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世界上不少事物很难分清它的界限。比如说,一杯清水在灯光下是透明的,而 关灯之后,在漆黑之中它会成为深渊的一部分。再比如说生活与写作,在生活中会 认为写作是一种虚拟,在写作时又会觉得当生活在纸面上呈现时才露出它本来的真 实。 我生活。我写作。我将郭颖告诉我的十四年前她在医学院读书时的奇遇记录下 来,准备写成《背后有人》这本书,然而,一个叫严永桥的陌生人打断了我的写作。 我说过,这事发生在6 月19日深夜,入夏以来的第一场大雷雨使我居住的城西一带 全部停电,这个自称是桥梁工程师的汉子敲开了我的家门。他的黑雨伞滴着水。他 告诉我刚刚发生在精神病院的恐怖事件。他个子高大,眼睛惊恐,仿佛在无人居住 的医院黑屋子里梳头的女人是他亲眼所见。他还自称是董枫的丈夫。那天晚上,当 他弯腰帮我捡拾被风吹落在地上的稿纸时,我清楚地看见他手背上的血管像蚯蚓突 起,是一双有力的利爪。 这就是发生在我生活中的事实。然而,董枫的否认却让这事实变得像是影子。 毕竟,二十六岁的董枫从未结过婚这事实更让人信服。“我从不认识这个叫严永桥 的男人,”董枫紧张地绞着手指说,“这太荒诞了!凭空钻出个我的丈夫,太荒诞 了!”董枫说这话的时候,我正从她房内的卫生间出来。我说没发现什么异常。那 么,刚才响起的“叭嗒”一声是从什么地方传出的呢?我和董枫都听见了,不会错, 这屋内肯定发生了什么。 我的心里也有点紧张,后悔不该在董枫的住处呆到深夜。本来,在精神病院打 探了一个下午就有点累了,我该直接回家,把这些没有谜底的事忘掉才对,我却没 有这样做,而是被一种什么力量驱使着,非要接近这件事情的深处。现在,我感到 害怕。 如果说,昨晚出现在我家里的那个不速之客不是一个真实的人物,他又怎么会 讲出真实的事情呢?在精神病院的女病区,走廊尽头那间已锁了几年的黑屋子,昨 晚的雷雨中出现了烛光,一个女人正坐在屋内对着一面小圆镜梳头。这可怕的一幕 被护士董枫遇见了,这是发生在昨晚的真实。董枫说:“这是我独自遇见的事,我 敢保证,在现场除了我的影子,不会有第二个人看见。”那个身份不明的人怎么会 知道这件事呢?并且,在事发后仅仅一个多小时就撞进我家,他怎么会知道我和我 家的地址呢?我眼前又出现那人的形象:个子高大,眉毛很浓,眼光游移不定,手 中的黑雨伞滴着水。 并且,他还讲了些其他的事,我记起来了,他说董枫家的门外有个长衣长裙的 女人,在上楼下楼时老爱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第一次说的是“注意,桥下有死人”, 第二次说的是“黑啊,这屋子真黑”。说完,这女人就脖颈僵硬地走上楼去了。撞 到我家的那个家伙说这女人讲的话都是预言。“没见过,”董枫听了我的转述后肯 定地说,“我在家门外从没见过这个女人,更没听见过这些疯言疯语。”“楼上的 邻居,你都认识吗?”我问。董枫居住的这幢住宅共有七层,她住二楼,上面就还 该有五层,从单元的楼梯上去,每层楼两户人家,上面总共还有十户邻居。我要董 枫认真回想一下,在楼上的住户中,有没有类似神经质的女人,长衣长裙,走路时 脖颈僵硬。 董枫说,楼上的住户她都不认识,大家都早出晚归,从未有过来往,即使在外 面遇见,也不敢断定是自己的邻居。但是,不速之客所描述的那个女人,她确实毫 无印象。 看来,这个脖颈僵硬的女人只能是那个不速之客编造的影子了。更可怕的是, 那个自称为桥梁工程师的不速之客自己就是个影子。他飘进我的住处,给我讲一些 恐怖的事情,然后,又消失了。这时,我想到回家,想到推开家门,心里不禁打了 一个寒噤。因为,那是不速之客坐过的地方,他还会出现吗?