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死去的人总是或多或少地带有神秘色彩,这是因为人虽死去,他的故事还在延 续。在家人亲友中,在爱过的人心中,死亡使人的形体消失,但影子尚存。十四年 前,郭颖和她的女伴们在医学院后山的种种经历,与后山下防空洞里的死者有关, 这毫无疑问。然而,我自己现在正面临着的困惑,也与死者有关吗?几天前闯进我 住宅的这个不速之客,经证实,是一个早在一个月前就死于车祸的精神病患者。他 的妻子我也见到了,坟也见到了,遗物也见到了,这都是真的。天啊,我撞着鬼了 吗? 在严永桥的遗物中,有他在医院读过的书,其中一本就是我的那部刚出版不久 的恐怖小说《死者的眼睛》。显然,他是在书中知道了我和董枫,并且,在住院的 那段时间,他显然认出了董枫。于是,在他死后,他就来找我聊天,给我讲董枫在 精神病院里遭遇黑屋子的怪事。这可能吗?天方夜谭!但是,严永桥来找我是千 真万确的。现在,当我坐在书房里的时候,我真希望他能再出现一次,带着他的黑 雨伞来敲门。这样,我就可以弄清楚一切了。我将战胜恐惧,询问他:你死了吗? 你现在是谁?你怎么知道董枫在黑屋子遭受的惊吓?还有,你当初陪老婆来找吴医 生看病时,吴医生怎么断定你才是真正的精神病人呢?诊断室的窗户是你打碎的还 是吴医生打碎的?因为这种歇斯底里的行为足以让人被关进精神病院。归根到底, 你当初真是精神病人吗?如果不是,吴医生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吴医生来电话了,问我,去山里见着严永桥的老婆了吗?情况怎么样?看来, 他对严永桥死而复生似的来找我也十分困惑,并且想协助我找出答案。同时,他告 诉我说,那个27床的病人最近清醒了,这人在几十年前的文革中有不少传奇经历, 听起来像故事一样。吴医生让我去与他聊聊,说不定,可以为写作积累一些素材呢。 27床?我回忆起我上次去精神病院,在花坛附近遇见的那个人,五十多岁的半 老头胡茬很黑,眼睛像梦游一样,对着我身后的空茫说:“往前走,前面有红旗… …”这次,当我在病房里见着这个梦游似的人物时,他已经收拾得很整洁,胡茬也 刮干净了,这使他年轻了不少。带我进病区的吉医生对他说:“龙大兴,今天感觉 怎么样?没看见什么影子吧?” “什么影子啊,那都是假的。”他咧嘴一笑,“我完全清醒了,都想下围棋了。” 吉医生说:“不过,你还得继续服药,巩固治疗效果。这位是新来的余医生, 他给你作心理咨询,你精神上会更轻松。” 看来,吴医生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尽管我赶到医院时他正巧又被院长叫去开会, 他却让吉医生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以前我对他讲过,说是医院里如发生有趣的 事,出现有趣的人物,让我去接触接触。搞写作这行,脑子里得装满奇事才行。看 来,这吴医生够哥们儿。 吉医生给我们介绍后就走了。这个叫做龙大兴的27床的病人望着我,似乎要从 我的白大褂上看出什么破绽似的。我不像医生吗?不,连这里的护士也说,我穿上 白大褂的样子,至少也是个主任级的专家。当然,这也许有点恭维我的意思。 我沉住气,对这位病人说:“我上次在花坛附近见到你时,你正念念有词地往 前走,你当时看见什么了呢?” “记不得了。”他说,“清醒后是记不得病中的所作所为的,只有半清醒的时 候所看见的东西才能记住一些。” “你看见过什么呢?”我问。 “唉,不说那些了,都是假的。吴医生说过,那是幻觉。可当时却像真的一样。 我老是看见红旗。