弗斯的了解…… 鲁弗斯非常悠闲。亚当很喜欢这一点。还有一点让亚当喜欢的就是,有时候鲁 弗斯会比较敏感。这似乎与他的性格并不相符。而且,鲁弗斯还比较狂野,医科学 生在这一点上已经大名远扬了= 亚当觉得,自己和鲁弗斯都是既有狂野,又有悠闲 的一面,两种个性各居一半:在这些年轻的探险者面前,既有广阔的世界,还有充 足的时间来做自己喜欢的事。 鲁弗斯说,嗨! 过来游个泳吧。于是,亚当就脱掉了短裤,穿着黑色尼龙内裤 下了水。他们本来是想裸泳的,但鲁弗斯的父亲看到后竟然大惊小怪,指责他们的 行为有失体统.如果这也算是一种体统的话。 “我想,我要去看看我继承的房产。”业当说,同时还摸了一下短裤的口袋, 检查一下威维斯别墅的钥匙是不是还牢牢地装在那里。 “你是说现在就去吗? ” “是的,我想是的。为什么不呢? ” “想让我开车送你去吗? ” 鲁弗斯有一辆莫利斯·迈纳牌的旧货车,是经了三道甚至四道手之后才买到的, 但汽车车况不错。能够把你从甲地运抵乙地,却不会让你散了架,亚当的父亲曾经 不无讥讽地评价这辆车说。 那时M25 公路还没有修好,有这么一辆汽车已经相当不错了。 要想去萨福克郡,需要走A12 公路,穿过切姆斯福德,要么就得走乡间小路。 刘易斯经常把这条乡间小路称做“那趟线儿”。这条路狭窄蜿蜒,途经昂革、邓莫、 布雷因特里和霍尔斯蒂德到达萨德伯里。他们全家去看望年老的希尔伯特时,刘易 斯开车走的就是这条路。按刘易斯的说法,亚当是在给鲁弗斯“领航”。刘易斯滥 用词汇。这让亚当十分不爽。这个词当然不能用来指在陆地上给人带路,因为这个 词来自拉丁文的nav 唔are 。而这个词的词源navis 可以表示女性,也可以表示船。 而词源agere 则表示驾驶或者引导的意思。亚当喜欢词语,而且深深地迷恋词语, 对字谜游戏、回文、修辞和词源都很感兴趣。 他上大学攻读学士学位时,所学的课程就包括语言学……他对自己说,他此时 正在给鲁弗斯。“领路”。在路上,他们讨论了词语。事实上,他们只是讨论了一 些地名而已,特别提到了一些叫做卢定的村庄。它们都是因为卢定河而起的这个名 字。这些村庄的名字有:高卢定、伯纳斯卢定、玛格林特卢定。而且,鲁弗斯还告 诉他,这个词的读音应该是茹定,来自丹麦语。这一点亚当以前是不知道的。 他们的旅途一路愉快= 农村的景色十分优美,在炙热的骄阳中,可以看到闪闪 发光的碧绿的颜色:天空十分广阔,万里无云,呈现出一种鲜艳的浅蓝色:前方白 色的路面在热气中呈现出起起伏伏的幻象,看起来好像是细小的波浪一般:农夫正 在收割牧草。他们把羽毛一样柔软的、高高的牧草,连同杂生其间的野花一同割下。 他们将货乍车窗大敞着,收音机也开着? 播放的不是摇滚乐,因为他们都不喜欢。 他们播放的是莫扎特的音乐,是一首比较著名的钢琴协奏曲。 虽然亚当以前来过许多趟,可这一次还是走错了路:他们没有走上那条岔道, 也就是通往威维斯别墅的那条坡道。岔道的路口位于纽恩斯和哈德雷之间。但由于 那年春天植物长得异常茂密,道路看起来和往年大不相同。他们开过去一英里的路 程,来到一片叫做派特磨坊的楼群旁边,才发觉走过了头。鲁弗斯一边调头,一边 问“派特”是什么意思。亚当回答说,他得查查字典,还让鲁弗斯开慢一点。这一 次,他发现了那个六英尺宽的豁口了,在路的右侧。峨参和接骨木花低垂着,都要 把路口遮挡住了。还有一只木箱,下面安了腿,上面用合页连上一个盖子。希尔伯 特的信件、报纸和牛奶就投放在这里。亚当小时候,经常早晨去这里取信件报纸, 手里拿着一个柳条编的放奶瓶的篮子去取牛奶。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别的标志, 可以告诉人们,这里就是威维斯别墅了。 “这条路为什么叫坡道呢? ”鲁弗斯一边点燃了香烟,一边问道。他一路都在 不断地一根接一根地吸烟。亚当也陪他吸了一两支,虽然他并不喜欢把点着的东西 放到嘴里。他在使用毒品时也有同样的问题。他喜欢它所带来的感觉,但并不喜欢 吸它的烟。 “不知道。”他答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叫坡道.” “你查‘派特’时,可以一起查一下。”鲁弗斯建议道。 坡道两边丛生着峨参。它那带有粉末的白色花冠就要凋谢了。那甜甜的香味, 好像糖粉一样,又像是孩提时代吃过的生日蛋糕,与接骨木那带有酒味的香气混合 在一起。各种树木的叶子都已经展开,但橡树和山毛榉树的叶子长成的时间还不长, 颜色依然鲜嫩、明亮。椴树上则挂着淡淡的黄绿色的花朵,在风中摇摆。松树林依 然如故。那里总是阴森森的,树林浓密,林中的小路十分狭窄,只有狐狸那样的小 动物才可以在林问自由穿行。虽然肉眼看不出来,但可以肯定,那些树木一定又长 高了。然而,对亚当来说,小时候去取牛奶的时候,在没有太阳的早晨,他会感到 来自树林的一种威胁。现在依然如此,并无二致。即使在小时候,亚当就不喜欢往 林子里面张望,而是把目光盯着地面或者直视前方。因为这种树林只应出现在故事 书的插图甚至是梦中,随时都可能有什么东西从林子里面慢慢爬出来:斜坡脚下, 稀稀落落地长着一棵旷野枫树、几株树根浸入小溪的桤木、一棵迟迟才开花的栗子 树,还有草地里引人注目的装饰——那棵雪松树。透过这些稀疏的树木,可以看到 那座房子。据说,我们长大的时候,各种东西、房子、土地都会显得小一些。大家 都有这样的认识,而且这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毕竟,我们小时候,桌面挨着我们 的下巴。但现在,桌子却只到我们的大腿。按照这种逻辑,亚当应该觉得,威维斯 别墅变小一些了。但并不是这样,他反而觉得这座房子变大了。这一定是因为这所 房子现在属于他了。他拥有了这里。这座别墅是他的了,看起来像是一座宫殿。 在亚当的记忆中,马厩里面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安安稳稳地放好。 在马厩的上方,是一个低矮的塔楼。塔楼上有一只风向标,形状好像奔跑的狐 狸。在倾斜的屋顶下面,是一只蓝色的钟表,金色的指针停在三点五十五的位置。 马厩和房子之间,可以看到花园的围墙,是用燧石交错砌成的,上面用砖盖顶。房 子掩映在许多花朵之中,有一朵粉红色的攀爬蔷薇,还有铁线莲。这些花叫什么名 字,亚当以前并不知道,还是后来玛丽·盖奇告诉他的。阳光很强,板岩屋顶反射 着强光,好像一块银板一样。 鲁弗斯把车停在门廊前面。这里全都用石头铺好了地面。但,从石缝中间,长 出了小小的佛甲草和蝎子草,开着白色、黄色的星状花朵。在两个小口石制容器里, 长着一株针叶树和一棵月桂树。爬上房屋的蔷薇开了足有一千朵花朵,花时正盛, 花瓣一片都没有掉落。每朵花的花蕊都是贝壳一样的粉红色,而外面则是珊瑚一样 的粉红色。 亚当下了车,在短裤口袋里面摸索着钥匙。他能够感受到一种温暖、平静、安 宁的寂静,似乎这座房子是一只正在阳光下安睡的动物。 “这些都是你的吗? ”鲁弗斯问道。 “都是我的。”亚当非常平静地回答。 “我的叔祖父要是也做出这样的安排,就好了。” 亚当打开前门,他俩走了进去。窗户已经将近三个月没开了,屋里有一种土腥 味,直冲咽喉,眼睛刺痛。屋里也很热,因为客厅朝向正南方,热浪直扑玻璃窗。 亚当马上把窗户打开。这里的家具也是他的。柜子的前脸向外凸出,腿是弯的。椅 子靠背是用钮扣装饰的。还有一个双人沙发,上面铺了一个天鹅绒垫子。