夜已经很深了,董枫 的室内灯光柔和,将我正在吸烟的身影打在墙上和地板上,我有些害怕。 董枫将一条方格披巾披在裸露的臂上,她的裙子单薄,显然感到了夏夜的寒意。 这房内就一间客厅,一间卧室,一间带浴缸的卫生间,转瞬就可以一览无遗的小空 间此刻却显得危机四伏,尤其是刚才不知何处发出“叭嗒”一声后,这室内的寒意 便渐渐升起了。一切都无法解释。已是半夜时分,我这样呆在一个单身女子的家里 合适吗?我对董枫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便起身告辞。 她突地站起来,拉住我说:“别,别。”我感到她的手在发抖。我无声地又坐 回沙发上。要在这半夜时分回去,我本来也是心存恐惧的,我甚至相信,如果我这 个时候回去,走上楼梯,打开家门,屋内会正坐着那个昨晚来过的人。看来,不能 轻易接待陌生人应该是一个准则。何况我还让他进了屋,听他讲了一大通离奇事件, 这真是太轻率。我的一个朋友讲过,他要是在夜里接到陌生人的电话,尽管对方有 可能是打错了号码,但那种莫名其妙的问话总会让他久久难以入睡。由此可见,从 丛林中走出的人对黑夜烙有很深的恐惧的印痕。但动物从不惧怕同类,而最让人惧 怕的却是人——身份不明的人;夜路上撞见的人;死去的人;活着却又忽隐忽现的 人。已是半夜过后了,屋子里静得让人心慌。我不经意地望了一眼董枫露在裙下的 腿,有一种木偶的感觉,这种不真实的意味像电流一样打得我意识麻木。我望着她 的脸,清秀,很美,但有些苍白。她是谁?我突然在心里问道。董枫在沙发上伸了 一下腰,开口说道:“余老师,我现在看到你眼镜片上的光,感到害怕。”我突然 大声笑起来,只是这笑声我一点儿也不熟悉。 第二天早晨,阳光明亮,世界一览无遗,这使昨夜的种种恐惧显得荒唐。 我回到了我的家,我仅仅一夜未归,这屋子里就有了一种无人居住似的阴湿昏 暗。我拉开所有的窗帘,然后环视屋子里的一切,沙发、书桌、烟缸,正在写作中 的部分小说手稿,还有那把大木椅,所有的物件都不曾有被移动过的痕迹。我松了 一口气,坐下来点烟的时候,却突然看见木椅旁的地板上有几个脚印。我走过去弯 腰细看,脚印真真切切,有点像一幅神秘的图画。我用手比了一下尺寸,比自己的 鞋码大得多,我想到了那个大个头的不速之客,这脚印是他前晚留在这里的吗?无 论如何,我必须找到这个人。他为什么要冒充是董枫的丈夫?为什么知道医院的黑 屋子出现了恐怖景象?为什么知道我的住址并且来向我倾诉?凭直觉,我感到医院 的黑屋子是这个漩涡的中心。因为是董枫在这间长久闲置的病房外看见里面有烛光、 有梳头的女人后,那不速之客才跑来向我讲述的,这件事显然与他有什么关联。而 作为当事者的董枫,除了能记住恐怖经历外,对那个撞进我家的不速之客显然是一 无所知。想来想去,我把解开这个谜的希望放在了吴医生身上,这个精神病院的主 任医生,昨天轻描淡写地否定了关于医院黑屋子的传闻,使我觉得大有问题。或许, 是我和他谈话的地方不合适? 我给吴医生去了电话,要他无论如何今晚得到我家来一下。“什么事?这样神 秘兮兮的。”他在电话那头问道,口气非常平淡。我说,老弟,你一定得来,也许 要出大事了。他这才略显惊讶地“嗯”了一声,说医院里事多得很,可能要来晚一 点。 人陷入某种危险境地时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挣扎,可有一种比喻却说,陷入沼泽 时最好的办法是静止不动,越挣扎陷得越深。我是在和吴医生见面后想到这个比喻 的,因为我的处境正被这个比喻不幸言中。 吴医生是在晚上9 点15分到达的。他穿着一件很休闲的短袖衬衣,少了他在医 院里穿着白大褂时的威严和某种权威感。坐下后他便直接说道:“我知道你是被董 枫的事吓着了。