医院里的墙啊树啊什么的,我有时看去都是红色的,还在飘动。 每当这时,我心里就很激动,我忍不住要到处走,有几次走到了一个悬崖上,我往 下伸头一看,天哪,崖下躺着一个女学生,已经死了。我感觉是我把她推下去的。 于是又惊又吓,忍不住大吼大叫。吉医生说,每当这时都给我注射镇静剂,我睡去 后才忘记这些情景。” 我望着这个五十多岁的病人,他那略微发胖的身体表明他住院已经很久了。我 说:“听吴医生讲,这些都是你在文革中的经历沉淀下来的东西。都过去三十多年 了,这些东西怎么还会缠着你呢?”“嗨,我也不知道。文革结束后我便常犯这毛 病,这医院进进出出,数不清有多少次了。也许是当时的印象太深了吧。我那时刚 读大学,是一个红卫兵组织的头儿。武斗期间,我有两支枪,可威风了。晚上睡觉, 我的枕头下也放着一枚手榴弹。为啥?防止对立派组织攻进来嘛。如果遭遇突袭, 也不能束手就擒,实在不行了,伸手往枕头下一拉,嘿嘿,同归于尽,这才是好样 的。唉,那时的日日夜夜可精彩了……” 说到往事,这个病人的眼中开始放光,很兴奋的样子。 “你打死过人吗?”我突然问道。 “没,没,”他矢口否认,“武斗时双方对着楼房什么的对射,子弹都打在砖 墙上,没伤着人的。” 我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他的幻觉中曾出现过一个女生死在崖下的画面, 我想探寻这与他的经历有没有联系。 想到死者,我突然问道:“这里以前有个叫严永桥的病人,你知道吗?” “噢,”龙大兴仰起脸回想着,“个子高大,三十多岁,是搞桥梁建设的,对, 他叫严永桥,以前就住我隔壁的病房。唉,偷跑出去干什么呀?黑灯瞎火的,在高 速路上被车撞死了。” “他为什么要逃跑出去呢?”我问。 “这不太清楚了。你知道,我多数时候也是迷迷糊糊的,清醒的时候在走廊上 我听他说过,他没有病,他早就该出去了。”这时,吉医生走进了病房。他附在我 耳边说:“今天就谈到这里吧,吴医生开完会了,叫你去他哪里。” 走出病区,我沿着走廊向吴医生的办公室走去。走廊的顶部是拱形的,显得安 静肃穆。一百多年了,这座法国人留下的医院几经整修,让原有的面貌得以保存。 走廊一侧的窗户很大,上端是半圆形,嵌着五颜六色的玻璃,将夏日的阳光隔在窗 外,只有些斑斑点点的光影洒在走廊上。 此时,我已在心里作出了一个决定,这就是我应该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我必 须弄清楚严永桥从住院到死亡的全部真相,这样才能解开那个闯进我家的不速之客 之谜。况且,我现在住在家里也是提心吊胆的,那个握着黑雨伞来拜访我的人搞得 我日夜不宁。与其在家里担惊受怕,不知直接住到这漩涡的中心来。 “这事情有点麻烦,”吴医生听到我的想法后说,“以前有搞电影电视的人在 这里呆过,结果搞得很不愉快,院长很生气,说是搞写作的人再不接待了。” 我说:“以朋友的名义,你给院长通融通融吧,就说我要写的东西绝对正面, 救死扶伤精神关怀等等,只住上一月两月就行了。” 院长姓蔡,一个五十多岁的瘦高男子。吴医生将我带到他办公室,刚说明来意, 他便看也不看我地对着门外吼起来:“写作?我知道你们的意思,精神病院嘛,铁 门!大锁!把人关起来,像监狱一样!哼,就冲着这个来,就对这种东西感兴趣… …”我一下子怔住了,不知道蔡院长为何发这样大的火。我赶紧声明我对精神病院 的理解,说这里所做的是一份崇高的工作,面对精神病人这个弱势群体,医生和护 士的工作让我钦佩。所以想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以便写出真正感人的东西来。 蔡院长似乎没听我的解释。