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背后有人》这本书是这样开始的……医学院大二女生郭颖半夜醒来,她感 觉是被一阵低语声惊醒的。低语声说些什么没有进入她的意识,只是在惊醒的一瞬 间,她听见了最后一句低语,是“小心,背后有人”。 这是谁在说话呢?郭颖翻了一个身,睁开眼睛从蚊帐中望出去,寝室里朦朦胧 胧的,门上的副窗将走廊上的路灯光折射进来一些,使室内有一种月夜的感觉。这 间女生寝室立着三张上下铺,共六个铺位。可是,六位女生挤满寝室的时候几乎没 有。有的在学校外面租了房住,这寝室仅仅是她们中午休息的暂栖地。有的名义上 住在这里,但一到晚上,坐在床头对着一面小圆镜梳妆以后,就急急忙忙地外出了, 有的会在半夜后像影子一样溜回来,有的干脆彻夜不归。只有第二天在教室上课时, 六位室友才会相互看见。 这一夜,郭颖从蚊帐中看见,对面和侧面的上下铺都是空荡荡的。那么,刚才 的低语,一定是她上面的那位同学在说梦话了。 “卓然,”她对着上铺叫道,“卓然,你做什么梦了?”没有回答。郭颖睡不 着了,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睡裙,尽管这样,她肥胖的身子还是 将睡裙撑得满满的。从中学时代起,这身体就是她的敌人。她穿最紧的胸衣和收臀 裤,想压制住这些地方过分汹涌的发育,可是任何外力对付遗传基因都显得无能为 力,她绝望地成了一个胖姑娘。她吃过各种减肥药,半绝食直到晕倒,可是没用, 只好听其自然,平时常选长裙和宽大的上衣穿。“卓然。”郭颖一边叫着,一边攀 上上铺,她将下巴放在上边的床沿一看,上铺叠得整整齐齐的,没人。她这才发现, 今夜是她一人睡在房间里。半夜时分特有的宁静使她醒来,而醒来的瞬间,分明听 见了一种模糊的低语声。“小心,背后有人。”郭颖打了一个冷颤。她打开了吊在 屋顶的电灯,光线有些刺眼,三张上下铺靠三面墙立着,像粗糙的货架。她将胸前 的扣子扣上了一颗,推开窗,黑色的树梢正好与这三楼的窗口平行。教学楼、图书 馆都在相反的方向,从这窗口望出去,只是一片空旷。稍远处是医学院的后山,黑 糊糊的一大片,细看有毛茸茸的感觉,那便是遍布后山的密密树林了。后山是一 座假山,六十年代挖防空洞堆出来的。 由于下面的防空洞很大,这山也堆得连绵起伏,颇具规模。如今,已长大成林 的树木更使得这后山幽静无比,上百人走进去分散后,也无人似的,只有密林和灌 木,经风一吹,摇摇曳曳,模仿出某种原始气味。据说,久已关闭的防空洞里曾发 现过几具白骨,是文革时期派性武斗时的囚犯。错落的白骨中发现有衣扣、钢笔之 类的东西,甚至还找出了一个发夹,证明死者中至少有一名是女性。郭颖刚入校时, 听一个校工讲,这后山上曾经发现过一条很肥的蛇,极可能是从下面的防空洞里爬 出来的。这种毫无根据的猜测,听来使人毛骨悚然。现在,这夜半时分的后山只是 一大片黑影,郭颖突然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到窗前来透气。她像触电似的退后一步, 随后又扑上前去,砰的一声关上了窗户。她坐在床沿,心里莫名其妙地咚咚直跳。 她不敢关灯睡觉,害怕屋内什么地方再次发出那句使她醒来的低语声。奇怪的是, 自己不是亲眼看见卓然睡下的吗?当时是晚上11点过了,郭颖困得不行,但卓然去 浴室洗澡一直没回来,郭颖只得继续翻看一本书,等她。 这座三层旧楼房是学院的4 号女生宿舍。浴室就设在三楼,从她这寝室出去, 顺着走廊拐一个弯就到。浴室门口挂着厚厚的深蓝色布帘,里面沿墙装着十多个喷 头。从进入大学以来,郭颖总是要等到夜深人静了,才最后一个溜进浴室去冲澡。 这样,她可以放心冲洗自己的身体,而不必担心女同学们的目光。