我已去董枫家看望过,她躺在床上,余悸未消,我给她讲了很多关 于人的幻觉方面的知识,她似信非信,但情绪已经稳定多了。”“幻觉?”我吃惊 地问,“董枫在那间长年上着铁锁的病房外看见的景象是幻觉?那晚上下了入夏以 来的第一场大雷雨,她看见那间黑屋子有了烛光,烛光下有一个正在梳头的女人。 她保证看到的一切绝对真实,用幻觉来解释恐怕太简单了吧?” 吴医生对我的固执有点惊奇,他挥了一下手说:“我的大作家,人的眼睛看到 的东西不一定真实这个道理你懂吧。想想那间病房,几起病人自杀的事件凑巧都发 生在那里,后来这病房就闲置了,长年锁着,这就给人的心理上造成了阴影。经过 那病房,有时不禁要记起死去的人,单玲,唉……”这段话说到后来,吴医生有点 自言自语。见他怅然的样子,我问道:“单玲是谁?”吴医生怔了一下,“单玲? 你怎么知道单玲?”他莫名其妙地反问我。我说,你刚才不是提到单玲吗?我想她 就是在那间病房里自杀了的病人之一。 吴医生这才如梦初醒似的点头。“哦,哦,是她,最后一个在那间病房里死去 的病人,已有三年了,哦,三年了。从那以后,那间病房就闲置了。”他的声音越 来越清晰,“闲置了,并不是因为那病房死了人,而是因为漏雨,你知道,这些房 子都已年代久远了,雨水从楼顶浸下来,没法解决,那屋里始终散发着潮气。”我 摸出烟来,递给吴医生一支,点燃以后,我问:“单玲多大了?”“十九岁。” “死前病情严重吗?”“精神分裂,常陷入恐惧中。”“她留着一头长发吗?”吴 医生跳了起来,惊恐地望着我说:“你,你怎么知道?”我说是董枫看见的。前天 夜里,那病房里有了亮光,一个长发的女人坐在里面梳头。“那怎么可能呢?”吴 医生的声音有点失控,“我不是给你说过了,那是董枫的幻觉。单玲已死去三年了, 你难道相信有死而复生的事吗?一个人发生幻觉是常有的事,我想董枫以后会明白 过来的。”我的心此时狂跳起来。吴医生至少隐约证实了董枫的所见和三年前的死 者是一个人,并且,我知道这不是董枫一个人的幻觉。我尽量镇静地说:“其实, 黑屋子里出现恐怖景象,最先告诉我的并不是董枫,而是一个陌生人。” 我将前天晚上发生在我这里的奇怪事件告诉了吴医生。在讲述这些的时候,我 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大个头的桥梁工程师,他带来的黑雨伞滴着水,他的眉毛浓黑, 高大的身架与惊恐的眼睛很不相称,后者使人感到他仅仅是一只不堪一击的兔子。 吴医生的吃惊本在我意料之中,然而,更令我吃惊的事发生了。这里说“吃惊”真 是轻描淡写,在我的经历中,这一刻让我恐惧无比,我感到头皮发麻,心脏急剧收 缩。这一刻,我听见吴医生惊恐地说道:“严永桥来找你?不可能!他是我的病人, 在一个月前就死了。准确地说,发现他的尸体是5 月19日凌晨,在离医院不远的高 速公路上。路很黑,又下着雨,尸体被高速驶过的车辆反复碾压,已惨不忍睹。他 是头一天晚上从精神病院逃跑出去的。” 我惊叫了一声,舌头有点发僵地说:“他真来过,前天晚上,他敲开我的家门, 就坐在那把木椅上。你看地板上还有脚印,还有他带的黑雨伞滴下的水渍。”我看 见吴医生的嘴唇也有点发抖。他说:“给我一支烟。” 严永桥,三十六岁,桥梁公司工程师。患有躁狂型精神分裂症,性格孤僻,好 妄想,病发时伴有暴力倾向。住院治疗三年来,躁狂症基本得到抑制,但被害妄想 尚未消除,常有惊恐感,曾有数次逃跑举动,均被医护人员挡回。上月19日晚,趁 医生查房打开铁门悄悄溜出,并翻墙跑出医院,在离医院不远处的高速公路上遭遇 车祸死亡。 以上是吴医生对他的病人作出的病历式介绍。他坐在我的对面,深吸了一口烟 后,对我讲述起他第一次见到严永桥时的情景。“三年前的一天,我正在门诊部值 班,你知道,我每周必须到专家门诊值守一整天。下午3 点左右,来了一个女病人, 是农村女子,这一眼就能看出来。