一张大大 的椭圆形餐桌,支架是木制的,形状像一个花瓶。镜框是镀金的,上面还装饰着淡 紫色和绿色的水彩画,以及颜色暗淡的油画像。他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对这些从未 注意过。这些家具早就有了,但他从没仔细看过。他也没有注意过支撑着窗户的玫 瑰色大理石柱,也没有注意过凹进的壁龛,外面镶了玻璃,里面装满了瓷器。他所 熟悉的只是总体印象,而不是具体的细节。他觉得有些恶心,拥有这些财产所带来 的自豪令他无法承受。每个房间都安装了吊灯。餐厅里的是用黄铜做的,已经失去 了光泽;客厅里的则装饰了一串玻璃棱镜;走廊和书房里面则采用了意大利玻璃管, 像蛇一样弯曲着,四周还装饰着几根假蜡烛。阳光缓缓淌入屋里,形成了金色的池 塘,像彩虹一样洒下五颜六色的斑点。还有光线经过窗子形成的方块,里面镶嵌着 叶子投射的影子。 在希尔伯特的书房里,鲁弗斯站在书架当中。亚当取下一本爱德华。摩尔编写 的《萨福克郡单词与词组》,没有找到“坡道”这个词,但却查到了“派特”。意 思是“小片草地”。他又回到客厅,然后拉开窗栓,打开锁,推开落地窗。 伴着一阵暖风,阳光照射在他身上,或者说,阳光像温暖的纱帐一样把他裹住。 眩目的阳光照射在外面露台上。露台看上去都变白了。露台周围的矮墙上有一组雕 像。据父亲说,那是希尔伯特和莉莲之前住在这里的人摆放在那里的。这些纹理细 密的灰石做成的雕刻,描绘的是宙斯的情人。这些他都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小时候, 曾经充满好奇地仔细观察过,还问过那头牛在对那位女士做什么:但.他的父母并 没有给出令他满意的答案。而他对希尔伯特则有几分敬畏,因此也就不敢去向他请 教。这些雕像是从意大利弄来的。莉莲的一位隔了两三层血缘关系的表亲到意大利 佛罗伦萨度蜜月时发现了它.然后就用船把它们运了回来。这组雕像里面的宙斯, 有的扮作安菲特律翁的模样与阿尔克墨涅在一起;有的沐浴着金光与达那厄幽会( 石头雕刻很难实现这一效果) ;有的则是宙斯抓住了欧罗巴;还有的是宙斯化作一 只天鹅,在追求勒达;还有的宙斯站在不幸的塞默勒面前,威风凛凛。除此之外, 宙斯还有其他六种不同的化身。 花园一定是有人照看的:这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花坛已经除了杂草,凋谢的花 朵也清理走了;柳条低垂的湖边花坛也经过了修剪;草坪也是不久以前刚刚修剪过。 他们沿着石板小路走到了燧石墙门前,看到了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一堆草。显然,这 些草是要堆肥用的。 围墙里面的花园也有人在精心维护着。在水果网中,亚当看到了已经成熟的朱 红色的草莓,发出鲜艳、柔和的光泽,还带着三片绿叶,还有依然挂在茎上的青树 莓。对面墙下是给树木支的棚架。树干颜色暗淡,发着光亮,扭曲多结。在杂乱、 暗淡的树叶里面,掩映着正在变成金黄色的水果。是油桃,亚当依然记得,还有桃 子。有没有青梅呢? 青梅难得结一次果。但一旦结了,果子就不少。红醋栗和白醋 栗长成一排一排的,浆果好像玻璃珠一样,醋栗已经逐渐成熟,青色的表皮泛着铁 锈的颜色。 他们各自摘了一把草莓,然后走到湖边。湖里有两对鸭子,是绿头鸭。它们的 羽毛好像漆上了一层艳丽的绿色。一只苍鹭挥动着瘦弱的翅膀,从湖里飞起,两腿 悬在身下。亚当回过头去看了看房子。房子后面生长着茂盛的忍冬,有黄的,有粉 的。翅膀尖尖的燕子在房檐附近盘旋着,进进出出:他感到一阵震颤,又有一种兴 奋,令他难以平静地呼吸:这种感觉好像性的冲动,就像他疯狂爱着一个姑娘,而 这个姑娘似乎又爱着他,但又不能确定,不太肯定,一点小小的变故都可能改变他 的命运,让他大败而归,心中充满苦涩与愤恨。