她不能忍受自己 的一身肥肉暴露在同伴们面前,尤其是自己像农妇一样硕大的乳房和屁股,她觉得 很难为情的。卓然去浴室很久才回来,还端着一盆洗过的衣服。她瓜子脸型,身材 苗条,两个小包子一样的乳房使她看上去更像一个高中女生。近来,她去浴室呆的 时间越来越长,郭颖常常等得不耐烦,可是,又没有理由说什么,每次都只好久等。 卓然到窗口晾了衣服,然后爬到上铺睡下了,郭颖这才去了浴室。回来后,她 看见卓然面向里侧动也不动,可能已睡着了,她也关灯上床睡下。现在,这半夜三 更的,上铺却没有了人,卓然什么时候消失的呢?卓然是班上有名的淑女,进大学 快两年了,晚上就很少离开过这间寝室。尽管这六人寝室不到一年就搬出去了三位, 但卓然认为,这样更清静一些。确实,剩下三人住在这里更顺心。而且对面床的谢 晓婷虽说没在外面租房,但总是有很多晚间活动,常常彻夜不归的。这样,实际上 就剩下郭颖和卓然住在这里。 “我们这里,是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有一次,郭颖躺在床上,对着上铺的卓 然自嘲道。 “怎么,你也想找个替你付房费的人了?”卓然的声音从上铺传来,“这样早 就和男朋友到外面过同居生活,太不尊重自己了。”郭颖沉默。无论如何,这种现 实还是让自己深感寂寞。卓然不同,她是有男生追而她自己不理不睬。而郭颖自进 入大学以来,几乎就从没得到过来自异性的关照。 而此刻,半夜醒来后发现卓然也终于从这里飘走,这使郭颖感到震惊。有什么 约会是从半夜开始的呢?这不合常理。并且,自己是被一阵低语声弄醒的。“小心, 背后有人!”那声音很低很惊慌。郭颖躺在床上慢慢回忆着,突然感到,那正是卓 然的声音,那音调她是非常熟悉的。郭颖睡不着了,仿佛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大约在凌晨3 点,谢晓婷和她的男友从后山上跌跌撞撞地跑下来,像受惊的兔 子一样窜回了各自的宿舍楼。本想在后山上浪漫一夜,但这计划被一个突然的恐怖 发现中断了。 寝室门虚掩着,里面亮着灯光。谢晓婷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屋里没人!郭颖 和卓然到哪里去了呢?卓然的铺位上,一只熟悉的玩具熊蹲在上面,而郭颖的床上 乱糟糟地堆着被单,蚊帐低垂,能看出郭颖是睡觉后又起来离开寝室的。 这种时候,她俩能上哪儿去呢?谢晓婷在自己的床边坐下,她抬起左手,在灯 光下呆呆地看着。这太可怕了,就在刚才,就是自己的这只手,在后山上的一块大 石头边上,摸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这东西半埋在土中,谢晓婷好奇地将它从土中 抠了出来,这东西像一块粘泥带水的大白薯,暗黑中她举到眼前一看,天哪!几个 手指头突现在眼前,这分明是一只人的手掌!她惨叫一声,抱住了坐在身边的男友。 这个高大的男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当他伸手捡起谢晓婷丢掉的那块东西时,立即 也像被箭射中的野兽一样嚎了一声。然后,他俩就没命地奔下山来。 严格说来,这晚和谢晓婷在后山约会的人还不能称做她的男友。他叫高瑜,是 谢晓婷的同班同学。由于长得高大帅气,被不少女生当做白马王子在暗中追求着。 可是,自从进入大二,他和女班长路波的恋爱关系公开后,暗恋他的女生都泄了气。 这支倒霉的暗恋队伍,谢晓婷可从没加入过。但是昨天,一件偶然的事让她改变了 主意。 当时是在课堂上,教授让她到黑板上写几道化学药品的分子式。她刚写完,就 听到背后有吃吃的笑声。