门外有人叫他,他便径直出去了,将我和吴医生留 在他显得很大的办公室里。 我正不知所措,吴医生拍了下我的肩头说,咱们走吧。我说,这事怎么办呢? 他笑了笑说,这不,已经同意了嘛。蔡院长就这习惯,只要他没明确否认,就是表 示已经同意了。 从院长办公室出来,经过一片草坪,就是吴医生所负责的病区了。这幢两层法 式楼房此刻有一半被遮在树阴中,另一半暴露在阳光下,远远看去,像一幅明暗交 错的风景画。 吴医生说:“院长虽说是同意你呆在这里了,但你只能在我负责的这个病区活 动。这里的底楼是男病区,二楼是女病区,在这个范围内,你以新来的医生的名义 走走看看,与病人交谈什么的,都可以。但晚上最好不要去病房,因为天黑以后, 有的病人病情发作,会伤着你。你知道,有的躁狂型病人发作起来是很厉害的。” 我想起了二楼尽头的那间黑屋子,董枫就是在一个雷雨之夜看见里面突然有了 烛光的。并且,在这间长期闲置的病房里,那夜的烛光中还出现了一个正在梳头的 女人。尽管吴医生将此事解释为董枫的幻觉,但我总觉得另有蹊跷。此时,吴医生 对我的告诫,是对我的关心呢,还是暗含警告? 不管怎样,吴医生对我的写作还是很支持的,不然他不会同意我在医院住上一 段时间,以便在龙大兴这样的病人中搜集写作素材。当然,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 严永桥死而复生地到我家拜访我,这事实让吴医生也无法解释。现在他让我住到医 院里来,也许是想与我联系得更紧密些,以便为这个谜团找出答案。 走廊尽头的一间小屋成为我的临时住处。一张小床,一张简易写字台和一把木 椅就是室内的全部家当。吴医生说,这是他上白班午休和上夜班时休息的地方,现 在提供给我了。凑巧他这段时间不上夜班,所以夜里我可以独自享受这个空间。 我说过,这幢法式楼房里全铺着老式的地板,我在这小屋里哪怕轻轻地走动, 地板也会发出咚咚声。不但如此,屋外的走廊上,包括不远处医生护士的值班室里, 只要有人走动,我在这小屋里都能听见咚咚的脚步声。如果距离稍稍近点,还能感 到地板的轻微震动。 我突然想到,严永桥逃离精神病院的那天晚上,就是踩着这样的地板溜出去的, 怎么没人发现呢? 吴医生正为我整理这小屋里的一些零乱东西,听到我的疑问后说:“那天我没 上夜班,听值班医生讲,他是趁医生查房打开了病区的铁门后溜出去的。从病区出 来到楼外,根本不经过值班室这一段走廊。” 我“哦”了一声,想着这楼房的布局,进门后往右是医护人员值班室的走廊, 往左是通向病区的小铁门,正中间是一道宽大的楼梯,通向二楼的女病区。 “不过,”吴医生望着我说,“我做医生这么多年了,精神病人逃出医院的事 发生过不少次,生生死死也见了不少,但死后又出现的,还是第一次听说。要不是 你遇到,我绝对不会相信有这种事。当然,理论上说来,人绝不可能死而复生。因 此,你遇到的严永桥,是另一个人的可能性更大。” 我想起了在严永桥家里看见的遗像,他绝对就是撞进我家来的那个人。我知道 吴医生心里其实也很困惑,但是,这一切现在确实无法解释。我只好点头同意吴医 生的判断,说:“但愿那是另一个人。” 这天晚上,第一次独自住在精神病院里,我的感觉是既新鲜又有点莫名的紧张。 吴医生回家去了,值夜班的医生和护士我还不熟悉,也就没出去乱窜。躺在这小屋 里的铁架床上,我想到了我家里的寂静,那个供我独自写作的居室现在应该是一片 漆黑。我得离开它一段时间了,如果那个拿着黑雨伞的家伙再次登门,他会发现那 里已暂时无人居住了。 我突然产生了往家里打一个电话的念头。电话就在我的写字台上,如果此时铃 声大作,没人的屋里也可趁机热闹一下。 