陪她来的是一个高大的男子,是这女病人的丈夫。 “女病人叫汪英,二十一岁,面容憔悴,眼神暗淡。据她丈夫介绍,自半年前 她生下孩子后,便常常担心孩子会生病死掉。有时半夜会坐起来哭泣,语无伦次, 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胡话。”经初步诊断,我认为这是产后抑郁症之一种。为了将 病因搞得更清楚,我按常规向她的丈夫询问了一些问题。比如结婚多久了?婚后生 活如何?但她的丈夫除了回答我他叫严永桥,是桥梁工程师外,对其余的问题概不 作答。“当我再次询问的时候,我发觉他目光发直,脸上的肌肉开始僵硬,凭我多 年诊治病人的经验,判断这是精神分裂性病人的发病征兆。”这出乎意料,陪病人 来看病的人是更重的患者。这使我对他代妻子所作的病情陈述产生了怀疑。我镇静 了一下,对严永桥威严地说,你坐下来,回答我的问题。因为当时我看见他已经站 了起来,我担心这种病人会有攻击性行为发生。“然而,事情比我预想的还要严重, 我话音未完,这个高大的男人已经伸出双手掐住了我的脖子。幸好我对这种攻击性 病人已有不少经验,我沉着地用肘一击使他松手以后,便站起来想去制服他。没想 到他后退一步嚎叫着举起了椅子,我听见哗啦一声,窗玻璃被他砸出去的椅子打得 粉碎。这时,不少医生、护士涌进了诊断室,七手八脚将他制服,送进住院部去了。 这样,他在医院一住就是三年。他妻子的产后抑郁症早好了,还常常来看望他。 “死前,严永桥的病情已有了明显好转。清醒的时候,他甚至能安静地坐在病 房里看书,他妻子每次来看他时总给他带一些书来,她说,她丈夫能看书病就快好 了。有时,他在走廊上也能和其他病人作一些交流,比如讲讲晚餐的口味啦,天气 变化啦等等,思维渐趋正常。只是,他不能与人多讲话,因为每次讲到后来,他就 开始胡说,什么有医生要害死他啦,给他吃的药有毒啦,越说越离谱,嗓门也越来 越高,最后总是被医生拦回他的病房才罢休。” 吴医生在烟缸里揿灭了他的烟头,叹了一口气又补充说:“很可惜,这种病人 要是不自寻死路,其实是可以治愈的。”吴医生语气平静地作着介绍,但我听来却 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毕竟,这不是一个一般的病人,而是一个已死去一个月而前 天晚上又出现在我家里的鬼魂。作为见证人,我实在不知道对此该如何作出判断。 “他死后,家属来处理后事了吗?”我的眼光扫过那不速之客坐过的木椅,落 在吴医生冷静与困惑争执着的脸上。 “先是我们医院的人员赶到现场的,”吴医生说,“因为根据他身上穿的住院 服,交警首先给我们打来了电话。当时大概是凌晨4 点多吧,我们便紧急清查住院 病人,全部都在,就少了严永桥一个人。他的病床空着,衣物和日常用品都还在, 看来是在匆忙中溜出医院的,我们赶到了出事现场,可怜的人,死得惨不忍睹。 “他的妻子汪英是当天下午才赶到的,她家在离城两百多公里的山区,是我们 医院的车去接她来的。到殡仪馆一看,她就晕倒了。幸好有医生在场,让她慢慢苏 醒过来。死者单位的人也来了一些。 “尸体火化后,汪英带着骨灰盒伤心地走了。走前到医院来过一趟,把死者生 前的衣物书籍等杂物卷成一包带走。这女子真惨,今年也才二十四岁,家里还有一 个三岁的孩子。唉。” 这就是关于严永桥生生死死的全部经过,吴医生的见证人身份不容置疑。如果 相信人死后其分子原子不可能再重构人形,那么,前天夜里,闯进我这里来的那人 是谁呢?我再次与吴医生核对了严永桥的身高、五官以及眉毛的浓度眼光的惊恐包 括说话时低沉的嗓音,一切都证明我见到的确实是严永桥其人。对此,吴医生的幻 觉理论也派不上用场了。因为我的冷静、客观等基本人格,作为精神病医生的他也 是充分信任的。