她知道自己写错了,恼怒地回过头来,看见了女班长路波 轻蔑的眼光。那一刻,她想到了报复。 晚饭时间,学生食堂里排起了长队。谢晓婷径直走到排在前面的高瑜身边,说 :“高瑜,帮我代买一份饭菜吧,肚子快饿坏了。”一边说,一边用她那水汪汪的 眼睛去碰高渝的目光,这一招很快奏效,她和高瑜在餐桌边肩靠肩地共进晚餐时, 就将晚上去图书馆的事约定了。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晚上10点,他们从学校图书 馆出来后,不知不觉就步入了这座被同学们称为“恋爱天堂”的后山。谢晓婷为自 己这一闪电战的成功感到满足。 坐在后山上暗黑的树林中,当高瑜对她说出“我爱你”这句话时,她笑了,歪 了一下头说:“那路波呢?你爱她吗?”谢晓婷知道,此时此刻,要男人背叛旧情 是轻而易举的事,不过,她要听他亲口说出背叛的话,她要看到路波那流露轻蔑目 光的眼睛哭得红红肿肿的,这样,她才开心。 靠在高瑜的身边,感受到他那像体操运动员一样健美的体魄,还让谢晓婷真的 心动。尽管她知道,她十九岁的前途系在校外。在这座城市中,那些实业界的成功 男人才是她毕业后的保障。并且,以她的青春,她对这些男人有足够的征服力。 获得这个信心,是在她参加了这座城市的一次选美活动以后。当时,她以大学 生的身份走在T 型台上,新潮泳装让她近乎完美的长腿和青春横溢的身姿展露无遗。 尽管只进入了前十名,但她的生活还是因这次大赛发生了根本性转变。社会上的各 种邀请接踵而来,企业形象代表、公关代表,以及连绵不断地剪彩、酒会等。每当 周末,前来接她外出的高档轿车从不会少。同时,学校里的男生不敢再对她想入非 非。从这点来看,男人似乎又很守本分,对不可能属于自己的东西决不白费表情。 因此,她在食堂里对高瑜略施眼波时,是有足够的信心让他摇着尾巴跟来的。 可是,进入这片黑色的树林以后,她感到这游戏正慢慢改变,这是因为在高瑜有力 的臂弯中,她感到了心跳。“不,不。”她慌乱地挣脱出来,埋着头,无意识地扯 着地上的草叶。 就这样,她的手摸到了那个可怕的东西。那个似硬似软的东西是人的一只手掌, 指头上还糊着泥。这场半是阴谋半是爱情的游戏到此结束。谢晓婷逃回了寝室。凌 晨3 点,郭颖和卓然不知去向,寝室门虚掩着,里面空无一人。 她走到窗口,望着不远处那片黑糊糊的后山。起风了,树叶簌簌作响。那片恋 爱天堂里现在还藏着对对情侣吗?而他们竟不知道,就在他们温柔缠绵之际,一只 手掌正从林中草地的薄土之下跳出来。世界上什么东西拆散之后最可怕?那一定是 人体,任何一个部位,头,手,耳朵等等,只要是单独呈现,都将令人惊悚。可怕 的是,谢晓婷还用手摸到了它。那种感觉是坠入了一座古墓或新坟之中,透过指尖, 一个已经被拆散的人像影子一样赫然显现。 谢晓婷首先想到的是山下的防空洞,在那已经永远关闭了的黑暗中,文革的死 囚在地下游荡。难道,那是谁的手掌被砍下后扔在土中,经草长雨刷,又从泥中浮 出吗?快二十年了,这可能吗?时间只能让人化为白骨,而谢晓婷的手分明触到那 手掌肌肤完好,这证明它刚从一个人身体上分离出来不久,这让谢晓婷想到一个恐 怖的字眼:谋杀! 非常可惜,郭颖知道这件可怕的事已是第二天中午了。要是当天晚上知道,她 会立即拉着谢晓婷上后山去寻找那件可怕的东西,然后向校方报案。虽然同为大二 女生,郭颖的胆大妄为却是出了名的。有一次,她一个人去解剖室做功课,让全班 男女同胞既震惊又佩服。当天半夜,谢晓婷跑回寝室时,她正蹲在走廊尽头的卫生 间里,她感到肚子有点不舒服。 卫生间的斜对面便是女浴室。郭颖走出卫生间的时候,忽然听见浴室里有哗哗 的水声。半夜过后了,谁还在冲澡呢?她好奇地推开浴室的门,又撩开那道布帘, 看见蒸腾的水雾中站着一个白色的背影。