他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他多么希望 自己能够平静地呼吸啊! 这里有乡下最清新的空气,灿烂透明的阳光,远处还有低 矮的小山,沐浴在阳光中的草地,在中午时分的蓝色薄雾中若隐若现。 “你真的要把这房子卖掉吗? ” 鲁弗斯点燃了一支烟,又递给亚当一支。亚当摇了摇头。 “不这么干,又能怎样呢? ” 他还有什么选择? 他是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这房子不能再留着了。亚当躺 在床上,睡在安妮身旁。他还在回味着他对鲁弗斯说的话,在那个明媚的6 月。 “不这么干,又能怎样呢? ” 当然,他应该说,我别无选择。得了,我肚子饿了,先弄点中午饭吃吧,然后 再找个房地产经纪人。路过霍尔斯蒂德的时候,他们已经买了食物,是1976年的外 带食物,有两个肉饼、几个苹果,还有可口可乐。他们躺在湖边草地上,吃完了午 饭。他们好像给人下了符咒一样,慢慢感到了这里的魔力。那暖暖的阳光、花园里 的香气,还有那种宁静与沉默。不仅如此。还有一种无法描述的成分,一种兴奋。 这种兴奋与历史、与过去有关,还与潜力有关,与奥威尔或是别的什么人所说的话 有关。他说,每个人的内心都真切地知道,最好的地方就是夏日的乡下。那时我很 快乐,亚当想道,真的快乐。 席瓦曾经把这个地方叫做伊甸园。经他的口说出来,这个名字并不那么陈腐, 不像英国人说起这个名字一样。他从异域文化的神话中提取了一个有趣的意象。在 他看来,这是一个新鲜脱俗的意象。亚当只是耸了耸肩。有些人会用“伊甸园”这 个名字来描述任何迷人景色。然而,这个词语一直令他念念不忘,尤其是与之有关 的黑暗的涵义。那些信奉清教主义伦理观的人所持有的印象。伊甸园不再是一个可 以居住、供人享受的避难所,而是把人们放逐出去的天堂。似乎要想住在这个天堂, 一个必要的条件是先犯下可怕的罪恶.然后再从这里驱逐出去。他们离去的那一天, 夏天已经结束,天空是灰蒙蒙的,还刮着风。他想起了这个意象。他们的离去,和 他所见过的许多逐出伊甸园图画中所描绘的亚当与夏娃一样,具有那种任人摆布的 可怜模样。那时候,伊甸园是一派荒废的景象,一个毁坏的天堂:他从床上起来去 解手。他和安妮的房间里有一个卫生间,但他常常到楼梯平台另一侧的卫生间去, 尽管那里稍远一些。他半夜起床是要看一看阿比盖尔是否无恙= 可这一次,他却走 进了自己房间里的卫生间。等他回来躺在床上后,才想起忘了去看看女儿了。他对 女儿的焦虑已经被一种更大的焦虑取代了。是不是有这个可能呢? 自她出生以来, 他就非常焦虑。可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究竟是因为什么,即使对自己也没有讲 过。当然,他清楚那原因是什么,可他从来没有勇敢面对过。现在,他开始面对, 而这些原因也不再显得那么荒唐了,似乎都合情合理了。他又一次起床,静静地走 到了阿比盖尔的房间。要是晚上没有去看女儿,早上却发现她在小床里全身僵硬, 身体冰凉,眼睛呆滞,瞳孔涣散,嘴唇青紫,那可怎么办呢? 他感到不寒而栗,脸 上和胳膊上都起了鸡皮疙瘩。阿比盖尔侧卧着,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脚边坐着一 只玩具熊。现在,她还不太会玩。 亚当站在床边看着女儿,听着她静静地熟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