不可能设想,前天晚上,我在写小说时入了迷,于是看见有人走进 我的屋子,然后与我交谈。这是绝不可能的事,因为我从不知道他医院里的事,更 不知道有一个叫严永桥的病人死去。并且,当天晚上,董枫在医院看见的可怕景象, 闭门未出的我也是绝无知道的可能。而这一切,都是来人向我讲述的,他似乎什么 都知道。而现在吴医生告诉我,这是一个一个月前就已死去的人。不可思议!我看 见穿着短袖衬衣的吴医生额头上有了细细的汗珠。显然,他也无法解释这一事实。 当一个医生也对这种生死之谜感到害怕时,我的理智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我说, 我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我宁愿去住旅馆,也不愿呆在家里担惊受怕。现在几点 了?夜里11点5 分,走,现在就走!多呆一分钟都不行。吴医生惶然地看着我,他 说冷静点,也许是有人冒名顶替搞什么鬼吧。我说是有鬼,冒名顶替会长得一模一 样?我站起身,将两盒香烟装进衣袋里,这是我的粮食。我说走,你回家,我住旅 馆去。这时,外面的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夜很静,那很沉的脚步声正一梯一梯地 走上楼来。我呆住了,心在狂跳,手心里一阵冰凉。 人对下一刻要发生的事真是无法预测。那天晚上,让我留在家里没出去住旅馆 的人,正是随那沉重的脚步声上楼来的人。当时,我和吴医生都很紧张。在夜里11 点,在那样的气氛中,突然响起的脚步声使我觉得屋外的楼道已是深渊,在深渊中 浮出了严永桥的面容和他拎着的黑雨伞。同时,仅存一线的理性又使我侥幸地想着, 也许是上楼的邻居吧。 然而,脚步声在我门外停了下来,门被轻轻地敲了两下,同时响起“余老师” 的叫声,我大松了一口气,因为这声音我很熟悉,是张江这小子来了!我开了门, 这个二十岁的小子带着一身汗气挤了进来,他1.78米的个头,却又生得小头小脸, 集强壮与秀气于一身,是女孩子们喜欢的那种类型。张江是我去大学做文学讲座时 认识的。这个物理系的小伙子却是一个文学痴迷者,写了很多东西,诗、散文、小 说,什么都写一些,积了一大堆。他认为文学也是探究宇宙物理现象的有效途径。 时间、空间、光、生命、消失和永恒,他认为文学也是探究这些不解之谜的工具。 进门后,张江将肩上的大挎包放在沙发上略带歉意地说:“余老师,这么晚来 打扰你,真不好意思。不过,这事对我太重要了,我必须立即见到你才行。” 张江的到来使室内的恐惧气氛有了缓解,吴医生趁机向我告辞,他说:“你就 别去想住旅馆的事了,也许事情没那么可怕,用我们医生的话来说,根源找到后病 就好治了,让我们慢慢来想一想,查一查,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他一边说,一 边已开门走了出去,关门前又探头问道:“这楼道的路灯在哪里呀?” 我走到门口,将开关指给他看。我看见他下楼的背影一晃一晃的,我说:“小 心一点呀。”他答应了一声,拐弯消失在黑暗中。 本来,这样晚了有客人来是会让主人不高兴的。但我正在为独自呆在家里害怕, 张江的到来竟让我有点喜出望外。我心里已打定主意今晚就让他住在我这里,有个 伴,心里踏实一些。 张江全然不知道我这里发生了什么,坐下后,便表情沉重地给我讲起他自己的 事来。“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实的。如果上帝要作 弄我,也不该用这种方式啊!”张江的话没头没脑。 我让他别急,把事情讲清楚点,可他说没法讲清楚,我隐约感到他是爱上什么 人了。张江对此直言不讳。