那背影仿佛听见了动静,回过身来“哇” 地大叫一声,这让双方都吓了一大跳。冲澡的人竟是卓然。睡到半夜又来冲澡,这 太奇怪了。郭颖给她披上衣服说:“别怕,别怕,是我啊!”她感到卓然的肩膀还 在发抖。 一周过后,郭颖坐在后山上的一个凉亭里。天刚黑下来,星星正一颗一颗地跳 出来,鬼眨眼似的钉在夜空。当然,如果谢晓婷遇见的那桩恐怖事件没揭开谜底, 恐怕是谁都不敢再到这后山来罗曼蒂克的。 谜底是在事发后第二天中午揭开的。头天半夜,当郭颖扶着面容苍白的卓然从 浴室回到寝室,看见谢晓婷突然回来了时,她就感到有一点奇怪,尤其是坐在床边 的谢晓婷神色慌乱,像是掉了魂似的,这更使郭颖感到不解。 “哈哈,兔子归窝了。”郭颖故显轻松地说道,“半夜溜回来,路上就不害怕?” 谢晓婷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却一倒头在床铺上哭起来。郭颖推测她或许 是遇到了什么爱情风波,当时也就没有多问,只是走过去拍拍她的背说:“唉呀, 别哭了,我们的大美人,有什么委屈给我讲,咱姐们儿给你打抱不平哩。”当时已 快凌晨4 点,三个女生分别睡下,关灯后,郭颖还冲着上铺叫了一声:“卓然,你 就别再说梦话了,怪吓人的。”上铺传来模模糊糊的应答声,看来,一晚上冲了两 次澡的卓然已昏昏欲睡了。 第二天中午,心里闷得发慌的谢晓婷将郭颖拉到食堂外,给她讲了昨天晚上的 奇遇。她说:我不知道该不该向校方报告。“看着六神无主的谢晓婷,郭颖心里一 惊。草丛中丢着一只人的手掌?这太不可思议了!她拉着谢晓婷就往后山方向跑, 她说得再去看看,要是谢晓婷晚上看错了,报告后闹得沸沸扬扬的,会是一个笑话。 着谢晓婷的腰,凑在她耳边说:“半夜三更到这样僻静的地方来,够浪漫了。” 谢晓婷推开她说:“别人都吓死了,你还拿别人开心。”沿着忽上忽下的石梯转了 好一会儿,谢晓婷老是不能确定昨夜坐过的地方。“看来,爱情使人迷糊,是不是?” 郭颖又打趣她了。谢晓婷正在紧张地回忆,她一摆手说:“别逗了,我想起来了, 好像是在凉亭西面的那片林子里。”后山连绵起伏着不少山头,其中一座山头上有 一座暗红色的凉亭。她俩离开石阶,向一大片树林深处走去。这里随处可见报纸、 瓜壳果屑之类的东西,都是夜幕下的小鸳鸯们留下的。有同学说,草丛中还发现过 避孕套,这出现在校园的幽静之地,真是今非昔比了。 谢晓婷在一棵大树下站住,说好像就是这里了。郭颖举目看去,周围全是密林, 背后是一道高高的山坡,类似悬崖。这地方真是不错,人到了这里,就像消失了一 样。她来不及继续打趣谢晓婷干的好事,就弯下腰,在周围的草丛中寻找起来。突 然,正朝另一个方向寻找的谢晓婷发出一声惨叫。郭颖回头一看,谢晓婷正坐在地 上,捂着脸,手在不停地发抖。离她几尺远的草丛中,一只人的手掌赫然显现。郭 颖感到血往脑门冲,心脏收缩得发紧。她强令自己向那个可怕的东西走过去,同时 有一种兴奋的冲动。她从小就这样。九岁那年,在院墙角落的暗黑中,一张半明半 暗的脸曾吓得她差点崩溃,那张脸的眼睛和额头部分很暗,下巴和嘴巴却通红鲜亮, 一条鲜红的舌头还从嘴中掉出来,伸得老长老长的。她吓得大哭,母亲来了,轰走 了那些躲在夜里的墙边玩恶作剧的孩子。没想到,第二天夜里,她已经兴致盎然地 加入到那些恶作剧的孩子之中了。悄悄地从家里拿出一支手电筒,用红领巾蒙在电 筒玻璃上,然后,找一处最黑暗的角落蹲下,这样等啊等啊,终于听到有人过路的 脚步声了,她兴奋得心里咚咚直跳,在那个黑影慢慢走近的瞬间,她拧亮了放在胸 口的电筒,同时张开嘴,尽量长地伸出舌头,在红光的照耀下,这一幅恐怖的画面 让过路人惊叫不已,郭颖觉得这刺激而又让人满足。 现在,她盯着草丛中的那只手掌,它的五个指头肿胀地张开,上面还粘着一些 草屑和泥,她蹲下去细瞧时,感到膝盖还是有点哆嗦。