抱着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我在这医院的小屋里向家里拨通了电话。天哪,电 话刚一拨通,有人就拿起了电话,我听见一个男人粗哑的声音:“喂,喂!”我冲 口而出:“你是谁?”就在这一刹那,那端压下了电话。 有时候,任何不可思议的小事都会让人惊恐万状。试想,你锁好门窗,离开了 你独居的住宅,可是,当你在深夜从另一个地方往家里打电话时,却有人接听,怎 么回事?那一刻,我的心咚咚狂跳。是小偷进屋了吗?不可能,因为小偷是不会来 接电话的,那会暴露出屋里有人。我想到了严永桥,那个早已从精神病院逃跑出去 并死于车祸的魂灵,难道,他又窜进我屋里了吗?或者,他一直就躲藏在我屋里的 什么地方? 我得证实这点。我咬了咬牙,再次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呜——呜——”,电 话的长音从看不见的暗处传来,再没人来接听了。 我的心里七上八下,显然,在我家里接电话的人已有了警惕,不再来接电话了。 谁进了我的屋?我是不是需要立即赶回去看看? 我看了看表,夜里11点零5 分。吴医生给我讲过,这精神病院的管理是十分严 格的,晚上10点关大门,上锁,非抢救病人等特殊情况,是没人给你开门的。翻墙 出去呢?不妥,别人会认为我在这里图谋不轨。况且,蔡院长对我呆在这里本来就 不太欢迎。 当然,在这医院出不去了是一个十分合理的借口,其实,真要回家去查看,我 还是有些恐惧。 突然想到,打个电话,让张江替我到我家看看如何?这个热爱文学的大学物理 系学生,是很乐意替我做事的。 接电话的是一个妇人的声音,我想是张江的母亲吧。她叫我等一等,便将话筒 放在了一旁。张江在做什么呢?我无端地感到他又在他卧室的窗口,用望远镜盯着 董枫的窗口或阳台。用这种方式爱上一个人是容易疯狂的,因为他不知道她的名字, 听不见她的声音,更不了解她的任何情况。在镜头里,她的身姿、她的任何一个动 作都让他入迷,正是这种陌生感和毫无认识的可能性,会让爱这种本来就带有盲目 性的情感无限泛滥。 张江来接电话了。听完我的叙述,他惊讶地表示,会有这种怪事?我立即赶过 去看看。我叮嘱他,如有什么危险,就立即报警。他表示毫不在乎,要我放心,他 去查看后很快就把结果告诉我。 放下电话,我躺在小床上随便抓起一本书来翻看,是吴医生放在这里的书,书 名叫《美国精神病案例选》,看来,精神疾患正侵袭着整个人类。我翻了几页,老 是走神,因为心里惦念着张江去我家查看的情况。 电话一直没有回过来,张江遇到了什么危险吗?深夜的精神病院已是一片寂静, 外面的走廊上和值班室里,医生或护士走路时在地板上踩出的咚咚声显得格外沉重。 等待回音的时间每分钟都很长。有一阵子,我眼前老出现恐怖的画面,其中一 幅是,严永桥正站在我家里的写字台边,张江倒在地上,一把黑雨伞的金属尖已插 进了张江的胸部,血流得满地都是。尽管没学过《精神现象学》,但我知道这是人 的一种灾难幻想,就像有人老担心亲人会出车祸一样,并且,一担心起来,还会想 像车祸的场面。人啊,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我看了看表,已是夜半12点15分了。张江去我家,骑自行车不过十多分钟,无 论如何,他早该给我回电话了。 我心里乱成一团,给张江家打电话,老是占线的忙音,试了多次后,我发现这 不是占线,而是将话筒放在了旁边。我知道有人有这种习惯,为了防止睡觉后被电 话打扰,就用这办法。 时间又过去了一个小时,已是凌晨1 点过了,张江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呢?看来, 只有天亮后才能联系上了。 