“是的,我爱她,但我已经有两天没见到她了,说来奇 怪,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更不知道我的存在,但是,见不到她,我就完了。” 当初见到她,纯属偶然。那天傍晚,我在窗口用望远镜闲望,你别笑我,我这样做 没什么恶意,只是觉得借此能旁观远远的人和事,非常有趣,并且,有点儿刺激。 我的镜头里是一座远远的楼房,我像看电影一样扫过那些窗口和阳台,突然,一个 在阳台上晾衣服的女人强烈地吸引了我。她当时正伸手去掸晾在高处的衣服,可能 是想掸平衣服下沿的皱折吧。她踮着脚,头向后仰,手臂举着,啊,那形象简直就 是一幅油画,她的长发瀑布一样垂下,她脖颈柔滑,胸脯优美,她转身的动作像风 一样轻盈。我看呆了,直到她走进屋里,消失在玻璃和窗帘后面,我仍然长久地望 着那个阳台,几件女人的衣服晾在那里,漂亮、轻柔,像天使入浴后晾在池边的薄 纱,隔着遥远的距离,我甚至也能闻到那些衣服散发出的一种幽香。 “从那以后,我一天望不见她就像掉了魂似的。除了到学校上课,每天早晚我 都会站在我家的窗口,从窗帘缝中用望远镜望远处的那个阳台。幸运的是,每天总 会看见她一两次。她有时是到阳台上晾衣服,有时是给盆花浇水。虽然每次都是短 暂的一现,并且隔得那样远,但一望见她我的心还是咚咚直跳。 “当然,更多的时候,那阳台是空空的,通向阳台的玻璃门关闭着,窗帘透着 灯光。每当这样,我会对着那柔和的窗帘长久地想像,我想她正在看书什么的,穿 着乳白色的睡衣,这使披在肩上的头发更加黑亮。她的这种样子,我在阳台上看见 过一次,当时已是深夜了,她走到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像是凝思的样子,屋里的灯 光射出来,她那乳白色的睡衣饱含弹性。”有时,我将她看成我的姐姐,她年龄比 我大一些,可能有二十五六岁吧,想到她做我的姐姐我感到很温馨,因为我如果病 了什么的,她会将手放在我的额头上来关照我。但更多的时候,我想娶她,这样死 也心甘。 “但是,我至今并不认识她,我想和她见面,和她说话,但是没有任何理由和 办法。并且,连续两天,她再也不出现在阳台上了。屋里有灯光,表明她在家,却 不见任何动静,我担心她是生病了。如果是这样,谁照顾她呢?她是一人独居,这 点我敢保证,因为我从未在阳台上看见过另外的人出现。”两天了,通向阳台的门 始终关闭着,阳台上晾着的几件衣服也一直不见她收回屋去。今天晚上,我突然望 见她的一件衣服从阳台上被风吹下楼去了,可她在屋里,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突然 来了勇气,转身出门,跑到了她的楼下。在暗黑的楼角,我找到了那件落下的衣服, 我感到手心柔滑无比,那是一条丝裙,已粘上了一些泥。“我转弯找到了单元入口, 上了二楼。她住在二楼我记得很清楚。借着楼道的路灯,我看见她的门边墙上贴着 一张登记水电气的表格,上面写的户名叫董枫,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名字。我正 想敲门,突然发现门是虚掩着的,我轻轻推开了一点,室内没有灯光,楼道的路灯 从门缝射进去,里面半明半暗,我正想叫人,里面突然发出一声苍老而嘶哑的问话 :”你来干什么?' 我抬头一看,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正对着房门坐着,她的一 只枯瘦的手仿佛还对我扬了一下。我惊叫一声,连爬带滚地跑下楼来,那条丝裙大 概也扔在那里了。“ 这就是张江的奇遇。他的到来给我带来双重恐惧,使我半天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