突然,她伸手捡起了这个软 绵绵的东西,将它兴奋地举向谢晓婷面前,说:“快看这手!快看这手!”这个可 怕的东西差点碰到谢晓婷的鼻子尖,吓得谢晓婷跌倒在地上。郭颖已经哈哈大笑起 来。原来,这个可怕的东西是一只塞满了沙子的橡皮手套。这种肉色橡皮手套很薄 很柔软,是手术室里用的。谜底解开了,也许不过是哪个同学搞的恶作剧,像是儿 时郭颖干过的“鲜红的舌头”那样,闹着玩罢了。郭颖一点儿也没想到,现在已经 不是童年了,那么,这只“手”,也已经不像童年那样简单,确实,她当时还没意 识到这点。谢晓婷也没想到更多,只是怔怔地盯着那只鼓鼓的手套,然后报复式地 抢过来扔在地上,并且重重地一脚踢去,那只“手”飞起来,落在远远的一片杂草 丛中,发泄完之后,她如释重负地对郭颖说:“我们走!” 现在,郭颖独自坐在这后山的凉亭里,无端地想起了一周前发现那只“手”的 经历,突然感到心里堵着点儿什么。星星在头上越来越亮,她知道夜正在往深处走。 此时,恋人们正在悄无声息地潜入这后山。有几对情侣先后向这凉亭走来,不过一 旦发现已有人占领(郭颖就坐在凉亭的最显眼处),便知趣地向侧面走去,消失在 浓密树林的阴影中。郭颖在暗黑中盯着来路的方向,那个在她的课桌中放进情书的 人会是谁呢?那页情书写得很潦草,像是在匆忙中完成的,他表达了对郭颖长久的 倾慕,并约她今晚9 点30分在后山的凉亭见面。进入医学院快两年了,这是郭颖第 一次收到字条。在那些火热的词句后面没有署名,这更增加了一层神秘感。严格地 说,这有点像一种游戏,好像在考验郭颖的胆量:深夜时分,你敢去后山的凉亭吗? 郭颖想,这小子错了,我就要到此恭候,看看这是个什么家伙。不过,她感到心还 是有点咚咚直跳。 郭颖染上的间歇性头痛,大约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坐在后山的凉亭里,她 慢慢地感到后背发冷。她穿着一件宽松的薄衬衣和一条深色长裙,这是她夏天常有 的打扮,以便使自己硕大的身材显得含蓄一些。看着那些穿着紧身短衫,下配紧绷 绷的牛仔裤的女同学,她打心眼里羡慕得要死。 她是在夜里10点15分离开凉亭的,也就是说,从那张神秘字条约定的时间开始, 她等了足足四十五分钟。这倒不足以说明郭颖的痴情或耐心,而是因为她第一次见 识到夜里的后山。满天星斗下,远远近近若有若无的呢喃声和偶尔发出的吃吃的笑 声,使郭颖恍若置身伊甸园中而忘了时间。她感到脸颊发热,仿佛一个穷人偷窥到 了别人的财富,心里跳个不停。她沿着半明半暗的石阶下山,心里诅咒着那个写字 条的恶作剧的小子。前面有低矮的树桠挡住了去路,得弯腰才能通过。奇怪的是, 树桠上吊着一条长长的东西,在夜风中飘荡着,像招魂幡似的。郭颖在弯腰通过它 时,顺便用手摸了一下,一条冰凉滑爽的织物,捏在手里,才知道这是一条女人的 长筒丝袜。郭颖心里格登了一下,谁的丝袜,怎么会挂在这里呢?她像遇见了吊死 鬼一样加快脚步跑下山来。山边是一湾池塘,暗绿色的水现在看来是黑色的。池塘 对面不远,便是女生宿舍楼了,多数窗口都还亮着灯光。她恨不得一步跨回寝室里 去,她无端地觉得发冷和害怕。但是现在,后山与池塘之间的这条蜿蜒小道仿佛很 长很长,她得绕上一大圈,才能回到池塘对面的寝室里去。 当她气喘吁吁地回到房间时,脸色一定不太好看。只见卓然狐疑地望着她问: “怎么了?像掉了魂似的。” 郭颖说:“到后山散步去了,在凉亭坐了一会儿,可能受了凉,头痛得厉害。” 卓然立即惊叫了一声,指着她的头说:“怎么,你把那发夹戴上了?”郭颖不解地 摸了摸头上的发夹,不知道卓然为何惊诧不已。去后山之前,她洗了头,便用这发 夹将湿湿的长发夹了一下。卓然说:“这发夹,戴了就会头痛,真的。