外面的走廊已没有了脚步声,看来,值夜班的医生和护士也已在值班室休息了。 天气闷热得很,小屋里的一台电风扇搅动的风也是热的。我无法入睡,便想到外面 去透透气。 我走出小屋。经过走廊时,尽量放轻脚步,以免惊动值班室里的医生和护士。 还好,值班室的门是关上的,这样我就省去了一些招呼应酬和解释。 走出楼外,空气凉爽了些。在林阴道上走出一段后,我回望这座现在只有黑色 轮廓的楼房,感到它像一个正闭目睡去的老人。 突然,从侧面的小道上飘出一个白色的人影,我下意识地问道:“谁?” “我,小翟。”是很清亮的女孩的声音。她已走到我面前,是一个穿着白罩衫 的护士。小翟?是董枫的同事,我听董枫谈起过她。 她疑惑地盯着我。我赶紧作了自我介绍,并补充说:“董枫在黑屋子遇到怪事 后,就是给你打的电话吧?她还叫你天亮前千万别去黑屋子那边。” “是的。董姐遇到的事太恐怖了。第二天我们打开那间长期闲置的病房看过, 里面什么也没有。”小翟的声音仍然很困惑。她大约二十多岁,圆盘脸,身材小巧 玲珑。 我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和你一样,散步呗。”她掠了一下头发说,“董姐没上夜班,我和另外的人 又没知心话可说,闷得慌,天气又热,出来走走免得在值班室打瞌睡。” “楼上那间病房闲置多久了?”我问。 “快三年了吧。你知道,这是幢老房子了,那病房的墙角浸雨,老解决不了, 屋里很潮,没人愿住那里。而且,那病房里先先后后死过好几个病人,都是自杀的, 怪吓人的,谁愿意再住那里呀。” “你见过自杀的病人吗?”我问。 小翟不自觉地往左右的暗黑处看看,仿佛有些害怕似的说:“我只见过最后一 个叫单玲的女病人。那时我刚到这里做护士。那女病人也很年轻,才十九岁,因为 失恋精神分裂了,怪可怜的。” 我突然记起吴医生与我聊天时,曾无意中提起过这个叫单玲的病人。我无端地 感到,董枫在黑屋子看见的在烛光下梳头的女人,与这个已自杀的女病人或许有什 么关系。 夜半的精神病院里,弥漫着树叶的潮气和阵阵花香。如果不是从那隐藏在暗黑 处的楼房里,时不时发出一两声病人的尖叫、哭喊或者歌唱(那是一种变调的使人 恐惧的歌声),你会以为这里是世外桃源呢。是的,大片大片的树林、灌木、草坪, 在夜里已看不见但香气弥漫的花朵,自然界显示出它勃发健康的生命力,仿佛在感 召着陷入精神迷雾的人们。 我对小翟护士说:“我们到二楼的那间病房去看看,行吗?” 我是突然产生这个冲动的。现在正是夜半,如果那间长期闲置的黑屋子里真有 什么奇异的动静,现在走近它,也许能发现点什么。 “不行不行,”小翟惊恐地说,“自从董姐在那个雷雨夜看见那屋里有人以后, 我们在夜里就从不走近它。本来,它就在走廊的尽头,我们查房也不用走到那里去。” “那个叫单玲的女病人自杀在那屋里以后,那间病房就再没住过病人吗?”我 问。 “是的,没人敢住了。墙角浸雨其实不是什么大问题,大家都害怕,这才是原 因。”小翟顿了一下又说,“以前的事我不知道,但单玲的死,我是看见的,好吓 人哟。” 我和小翟在一条石凳上坐下来。这石凳很光滑,显然是年代久远了。在精神病 院的树阴下,小翟给我讲起了单玲之死。夜很黑,她的讲述仿佛来自时间的暗处。 “前后算来,单玲的住院时间大约在半年左右。那时我刚来医院工作不久。是 一个中年妇女送单玲来住院的,据说是单玲的姨妈。这女孩子真可怜,三岁时父母 就离了婚,后来母亲去了国外,父亲也到沿海城市闯荡去了,是姨妈带着她长大的。 “单玲中等个子,一头长发,一双丹凤眼如果不是已被呆滞的神情占据,一定 是又漂亮又迷人。 “她十九岁,这样年轻的女孩怎么会患上严重的抑郁症呢?在吴医生记录的病 历上,我才知道这女孩真的很惨,我很同情她。 “原来,单玲十七岁时便和一个男生狂热地相爱。那男生成绩很好,高考时却 放弃了远走高飞去读名牌大学的机会,只填报了本地的一所大学。这样,他和单玲 才可能每天相见。单玲比他低一个年级,第二年高考时落了榜,便到了一家公司工 作。从第一个月领薪金开始,单玲便开始攒钱,为将来和那男孩共同生活准备一点 积蓄。那男孩呢,只要下午没课,准到公司门口等她下班。因姨妈尚未批准单玲带 男朋友回家,两人便到咖啡店之类的地方呆到天黑,然后由男孩将单玲送回住家附 近。 “这很像一种幸福生活的开始。然而,不幸的事发生了。有一次公司加班,单 玲回家时已是深夜了,走到住家附近的一个偏僻之处时,停在路边的一辆轿车上突 然冲出两个男人,单玲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已被他们推进了车里。这辆罪恶的车在 夜色中一直开往郊外。单玲被他们轮奸后,被丢弃在公路边的树林里。 “这巨大的创伤对于单玲几乎是毁灭性的。她在家里躺了一个月后,脸色发白 地去公司上班,工作时常常呆若木鸡,令上司非常不满。下班后,焦急万分的男孩 来接她了。在咖啡店的角落里,她伏在男孩胸前痛哭。她告诉了男孩她‘大病’一 个月的真相。男孩愤怒无比,想找歹徒拼命却没有目标。他安慰她,同时非常沮丧。 “这以后,男孩来公司门口等她下班的次数越来越少。有一次见面,男孩无意 中说到他曾数次想和她发生性关系,但都被她拒绝了。言语之中,似乎有抱怨和指 责的意思,并且充满了失落感。 “单玲预感到他们的关系要出问题了。结果事实比预感来得更快,自那次见面 后,男孩便消失了,连最后作一次倾诉的机会也没给她。 “一天早晨,姨妈见单玲没起床去上班,便进屋叫她,却看见单玲坐在床头傻 笑,然后抓起床单来一条条撕破,突然又是大哭。她的姨妈大惊,证实她已经发疯 后,便将她送到我们医院来了。” 小翟护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接着讲下去。 “吴医生对这个病人非常重视,开出了最全面的治疗方案。他说单玲太可怜了, 一定要让她尽快康复。可是,刚治疗一个月,她姨妈就不到医院来了。你知道,精 神疾患的治疗费、护理费、住院费加起来可不是个小数。她姨妈给她交了一个月的 费用后,便说没钱了。单玲工作的单位说她还在试用期,没医疗保障的,出于人道 主义考虑,给了八百元补贴后,也不愿再支付医疗费用了。 “怎么办?总不能将病人赶出医院去吧。吴医生给我们开会,发动捐款,他自 己首先捐出了两千元。大家都很吃惊,也很感动,纷纷捐了些款,当然不太多。你 知道,我们每月的薪金平均也才七百多元。 “为了让这些钱延长单玲的治疗时间,吴医生将那间长期闲置的病房打扫了出 来,让单玲住了进去。这样,单玲的住院费用就可以免去了。这也是吴医生向院领 导争取来的优惠。吴医生说,那房本来就空着,单玲住进去,也就不该收费。” “你知道,在人的各种疾病中,精神疾患是最复杂、最难治愈的疾病。可这次 吴医生却像铁了心,声称要在半年之内彻底治愈单玲的抑郁性分裂症。他甚至从家 里搬来了电视机,安放在单玲的病房里。他说,这对改善她的精神状况有好处。有 一段时间,单玲似乎正常了许多,我们都很高兴。” 说到这里,小翟护士在暗黑中朝住院楼望了望,可能是感到自己谈得久了,担 心病房有没有需要她照料的事出现。她说:“不行,我得回值班室去了。” 我们一起回到了住院楼。小翟径直上了到女病区的楼梯,然后回过身来,对我 做了个“拜拜”的手势。我右转进入走廊,这地板一踩就咚咚地响。我走进走廊尽 头我的小屋,才重新想起有人在我家里接听电话的事,而派去查看情况的张江竟一 直没给我回话,这一夜我是无法入睡了。