我就是这样 染上头痛的,所以才将它扔在那里,长久不用了,没想到,你怎么敢用它。”郭颖 一脸茫然。她抬手取下那发夹,纯银的,上面有很精致的雕刻花纹。这发夹是卓然 一年前在后山上拾到的,她还在校园里张贴了一张招领启事,可是一直没有失主来 认领,于是,这发夹就留在这里了。时不时地,卓然会戴上它,最近是没见她戴过 了。今晚郭颖洗头后,在寝室角落的小桌上发现了它,便随手将它别上。卓然的一 脸震惊,让郭颖很奇怪:“谁说的,戴了就会头痛?”“真的,”卓然一本正经地 说,“开始是头痛,后来还会老觉得背后站着一个人。因为,这个发夹,很可能是 一个死人的东西。”郭颖像触电一样,将手中的发夹“当”的一声扔在地上。“死 人的东西?”她瞪大眼睛问道,“你捡回来干什么?”卓然委屈地说:“我当初怎 么知道啊,那是去年暑假的事了,我没回家,留在学校里懒散。你知道,去年夏天 闷热得很,我就拿了书去后山的凉亭里看。我记得那是一个黄昏,天色慢慢暗下来, 我合上书,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突然发现凉亭外面的地上有 一个发亮的东西,我走近一看,是一个银发夹,表面有些灰暗,像是在野地里丢弃 了很久的样子,我拾回来后擦了擦,便锃亮的了,从那些花纹看,像是很古老的工 艺。开学后,我贴了招领启事,没人来认领,我就留下了,时不时地戴戴,没想到, 这是死人的东西,害得我头痛。”“死人?是谁?”郭颖盯着地上的发夹,往后退 了一步,仿佛那东西随时会跳起来似的。“我们是不知道,”卓然坐在床沿说, “可学院里的教授们,还有那个修剪花木的老校工,他们可都清清楚楚。在文革时 期,这所医学院可是派性武斗的重灾区啊!当时,校门口是沙包垒成的工事,周围 的墙头上布着电网,后山更是制高点了,上面架着机枪。两派红卫兵组织的武斗已 经发展得近似战争。那是一个冬天,雪下了一夜,枪声也响了一夜。天亮的时候, 这所学院终于被对立派组织攻占了。校门口的沙包工事后面留下了几具尸体,都是 裹着军大衣的学生。这些被击毙的守卫者倒在雪地里,已经僵硬。有人看见有几个 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拿这几具尸体开心,他们将一具尸体立起来,让他靠着电线杆站 着,那僵硬的尸体立在那里果然不会倒下,远远看去,像一个活人似的。”据说, 这学院的红卫兵组织有四个头儿被捕,其中有一个是女生。他们将这四人关进了后 山下面的防空洞里。后来,撤离出去的本院红卫兵组织了反攻,占领者守不住了, 临逃跑之前,他们用水泥封住了防空洞的出口,由于这个行动非常秘密,事后竟没 有人知道这四人的下落,直到多年以后,文革已结束了,学院在清理防空洞时,才 在里面发现了一堆白骨,其中有一些扣子、钢笔,还有一个发夹……“”这不可能! “听得毛骨悚然的郭颖难以忍受地吼道,”不可能!这发夹不可能是防空洞里的, 快二十年了,它怎么会跑到凉亭附近去呢?“卓然脸色苍白地说:”我也不太相信。 可是,老校工讲,他有几次在天亮前去后山锻炼,透透新鲜空气,远远地看见凉亭 里坐着一个身着白纱的女人,那女人笔直地坐着,身上的白纱像裹尸布一样缠得紧 紧的。他不禁揉了揉眼,很响地咳了一声,再抬头时,那女人就不见了。老校工猜 测说,那可能便是死在防空洞里的那个女生的亡灵。“卓然顿了一下,望着郭颖问 道,”你说,这发夹会是她放在凉亭旁边的吗?“郭颖早已听得全身冰凉,由于久 久没有动弹,双腿也有些发麻。想到自己刚才还在凉亭里坐了那样久,她心里升起 一种后怕。 那发夹还在寝室的地上躺着,它沉着地闪着光,陌生得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